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濁海劫灰(4)

4.劫灰。

顧嘉言出奇的鎮定。

整面牆的寬大落地窗子被白紗簾擋住,他就站在那從縫隙透入的淡淡的昏黃的夕陽光暈之中,根本沒有接姑姑的話,而是向沈長夏的方向略微颔首,“舅舅,微微剛才不小心在隔斷上撞到了額頭,我幫她看一下。”

沈長夏穿一件西服正裝,棗紅色的領帶,比上次見他身材難免有些發福,但是滿面紅光,精氣神都非常不錯,看起來根本就不像五十多歲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對一臉愠色的姑姑說,“好了,難得一家人齊聚,你不要亂發脾氣。”

陸子琳也湊過來挽着姑姑的胳膊,試圖當和事佬,“秋岚,子煜還在這裏呢,管教孩子以後再找機會吧。”

她的這句話徹底觸了姑姑的逆鱗。

姑姑根本就不領她的情,用了大力甩開她的手,“我管教孩子?”

她冷笑着看向沈長夏,咄咄逼人道:“大哥,你究竟是真的聽不懂我說的話還是根本就不想管教微微?”

沈長夏面上立刻浮上不滿神色。

陸子琳順勢接話,問道,“這又關微微什麽事?”

姑姑也不理她,對着沈長夏說,“自從微微媽媽去世之後,你對她根本是就不聞不問。如果不是你采取這樣放任自流的态度,絲毫沒有盡到作為父親的責任,嘉言怎麽會念在表親的情分上,一而再再而三的照拂微微的生活,以至于到現在還沒個正經的女朋友。”

顧嘉言皺了皺眉,神色有些清冷,抿在一起唇角帶着略微不屑的神色。

他的襯衫袖口挽起來一截,露出十分幹淨的手腕。他用右手扶着身旁的椅背上稍稍借力,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陸子煜冷眼旁觀,始終一言不發。

他靜靜站在那裏,低垂着眉眼,唇角的淺笑甚至還帶着一點倨傲的散漫,仿佛置身于這一場鬧劇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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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就不想再聽下去,每次的家庭聚會幾乎都是以不快而收場,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在相互厭憎之中繼續相見。或許,生活就是這樣,遠比想象中要簡單瑣碎平淡如一地雞毛,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想,生活也遠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沈長夏被氣的不輕,“爸還在這裏呢,你又要鬧事!”

姑姑立刻回嘴,“是你先縱容微微胡鬧,你現在不管教,日後鬧出什麽不可收場的事情還不是你難堪?”

顧嘉言的臉色越來越差,忍不住插嘴,“媽——”

陸子琳嗤笑一聲,雲淡風輕的問她,“能有什麽不可收場的事情?”

姑姑動了動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克制的沒有說出口。

她思索片刻,話鋒矛頭繼而轉向對着陸子琳,“你別揣着明白裝糊塗。你打的什麽如意算盤我心裏比誰都清楚,你弟弟在外面流浪這麽多年是為了誰——”

陸子琳跟陸子煜畢竟是親姐弟,低頭一笑的姣好風景無限。

她思路清晰的直接打斷姑姑的話,“你這話說的奇怪,我能打什麽如意算盤?嘉言跟微微畢竟是表兄妹,感情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怎麽你之前不聞不問,現在又來質問長夏對微微的管教了?何況,他們不是表兄妹嗎,你究竟在擔心什麽?”

我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所言非虛。

我心下思路十分清晰——

陸子琳之所以會這麽說,不過是想坐實我跟顧嘉言之間的暧昧關系,從而将陸子煜撇清罷了。但是,我不明白陸子琳為什麽要一直強調我跟顧嘉言的表親關系,這也仿佛死穴般掐準了姑姑的七寸,她确實沒有在這一點上面跟陸子琳糾纏,甘落下風。

我漸漸起了疑心。

姑姑有些歇斯底裏,依舊不肯罷休,“我前幾年不過看微微是個沒了媽的孩子,我可憐她才沒有多說什麽——你難道對她沒有一點愧疚之心?當年,微微的媽媽是因為誰才自殺的——”

與此同時,沈長夏厲聲叫了一句,“秋岚——”

