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讓我與你告別(1)

1.溫柔的慈悲。

列車即将到站。

因為這裏停留的時間很短,所以當我聽到車廂內的提醒廣播就起身踮着腳準備從行李架上取那個随身的滾筒狀的旅行袋。

顧嘉言原本坐在我外面的位子上,見狀,他直接起身站在了我的背後。

他的左手支撐在行李架的邊緣,我整個人都被他圈在懷中,由于局促的空間限制,我們的距離變得非常的近。他的氣息完全将我籠罩,我的鼻尖萦繞的都是他身上清寒苦澀的草本植物的味道。我的眼角掠過他沉靜的側臉,他的唇顏色極淡,略微翹起一個優雅的弧度,堪堪就在我的耳畔。

我聽到顧嘉言低聲說:“微微,我來。”

他的呼吸掃過我的面頰,我毛孔能感覺他口中噴薄而出的熱氣,我聽到動作轉換之間我們衣料相互摩擦的聲音,我有一瞬間的渾身僵硬,幾乎不能動彈。他十分輕巧的将行李取了下來,放在座位上。又拿起搭在扶手上的羊毛披肩,随意折了幾下。

我轉身面對他。

他手中握着我的披肩,紅黑相間的蘇格蘭格子紋樣,映襯他白皙細瘦的手指。他自然而然的将折好的披肩繞過我的後頸,随随便便打了個松散慵懶的系扣結。

我低了低頭,沒有作聲。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指替我整理了劉海淩亂的碎發,又淺淺的笑了下,眉眼之間俱是清隽安寧。他的聲音是一貫的沉郁溫和,“外面涼,把圍巾戴上。”

我們排隊下車。

周圍的人俱都形色匆匆。

我的步伐稍微落後幾步。顧嘉言拎着那個杏色的牛皮滾筒旅行袋走在前面。他的衣櫃常年只有黑白灰咖四種顏色,這次倒是難得穿了鮮亮的灰藍色外套,墨色長褲,複古的運動鞋,雖然形銷骨立,但是瘦削挺拔,人群之中,俊逸風流。

顧嘉言察覺到我的凝滞,回過頭來靜靜看了我一眼。

他有些無奈的勾着唇角笑了笑,問我:“怎麽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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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抄着兜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動彈。

顧嘉言頓了頓,朝着我的方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笑着跟我說:“喏,手給你。爺爺還在家裏等着我們呢。”

時光流轉,歲月匆匆。

那一瞬間,我仿佛重新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

我的眼底湧上溫熱酸澀的淚意。我沒有任何猶豫,三步并作兩步小跑着過去,直接握住了顧嘉言向我攤開的掌心。

他卻好像被燙到一樣縮了縮手指,我攥得更緊了幾分。

孫一白說,揣着明白裝糊塗,這并不是一個貶義詞。

我不知道顧嘉言曾經在我身上付出過怎樣深沉的感情,但我很清楚的知道,也能體會到他一直在隐忍。我愈加能理解那句“愛是克制”的含義——

冷峻與疏離,未嘗是壞事。

爺爺的一輩子都獻給了文物複原的工作。

最近幾年,他一直都在做白鶴梁水下博物館建設的相關工作。他很少去主城,對小輩也不算熱絡,一個人,一只貓,一間書房,就是他晚年生活全部的寄托。

他還住在二十年前單位分給的那棟小院子裏,斑駁的紅牆外面布滿遍植的綠色爬藤植物。周圍住的都是跟他志趣相投的老鄰居,倒也不算寂寞。那只貓是前兩年附近來尋食并且賴着不走的野貓,爺爺叫它毛毛。

小時候,我跟顧嘉言每年暑假都會在爺爺家住上一段時間。

讀了大學之後,我有了自己繁複精彩的世界,這裏被漸漸遺失在時光深處。

我跟顧嘉言到達爺爺家的時候,他正圍着圍裙在廚房忙活。爺爺聽到我在院子大聲叫他,招呼我們直接進去,中氣十足的說:“今天咱們吃爺爺最拿手的雙椒飄香魚,微微過來下手幫忙做飯,嘉言去外面休息一會兒。”

我已經脫掉了厚重的外套,先去水龍頭洗幹淨手,就準備下手用調料腌魚。

顧嘉言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微微不會弄,還是我來吧。”

爺爺不同意,說:“女孩子不會做飯怎麽行,你出去歇着。”

我氣鼓鼓的說一句:“爺爺真偏心。”

顧嘉言也沒有進來,只是笑着倚在門框,不作聲。我一直在廚房走來走去的找東西。他看我濕透的雙手,便走到我面前,很認真的替我将毛衣的袖口松松的挽起來到手肘處,露出半個手臂,方便我接下來的動作。

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灑在他的發梢,凝結成鑽石一般耀眼的光澤。顧嘉言跟我站的非常近,他的腦袋稍微垂下來一點,落在我的肩上的位置。我擡眼的時候甚至能看到他臉頰皮膚細微的毛孔和因為身體憔悴而有些起皮的幹燥淡白的唇瓣。

我有一瞬間的面紅耳赤。

我們不是沒有類似的親密動作,只是以前從來不覺得有問題而已。

夜色漸漸降臨,客廳裏亮起一盞昏黃的燈。

我們坐在飯桌前。

主菜是爺爺很拿手的雙椒飄香魚,新鮮的綠色麻椒,幹制的紅色辣椒鋪滿雪白鮮嫩的清江魚。還有一碟碧油油的燙青菜,一碟刀工苛刻的醋溜土豆絲。

我給貓的飯盆盛了兩大塊烹饪好的沒有放鹽的魚肉。

毛毛興奮的圍着我轉圈,叫了兩聲“喵——喵——”

