37 鄭落竹┃“找誰?” “一個朋友

寂靜像深海,連落地燈都染上了沉郁的藍。

南歌趴到書桌上,側着頭,微微向上看,虛無的半空像一塊幕布,地下城的歲月在那上面無聲放映,只有她能看見,是黑白色的默片。

鄭落竹長久的沉默。

他無法想象南歌是怎麽熬過那些日子的,更沒想過南歌會将這些告訴他。

傷口揭開是會疼的,連皮帶肉,鮮血淋漓。

終于,他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像在纾解壓在心裏的複雜,又像下了某種決定:“南歌,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在許願屋裏,我和老板是有機會徹底離開的……”

南歌過了好幾秒,才懂他的意思,一下子直起身體,滿眼都是不信:“不可能。我也在許願屋裏許願離開了,可它說我的願望不符合限定條件。”

“不是正常許願,”鄭落竹解釋,“是利用BUG弄出隐藏選項,然後就可以選擇‘徹底離開’。”

南歌:“BUG?”

鄭落竹:“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反正是我老板花大價錢買的情報,賣情報的人當年就是靠這招提前離開的。”

南歌微微發怔。

鄭落竹這才意識到什麽,忙又寬慰:“你別多想,你進許願屋那時候說不定還沒BUG呢,不算錯過。”

和自由擦肩而過,比永遠被困還要痛苦,鄭落竹真服了自己,深思熟慮,慮了個最差的開頭。

“是你多想了吧,”南歌笑着搖頭,“我沒那麽脆弱。你也說了,情報是你老板花大價錢買的,我沒買情報的錢,這個機會離得再近,也不屬于我。”

她的眼睛很美,淡淡的落地燈光映進去,像秋天吹落一地黃葉,有蕭索,亦有平靜接受命運的坦然。

“後來呢,”她問鄭落竹,“既然有機會離開,為什麽不走?”

“走了就不能許願了,”鄭落竹故作輕松,玩笑似的說,“我倆都舍不得那一個願望。”

南歌想起對戰提爾時,唐凜曾說過,他是被人許願帶進來的。

難不成……

“範佩陽的願望就是帶唐凜進來?”直覺告訴南歌,她猜對了,可理智又在一旁說,這簡直太荒謬。

以範佩陽對唐凜的緊張程度,他護着唐凜還來不及呢,為什麽要放棄離開的機會,反而把人拉進這個鬼地方?

直到鄭落竹坦坦蕩蕩點了頭。

“但這是老板的私事,”模範員工·鄭先一步表明立場,“別問為什麽,問就是無可奉告。”

“……”南歌想送他一首安魂曲。

不過她不相信鄭落竹說這些,只為吊她胃口。

四目相對,無言半晌。

鄭落竹忍不住了:“你怎麽不問問我許了什麽願?”

南歌嘆口氣:“你鋪墊這麽久,一共就鋪墊出來兩個願望,你老板的還無可奉告……”

鄭落竹擡手,委婉示意後面不用說了。

他現在就切入正題行了吧。

“我許的願望是找人。”他答得利落,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語速帶着不同尋常的快。

越是在意的,越想裝得不在意。

南歌低聲問:“找誰?”

“一個朋友。”鄭落竹向後仰,整個人陷進沙發裏,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你要是不困,我給你講講我的事兒……”

南歌微怔,看他晦暗不明的側臉,又順着他的目光,去看天花板。

什麽都沒有。

那是只屬于鄭落竹的幕布,放着只有他能看見的過往。

“我小時候吧,一直以為自己是撿來的,雖然我爸媽一口咬定我是親生,但我不信,”他說着,自己都樂了,“那時候傻,覺得親爸親媽哪能對我那樣呢……”

“你別看我現在身強體壯的,小時候就是根兒豆芽菜,總吃不飽啊,還見天兒挨打,身上沒一塊好肉,夏天都不敢穿短袖,一穿老師就要問,一問就找家長,一找完家長回去我還挨打……”

“可不是小孩兒調皮爹媽打兩下,”自言自語裏,帶着苦澀的調侃,“是能上社會新聞,被追問道德扭曲還是人性淪喪那種……”

挨餓,挨打。

南歌的童年離這些太遠,無法想象。

“其實我爸媽挺般配的,一個好賭,一個酗酒,運氣還都奇差,我爸是逢賭必輸,我媽是做什麽買賣都賠本兒,又不樂意給人打工……”

“他倆活得郁悶,還找不到別人撒氣,就全往我身上招呼,我爸輸錢了揍我,我媽喝多了揍我,他倆要是吵架,得,混合雙打……”

“有次我爸一腳給我踹骨折了,我嚎得全樓道都能聽見,後來是鄰居一直敲門,他們才帶我去醫院,我怕再挨揍,就騙鄰居和醫生,說是我自己摔的……”

“南歌,”鄭落竹輕輕喚了一聲,擡起手臂搭在額頭,一雙眼睛完全藏進了陰影裏,“都說小孩兒記性淺,我覺得不是,記不住是因為他們沒那麽疼過。”

