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湘妃竹(下)
“你的臉色……”琉巽頓了頓,“很紅……”
“啊?”琉漓摸摸自己的臉頰,是有些熱度,“酒力這麽強?”
他低估了那些妖精中的釀酒師。
“不像是酒氣。”琉巽擡手摸上了琉漓的額頭,然後那臉色就不好看了。
琉漓自己也摸上了額頭。
沒有什麽不對啊……
琉巽忍了忍,才沒有對滿臉無辜的琉漓罵出笨蛋兩個字,“你自己生病竟然沒有感覺嗎?”他都覺得燙手了。
琉漓把頭從左邊搖到了右邊,再從右邊搖到左邊。
琉巽長嘆一聲,非常絕對地無可奈何。
“自己能走嗎?”
琉漓接着他的支撐站了起來,腳下飄軟,眼前發花,身體好像還是處在昨天酒醉的狀态中沒有恢複過來。
“能走。”邁出幾步,稍能走得穩妥點了。
“那就回駐管去。”琉巽小心地跟在他身後,好随時幫着他點。
昨天晚上他還以為琉漓就是出去走走,沒想到後來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先是巡查的官兵來報說後山發現有人吹笛,等他們趕去的時候突然不見了,他一聽就知道是琉漓在那裏折騰。
可是這突然不見了……
他趕過去看了看,在那裏什麽痕跡也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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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什麽痕跡也沒有找到也是件好事,依着琉漓的本事,萬一出了狀況也至于一點痕跡也沒有就讓人給帶走了。那極可能就是他自己避開了。
琉巽安撫了一下衆人,走去琉漓的房間沒有找到人,還以為他是暫時避在了竹林裏要過上一會兒回來,他就在房間裏等着,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再過一個時辰就該到竹城的官員來拜見太子的時候了,沒有辦法的琉巽就跑到了竹林想碰碰運氣是不是能把他這個沒事亂跑的太子兄弟找回來。
一到竹林裏,還沒走進去多遠,琉巽就看到了躺在竹葉上睡得正香的琉漓。
身下鋪着厚厚的竹葉,身上還蓋着一件不知道是誰的披風,看來他家小弟昨天晚上被照顧得很好。
回到官衙之後的他們當然是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看着頗有些無奈的琉漓處在快要哭出來的官員和進進出出的大夫們的包圍中,琉巽難得地露出了“該”的惡意笑臉。
昨天晚上剛經過一場“虛驚”的竹城衆官吏這才醒悟過來,今天的事件才是大事件。
琉漓太子巡視了這麽久都沒有問題,怎麽到了他們這裏就病了呢。他們這裏的風水不好?人氣不好?還是還是……
不管如何,太子病了,他們的工作能力那肯定是要受到質疑的。
至于太子究竟是怎麽病的,反而沒有人去深究了。
病了的話,就可以在這裏停留一段時間了。
除去因為病所造成的頭暈和渾身酸軟,琉漓的精神卻相當好。
就是更容易看着窗外發呆了。
琉節經常在邊上呼喚了半天他都回不過神來。
“三哥這是怎麽了?”小小年紀的琉節當然不明白兄長的思維。
琉巽從他三弟的神情中猜出了什麽,拍拍琉節的頭告訴他,“你三哥在想你不明白的事。”
“我不明白的事?”小孩子就是要時時向大人提些他們不明白的問題才是。
“簡單地說吧。”琉巽摸摸下巴,讓他看上去不太正經,“要是順利的話,你該添個三嫂了。”
“哦。”琉節賊兮兮地看向正看着窗外的竹子發愣的琉漓,那好很稚嫩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太子哥哥這是要有太子妃了啊。”
琉漓再發愣,這個時候也要回過神來了,“胡說些什麽呢。”
這句斥責,怎麽聽都沒有什麽力道啊。
琉節笑得壞壞的,躲到了琉巽背後。
“三弟,恭喜了。”
琉巽一拱手,很直接地恭喜他。
琉漓看着笑得基本上和琉節一個調子的某兄長,說不出話來。
這麽看過去,說琉巽不是他們琉家人他都不信,這一大一小的兩張笑臉那和列帝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自己兄弟,用不着那麽拘束啊。
可也不能這麽不講拘束吧……
琉漓也沒有絲毫形象地翻翻白眼,繼續躺下去養他的病。
怎麽就那麽笨呢,竟然沒有問出她的全名來,現在除了知道她的名是華歲,身份是人之外是一無所知。
他是可以在竹城留上一段時間沒錯,可是這麽漫無目的的尋找可能嗎。不要說這麽一點點信息怎麽看都知道找到人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是找到了,對方的身份,家族等等等等等因素,琉漓的這個太子妃可不好選,也不好當啊。
而這個時候,琉漓其實已經忘記了他的這個太子身份,一個勁兒地想着要怎麽尋找到對方,對方又會有什麽樣的表現。
眼見着琉漓又躺在床上進入了發愣的狀态,琉巽拉着還在他身後探頭探腦的琉節走出了房間。
能走進琉漓眼中的會是怎麽樣的女子呢?琉巽不掩飾他也很好奇。
要是能找到的話,他一定第一個去看。
此刻在不遠外的竹城一處大宅院裏,一個含着帶着甜意的微笑的女孩正在觀望着窗外的風景。
“看什麽呢?外面有什麽好看的?”