偌大的客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顧嘉言因為沒有力氣,本來已經坐在餐椅上揉着額角,但是此刻卻扶着桌子站起來,只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神色悲憫的看着徹底愣在原地的我。

我的整顆心瞬間被一種令人的窒息的陰郁劫持。

兵不血刃。

我這才反應過來,在此之前,我的腦海之中竟然沒有一點具象化的關于媽媽去世場景的記憶。我以為媽媽是生病去世的,她走的很安詳,沒有吃什麽苦。我曾經問過顧嘉言類似的問題,他的默認讓我完全相信了我的以為。

真相卻并不是這樣。

但是,因為記憶碎片的缺失,我卻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此時此刻,所有事情都變得不确定、不可靠、不能相信,我甚至不再信任顧嘉言。我的整個世界變成黑白靜默,在最後一刻,我理智清醒的分析,媽媽自殺的原因肯定是跟陸子煜有關的,因為我所忘記的那些內容——

只是關于陸子煜的所有點點滴滴。

我根本沒有追問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我知道他們會有各種各樣的托辭,誰也不會完全把事情和盤托出——

我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在樓上休息的爺爺被吵醒,拄着拐杖的下來的時候,我正好要奪門而出。他似乎也是知道一切的人,只囑咐顧嘉言跟上來,別讓我獨自離開。

這麽多年,我仿佛生活在一個全透明卻被真空隔絕的穹窿世界裏,這個保護罩如今出現了細小的裂縫——

除了坦然面對,我別無他法。

我直接去拿車。

顧嘉言也跟着我出來。

他抓着我的手腕,呼吸有些淩亂不穩,眉間倦意沉沉,他低聲說,“微微,我可以解釋。”

我克制了下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固執地從他如雪冰涼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勉強沖他笑了笑,估計那個笑容比哭還要難看。我找回自己的理智,對他說:“哥,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肯定是為我好。但是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

顧嘉言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轉身看他一眼——

顧嘉言獨自站在初冬昏黃的夕陽下,他身上穿的是那件他過生日時我送的禮物,購于解放碑百貨一家新開的英倫潮牌,設計十分獨特灰綠相間的格子襯衣,外面只罩了一件黑色的羊絨開衫,松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愈發顯得他身量修峭,形銷骨立。

羽化登仙。

我心中有十分不好的感覺。

我拉開車門的時候,陸子煜從我的身後越過。他把手扶着我的肩膀上說,“你現在的狀态不适合一個人開車,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拒絕,車子平穩駛出。

我坐在副駕駛,大樂/透在後排把腦袋湊到前排,我打開置物櫃給它喂了兩根肉幹。

我已經平靜下來。

事實上,我只是覺得難以接受,但是并不會有驚濤駭浪的感覺,因為我的心中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我甚至沒有可以猜想然後發散思維的出口。我不想再過多去追究那些遙遠的過去,因為我要活在當下,因為我無法承擔可能的變故、離棄、痛悔,所以什麽都不要有。

我問他:“你今天怎麽會去那裏?”

陸子煜回答,話中情愫真誠:“我應邀參加市裏一個建築方面的頒獎典禮遇到你的父親,他邀請我去你家過冬至,我本來不想來,但是又想見你一面。”

我的語氣不虞:“那裏已經不能算是我的家,你比我還受歡迎些。”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對不起。”

我言辭犀利,“大可不必替你姐姐道歉,我根本就不記得她以前得罪過我。”

陸子煜沉默了很久。

那一番悵惘的愁緒,壓在我的心頭,已經是越來越沉。

這裏山道的景色極好。

我遠遠看到了夕陽下早梅樹林的花影,堆雪一般掩映着漸轉碧色的青山。平疇綠野,百鳥蹤影無處可尋,我恍惚有種與世隔絕的錯覺。

轉入主道,車流漸漸漸增多。

陸子煜最終還是開口,他把車子緩緩停穩在應急車道,鄭重其事的看着我的臉,一字一句的問的異常清晰——

微微,你準備好記起以前丢掉的那些時光了嗎?

我透過半開的車窗隔江望去,燈火湧動,長夜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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