南歌心裏止不住地顫。

她沒辦法将這些和鄭落竹聯系到一起,此刻的她,腦海裏只有一個小孩兒的影子,瘦弱,無助,拼命往前跑,卻還是被追趕的黑暗吞噬。

她被困在地下城,尚能看見生機。

可一個孩子能依靠的只有父母,太絕望了。

她不想往下聽了,除非接下來的故事裏有神轉折,有救世主,否則她承受不……

等一下。

【找誰?】

【一個朋友。】

“你別誤會,我說這些不是和你賣慘,”鄭落竹忽然看過來,換了輕快語氣,“還是鋪墊,我好像總是鋪墊得比較長……”

南歌隐隐有預感,接下來就是那個朋友了。

“總而言之,他倆除了揍我,基本不管我,我餓不行了就去鄰居家蹭飯,算是吃別人家飯長大的。然後呢,鄰居家也有個小孩兒,和我同歲,我倆算發小兒,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在一個班……”

“我家這情況,小孩兒不知道,大人都門兒清,都不讓自己孩子和我玩兒,就他,呆得不行,幼兒園就跟我屁股後面,小學就知道從家裏拿吃的給我,初中更要命,自己拿了零花錢不花,攢着留給我,讓我買文具買吃的,我不要他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你到底是吐槽還是顯擺,”南歌心裏堵着的那塊,竟在這連珠炮的“控訴”裏,漸漸消失了,“別以為就你有發小。”

鄭落竹很認真地問:“你們閨蜜也這樣?”

“呃,哭着喊着非送錢的,我沒遇見過,”南歌想了想,又嚴謹地補一句,“可能我魅力不夠。”

“反正理解不了他的腦回路,”鄭落竹扯扯嘴角,“但我也不是白眼狼,人家那麽對你,你也得有點表示吧?”

南歌好奇了:“怎麽表示?”

“罩着他啊,”聊到光輝歲月了,鄭落竹一個鯉魚打挺,直起腰板,“我初一就開始蹿個兒,加上實戰經驗豐富,打架橫掃全校。那時候我爸媽都不敢碰我了,他們敢打,我就敢拿菜刀,再狠的也怕不要命的……”

南歌重新單手托腮,整個人放松下來。

或許連鄭落竹自己都沒意識到,一聊到他的朋友,他整個人都活過來了,生機勃勃,小老虎似的。

那個朋友像一束光,從過去照到現在,替年幼的鄭落竹驅散黑暗,又支撐着現在的鄭落竹不懼舊傷。

“我剛才說過他呆吧,初中更是,标準的書呆子,只知道學習,誰過來都能捏兩下,我一天沒看住,他就能讓人欺負了,不是上學路上被揍,就是放學路上被堵,也不知道他對不良少年們咋那麽有吸引力……”

南歌看着眼前初中就敢拿菜刀的“前不良少年”,決定還是不說破了。

“不怕你笑話,我初中沒念完。”鄭落竹苦笑,聲音低下來,“初三時候我媽重病,我爸找親戚借了一圈錢,最後拿着錢跑了,我媽死在醫院,火化還是親戚們湊的錢,給我家當親戚也是倒了黴了……”

“後來你就不念了?”

“沒錢啊,吃飯都成問題,怎麽念。”鄭落竹幽幽看向落地窗外,靜谧深海,沒有盡頭,“我從那時候開始混社會,幸好親戚們沒趕盡殺絕,把那個小破房子留給了我,我就這麽一天天瞎混……”

南歌:“你那個朋友呢?”

鄭落竹:“繼續讀書啊,他那腦子幹別的不行,學習可靈,回回年級第一,各個老師拿他當寶貝,我還念的時候,班主任三番五次找他談心,希望他能遠離我這個壞朋友……”

恐怕不只老師拿他當寶貝,南歌看着他那個嘚瑟勁兒,想。

“你不念了,不怕他再被欺負?”

“不能,離校之前我把那些蠢蠢欲動的挨個單獨教育了一下,後來都挺乖。”

“……”怎麽教育的南歌就不細問了。

一條深海魚游到落地窗前,奇形怪狀的,莫名有點醜萌。

鄭落竹淡淡看着,聲音放緩:“後來就沒什麽可說的了,他念高中,我混着,他讀大學,我還混着,他家倒是一直沒搬,高中的時候我們還能低頭不見擡頭見,大學就只有寒暑假能見幾次……”

“他主動和你疏遠了?”南歌不信,至少在鄭落竹的描述裏,她見到的是一個真誠得近乎可愛的人。

“別人不說,你自己不得有點自知之明嗎,”鄭落竹瞥過來一眼,像是在說你怎麽那麽幼稚,“高中有高中的朋友,大學有大學的朋友,你不能自己原地踏步,就非要別人總回頭看你,沒勁,還耽誤人。”

鄭落竹說得通透灑脫,南歌卻聽得傷感。

那個人會在高中、大學裏認識新的朋友,這是必然,他的人生路在往前走,随時随地都有新的風景。

可對于在原地的鄭落竹來說,他或許永遠只有這一個朋友,卻因為擔心絆住對方腳步,将人生生推開。

“但是我現在後悔了,”鄭落竹轉過頭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南歌,我特別後悔。”

南歌這才想起,鄭落竹許的那個“找人”的願望,一時全連上了:“他失蹤了?”