“大哥?”女孩回過頭,對她這個平時裏嚴肅得很的兄長并沒有像她小妹那樣緊張,“這麽晚了,有事嗎?”
“沒什麽,就是來告訴你一聲,這兩天太子在竹城養病,晚上要是沒事的話你少往外跑。萬一被看到了,又是麻煩。”
“我知道了。”她點頭答應,心思飄到了外面。
那天晚上遇到的,真的是人類?還是飄蕩在這個世上的靈呢?
能不能再遇見呢?
二妹竟然在那裏視他于無物了。
慕容家的現任當家搖搖頭,走了出去。
沒辦法,妹妹長大了,這心思就不是他這個做大哥的可以知道的了。
常言道女大十八變,他這個妹妹是越變越漂亮了不說,而且還越變越不可捉摸了。
就不知道到時候,要一個什麽樣的夫婿才配得上他妹妹了。
“怎麽辦?三哥還是在發呆。”琉節看某人一天這樣,兩天這樣,三天還是這樣,他就要發愁了。
“嗯?這關你什麽事呢?”琉巽對這個要比小五弟更加放心。
“當然關我的事了。”琉節說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天下興亡當然關天下的事,我是天下的一份子,三哥就是這天下,現在這個天下在發呆,我當然有責任了。”
好形象的比喻,琉巽樂開了。
“天下啊……”北琉的天下就是琉漓。不光北琉的官員這麽說,連南秦的官員都這麽認為。
壓在琉漓身上的擔子是不是太重了呢?
他們都忽略了,琉漓還是個未滿雙十的大孩子,他甚至還沒有到取字的年齡。
宮廷裏的少數人都知道,琉漓有內定取過的字。
北琉王朝的琉漓太子,字羽之。
早先的時候,琉漓也用過白羽之這個名字,見過的人不多就是了。
也沒有人會想到白羽之就是當朝的太子琉漓。
“琉漓太子……”遠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一個隐藏在黑色中的人影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發出冷冷的聲音,“你打的什麽主意,以為我會看不透嗎?人心的黑暗和魔餍生長的地方沒有我看不到的。我的太子殿下,你就能保持永遠不被我侵入的狀态嗎?你又能保證你身邊的人就沒有一點點黑暗的想法嗎?”
心魔的自言自語在他的周圍消散。
“人類都是我可以控制的生靈,你——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吧。”
“既然你要在北琉的平靜之上掀起波浪,就由我來幫你一程如何……”
以心魔之力要在北琉中掀起驚濤駭浪那是絕對可能的事。
悄悄推動人心中的不穩,将魂魄撕裂開來那本就是心魔擅長的。
要在這裏動用魔的力量,那固然違背了各界不相互幹涉的規定,心魔卻不在乎了。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人類,就算是他過火了,要想找他心魔的麻煩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位于魔中頂位的位置,心魔的狡猾和殘酷連同樣身為魔的同族也忌憚三分。
“人心啊,那是最能葬送一切的地方。”琉巽後來這麽和苦笑着的琉漓說着。
當一切都變成了現實的時候,再不願意的兩兄弟,也只有盡自己的努力去收拾局面了。
“你啊。”琉巽點點琉節的腦門,“好有得和琉漓學呢。”
“學什麽?”琉節摸摸有點被點痛的腦門,很不解。
說他是小孩子呢,琉巽大笑。
北琉的五皇子終于發現自己是在被笑話了,惱怒地瞪圓了眼睛。
“不許笑!我以後一定要當上大将軍。”
在男孩子的印象裏,覺得将軍那威風的樣子太招人羨慕了。
“當将軍?你?”