我重新坐在位置上,用筷子夾起一根土豆絲,誇張的贊嘆道:“每根都一般粗細,果然是顧嘉言出品,簡直就是鬼斧神工。”

顧嘉言很開心,一直都在笑,食欲不錯的吃了小半碗飯。

我偷偷地長出一口氣,漸漸放松下來。

飯後,爺爺開始十年如一日的遛圈兒鍛煉。

我去洗了澡,出來的時候發現顧嘉言已經沒有坐在客廳的沙發了。我曾經住的那間房的燈亮着,我一邊擦頭發一邊走過去。那個房間是整棟房子采光最好的地方,也是我的私人專屬,這兩年才漸漸堆滿了爺爺的書。

我從不曾發覺,原來我擁有親人那麽多的寵愛。

顧嘉言正坐在爺爺的藤椅上,擦拭我的木吉他,又給弦上了一點油。

我不好意思的捂住臉,大驚小怪的叫道:“啊,你為什麽要翻出我的黑歷史,難道這把吉他的弦還沒有生鏽嗎?”

我小時候特別任性,又沒有耐心,三天兩頭的換愛好,樂器就學了幾十種。堅持下來的也只有鋼琴一項。這把吉他也只是因為當時在校慶晚會上,看到一襲白衫抱着吉他唱歌的陸子煜而臨時起意要學的。

媽媽不肯嬌慣我,是顧嘉言給我買的,樂器店最貴的那把琴,花了他整整半年的零花錢,但是我只學了不到兩個月,就不怎麽願意再碰了。

顧嘉言看我一眼,唇角蕩漾出溫柔潤澤的弧度,他淺笑着說:“認真算起來,這怎麽能是你的吉他。我買的,應該是我的才對。”

我氣鼓鼓的說:“你還記得這麽清楚啊。”

顧嘉言把吉他遞給我:“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走過去接過來,直接坐在他椅子旁邊的地毯上,下巴趴在他的藤椅扶手上,說:“可是我都不太會彈了。”

顧嘉言的眉眼沉寂疲倦,他用搭在扶手的手背輕輕抵觸着我的臉頰蹭了蹭,低聲說:“沒關系,随便彈一首。”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放松了姿态半靠在爺爺的老藤椅上。

我站起來換一件寬大的毛衣,又倒過來一杯溫熱的開水放在他的手邊,俯身過去幫他整理了搭在身上的厚重的毛毯。我松散了長發,盤腿坐在地毯上,抱着那把木吉他,輕輕用撥片試了弦,又忍不住出聲威脅他:“真的太久沒碰過了,先說好,可不許笑話我。”

顧嘉言一向對我無比寬容,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十分給面子。

他先輕輕鼓了掌,又笑着說:“我是你的忠實粉絲。”

貓不知何時踱步過來,打着小小的哈欠,窩在顧嘉言腳邊最溫暖的位置埋頭睡起來。

我才低下頭來,我記得為數不多的幾首歌的譜子,那首讓人難以忘懷的《戀戀風塵》。

我唱起那些恍惚已經忘記的美麗如詩句的歌詞——

露水挂在發梢,

結滿透明的惆悵,

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當歲月和美麗已成風塵中的嘆息,

你感傷的眼裏有舊時淚滴。

相信愛的年紀,沒能唱給你的歌曲,讓我一生常常追憶。

一曲終了。

我輕輕拍了兩下吉他的木板,合着節拍即興發揮念了一首北島的《波蘭來客》——

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顧嘉言黑眸中的溫柔能滴出水來,他說:“我想起高曉松的一句話——生活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我故意跟他作對,不以為然的說:“我也想起薩特的一句話——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恒的,但那不屬于我。”

他被我的故作深沉和佯裝消極給逗樂了,翹着唇角默聲笑了一會兒。

他偏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點評道:“這是文學青年與哲學青年的區別。”

我也開懷的笑了起來。

這一刻的空氣都是與衆不同的,因為我們一起度過。

我跟顧嘉言聊了一會兒閑話。

他十分疲倦,朦朦胧胧的睡過去。燈光昏黃,襯得他本來就白的皮膚泛着玉石般溫潤的光澤,他整個人的血氣不足,就連唇色都是毫無血色的淡白。周圍物品陳舊的色調總是讓我不由自主的聯想起凋零如秋葉靜美的頹喪。

貓醒過來,叫了一聲“喵——”

顧嘉言的睡眠質量一向不高,我怕打擾淺眠的他,連忙沖它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它毫無自覺性的又叫了兩聲,我索性直接抱起貓走到院子裏。

爺爺從外面鍛煉回來。

我們站在外面交談了幾句,我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緒。

爺爺嘆口氣,說:“嘉言那個孩子,太可惜。”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無比酸澀,紅着眼眶不說話。

人沒有選擇出生的權利,但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

我懂得,顧嘉言并不願意将所剩不多的時間都浪費在醫院那些無意義的治療,那些禮節性的寒暄和旁人蒼白的勸慰上,我想保護他。

真的。

我想保護他。

如果結局沒有轉圜的餘地,那麽我想按照他的意願保護他離去前的尊嚴。我想讓過程好一點,再好一點,這樣便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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