“嗯,就在大四那年,”鄭落竹垂下眼睛,肩膀跟着耷下來,“寒假的時候還來找我,讓我去他家過年,我沒去,後來他開學回校,五月份學校來消息,說人失蹤了。”

南歌:“被卷進這裏了?”

“我那個時候哪知道,”鄭落竹笑一下,眼裏卻是澀的,“我就想着一個大活人,怎麽可能說失蹤就失蹤,什麽痕跡都不留,我就偷偷跟着他爸媽去了他學校,他爸媽在明面,我在暗地裏,連軟帶硬,所有能找的能問的人都問了,所有能查的地方都查了,一無所獲,真就是人間蒸發……”

“那他爸媽……”南歌想問他爸媽後來怎麽樣,可問到一半,就哽住了。

那對好心給鄭落竹一口熱飯的鄰居夫妻,平白失去了兒子。

她自己的父母何嘗不是。

這麽多年,她根本不敢想自己的父母過得怎麽樣……

“找了三年,後來就不找了,”鄭落竹說,“他爸媽是老來得子,現在已經六十多了,不是不想找,是找不動了,也經不起一次次失望,一次次傷心了。”

偌大的世界,那麽多的城市,每天都有人失蹤。

他們的消失對于茫茫人海,微小得像粒塵埃,可對于那些愛着他們的人,卻是末日坍塌。

南歌抱着的最後一絲僥幸,也随之湮滅:“鸮不是能篡改人的記憶嗎,我闖前面關卡的時候,有一次在我認識的人面前被吸進來,再出去,她都沒印象。”

“可能只有親眼看見我們被紫色漩渦卷進去的人,才會被改記憶?或者鸮覺得有暴露風險了,才啓動修複?”鄭落竹無奈地聳聳肩,“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這個闖關世界,太多謎團了。

南歌壓下苦澀,努力讓思緒回到原本的話題:“你那個朋友,他在這裏。”

她已經可以确定了,因為她從鄭落竹的眼裏,看見了光。

鄭落竹點頭:“從我被卷進來第一天,我就知道他在這裏。”

南歌愣愣地眨下眼,這算什麽,男人的第六感?

“沒那麽玄乎,”鄭落竹料到南歌的想法,解釋道,“我當年去他學校問的時候,他同學都說在三四月份,他就不怎麽出現在學校了,一問就說在外面旅游,他那時候已經保送研究生了,既不需要找工作,也不需要打工實習,所以同學也沒多想……”

“他那個時候就在闖關了。”南歌懂了。前面的關卡不像地下城,進去了就出不來,而是每天固定零點到淩晨五點之間開放,時間一到人就可以回到現實,只是每一關的位置不一樣,需要各個省份跑。

“從失蹤到現在,五年,”鄭落竹笑了,一直從嘴角到眼底,“我還是把人找到了……呃,至少知道大範圍了。”

南歌關心地問:“他在哪一關?”

鄭落竹說:“不知道。”

南歌詫異:“不知道?”

鄭落竹攤手:“在後十關裏,活着——許願屋給我的全部答案。”

南歌:“……”

這個闖關世界連人的記憶都能篡改,多給點線索會死嗎!

“但是應該不在地下城。”鄭落竹說,“我幾乎把地下城所有的商鋪、情報點問遍了,都沒見過他。”

現實五年,地下城十年,闖關者換了不知幾撥,他那個朋友,極有可能早就去了更後面的關卡。

南歌在心裏嘆口氣。

自己倒是地下城“老人”,可鄭落竹朋友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癱瘓了,對外面的情況一片空白,恐怕知道的信息還沒鄭落竹多。

但以防萬一,她還是問了一句:“你有他照片嗎?”

鄭落竹愣了下,幾乎是飛快地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遞到她面前。

不是合影,就是那個男生的獨照,大學正門前拍的,青春洋溢,笑起來溫柔明朗,又暖又甜。

哪裏呆,南歌心想,看着就比鄭落竹聰明得多。

不等鄭落竹問,南歌已經輕輕搖頭。

的确沒見過。

鄭落竹不意外,他算過時間,那時候南歌已經受傷了,肯定對地下城的人員流動不再熟悉。

收起手機,他信心滿滿:“只要在這裏,我就能把人找出來,這一關找不到,就去下一關找。”

南歌真心希望他能找到,剛想說些祝願的話,卻聽見鄭落竹叫了自己的名字。

“南歌,”他眼裏帶着自嘲的笑,“那年寒假他來找我的時候,你知道我說了什麽嗎,我說咱倆根本不是一路人,做不了朋友,別來找我了。”

南歌抿緊嘴唇,替鄭落竹難受。

他怕被抛棄,所以先把對方推開了。

“但是現在,我知道我有多蠢了,”鄭落竹定定望着她,“害怕失去,你就要好好抓着,這一次抓不住,下一次就要握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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