錦衣玉食,處處好吃好喝的皇子殿下要當将軍,那不就是擺個樣子在那裏嗎。
“你現在就會是你三哥的負擔。”
琉節已經有一定的年齡了,琉巽說的話有點不那麽客氣。
“要想當将軍,還是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我才不是負擔呢。”琉節不服氣地鼓着臉頰,憋足了氣正想和某新認的,還沒有多少威信度的兄長理論一番——
“五殿下,新鮮的水果羹放涼了就不好吃了。”麗雲丫頭這些日子是和琉節混熟了,兩個小家夥在私底下把敬稱謙稱都去掉了,省了那些繁文缛節,大家相處痛快啊。
“我來了——給我留一點啊——”
水果羹的吸引力明顯要比和他這個兄長辯論來得大。
琉巽笑着搖搖頭。
就像琉漓所說的,他們還都是孩子,不要對他們太嚴格。
可是,琉漓成為太子,成為北琉的支柱的時候不也是孩子嗎?
還是在那個時候,他就成為了一個不是孩子的孩子。
琉巽心中微微一痛。
琉漓之所以成為現在的琉漓,有多少是他自己選擇的。
“怎麽了?節兒認為水果羹比你重要,不高興了?”琉漓披了件外袍走到了他身邊,看着五弟和麗雲興高采烈地出去,留下一個皺起眉頭的琉巽。
琉巽正想到節骨眼上,轉頭看向自己認下的三弟,沒有經過絲毫修飾的心裏話就說了出來,“你開心嗎?”
琉漓被他問得愣了。
“為什麽要這麽問?”問得那麽突然,看過來的眼神那麽認真,反而讓他不由自主地轉開了視線。
琉巽的眉頭舒展開來,語氣卻沒有放松,“就是想問問。你現在覺得開心嗎?”
琉漓臉上保持着的笑容褪了下去,漂亮的眼睛迎着微光淡淡地浮上一層困惑。
“你指的是什麽呢?”他不懂,“我很好,所以我要很開心嗎?”
“我不是說……”琉巽看着琉漓的眼睛,發現他現在無法向他解釋清楚他的意思,他換了一個話題,唇角露出了然的笑容,“要是現在能見到那位姑娘,你會開心吧。”
“你……胡說些什麽。”
琉漓這下真的是不好意思地撇開了目光,先前為了對自己的心思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曾經把整樁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琉巽,在琉巽的一句“恭喜太子殿下找到了心上人”之後紅了臉。
紅了臉的琉漓讓琉巽笑了好久,使得琉漓生出了以後再也不和他讨論這個問題的心思,可就不知道為什麽,他想起自己的困惑就想來找琉巽說說,下意識之中,琉漓已經把琉巽當成了可以說心裏話的對象。
兄長?那是琉漓表面上有,實際上沒有過的親人。
琉巽就像是一陣微風輕輕地吹進了琉漓的生活中,初次會感到驚訝,等到習慣之後就會發現已經離不開了。
“那個……有線索了嗎?”琉漓低着頭小聲地問。
他這個抱病在身的太子殿下不好出面,尋找那女孩的事他就委托給了目前身份上是特別侍衛的琉巽。
“還沒什麽線索。”琉巽這麽說着,看到琉漓露出失望的神情,琉巽又忍不住在唇邊流露出了淺淡的笑意,“不過我可以保證,這位姑娘一定還在竹城當中。”
“你确定?”
不是為什麽你會知道而是你确定。
琉巽不着痕跡地靠到了琉漓身邊,附在北琉的太子耳邊悄悄地說着,“确定。阿漓,你相信我就對了。”
阿漓,那是琉漓幼年時混在非人類中時用的小名,知道他這個名字的,應該是很有限的幾個才是。
琉巽那麽刻意地叫出了他的這個名字,他究竟是想暗示些什麽。
琉漓笑開了,兩個人就這麽在走廊上笑臉相對,如果讓琉節看到了,肯定要評論上一句笑得好奸詐。
“對了。”琉巽想起來了什麽,“慕容末前來拜望太子殿下。”
“慕容末?”那個北琉最大商戶的當家人,“他也來湊熱鬧?”
他這兩天病得,靜養是不用去想了,上門來探病的人都快把行館的門檻給踩平了。
“表示表示他的關心吧。”琉巽也覺得商人帶着真心來探望太子殿下的病情的可能性不大,“太子殿下住在這裏,他這個大地主要不來看看也說不過去哪。”
“大地主?”琉漓的笑容裏略略有一點諷刺的意味,“這話可就說對了,慕容家可不就是竹城的大地主嗎。”
不去說官府的控制,慕容家在它的大本營竹城裏擁有的産業明裏暗裏的加在一起能達到令人乍舌的地步。
“你好歹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用不着對這麽個商人上心吧。”琉巽跟着琉漓往大廳裏去,對方雖說是一介布衣,可其影響力甚至要比一般的官吏更大。面子還是要給足的。
“我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麽萬人之上……”
琉漓的這句話說給誰聽誰不信,琉巽卻覺得那是他的真心話。
一個從小連人類和非人類的界限都沒有弄明白的孩子又怎麽可能弄得明白人類的權力和争端呢。
琉漓就是被身邊的衆人給推上了這個位子,然後就安安分分地身在其職認真謀其事了。
不是身邊的人對他不好,而是陷入了一種“別人”造就的環境中。
至于琉漓是不是真的喜歡這樣的生活,要是他沒有猜錯的話,恐怕琉漓本人都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如果他思考了這個問題的話,那麽……
“幫我看看還有哪裏不妥的?”
琉漓的問話打斷了琉巽的想法,方才他聽到琉節和琉巽的談話從房裏走出來時就簡單地在中衣外面披了件外袍,現在要去接見重要的來訪者,整理一下那是肯定的。還處于虛弱狀态的身體和尚沒有完全恢複過來的腦袋對繁複的衣飾暫時性不太适應,走到大廳的路上忙活了一會兒額頭上就見汗了,眼看着前面轉個彎就要大廳了,琉漓忙叫過琉巽幫他看。
琉巽動手幫他把一些地方弄好了,上下一打量,“可以了。”
再看看琉漓額頭上滲出的細汗,身上也找不到手絹什麽的,抓過衣袖就幫他輕輕擦了擦。
“謝謝。”琉漓此刻的笑容,真的可以稱得上燦爛了。
琉巽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去吧。有事就叫我。”
接近還能出什麽意外不成。
偏偏,就是有意外發生。
開始的時候,接見還是很正常的。
慕容末乍看上去是一個還算清俊的年輕人,和琉家的人外貌自然是沒得比,不過也算得上是不錯的。
言語不多,說出來的話都能切中要害。倒是陪在他身邊的似乎是竹城哪一級的官員說的話那叫一個馬屁啊。
應酬着的琉漓推測那是在行商中鍛煉出來的,也要加上先天的因素。
慕容末在市井傳聞中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多話的人。
“為了表示我等的心意,慕容末特地帶來了一點禮物,望太子殿子笑納。”慕容末一拱手,身邊的家丁就捧着一個盒子上前了。
坐了好一會兒,也聽了官員好一會兒奉承的琉漓都有點坐不住了,聽到這話精神為之一怔。
可算盼到結束了……
平時還沒有什麽問題,目前某人可還處在病愈階段,不适合勞累啊。
慕容末的禮物還沒有拿出來,外面就傳來了異常的響動。
“有刺客——”
不知是哪個侍衛高聲叫了出來,驚動了行館上下的人。
正在那裏陪坐的官員一聽,手中的茶碗當啷落地,“刺……刺客……”
太子病了還好說,這刺客一出他們可就擔上大罪過了。官員的臉上霎時如開了燃料鋪一樣,那顏色是一陣一陣地過。
沒有時間去理會官員迅速的“變臉”技能,琉漓和慕容末同時轉過了頭望向門外。
一個身影正和琉巽有保留地過着招,圍着他們的侍衛們個個臉上緊張萬分,他們包圍中的兩個人則都是一臉的自在。
“華歲!”
接見廳中這麽叫出來,并迅速站起來的人是兩個,而不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