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月與潮汐(3)
3. Live and let live.
桌子上有一道我很喜歡吃的口水雞,白色的瓷盤中是紅彤彤的麻油裹挾的鮮嫩雞腿肉,最上面有一些為了配色鮮豔而撒的綠色小蔥。
顧嘉言自然而然的用筷子将醬汁中混着的蔥花末挑了出去,然後把盤子推到我面前。
我的心頭有些恍惚。
我們相對無言,默默的吃一餐飯。窗外是燈火輝煌的無限江景。鳴着汽笛的豪華游輪經過時推開水面的波紋,裹挾水汽的微風帶來一陣涼意。
顧嘉言食欲缺缺,幾乎沒怎麽動筷子,不過心情好像不錯,喝了一碗熱湯。他跟我說:“微微,過兩天我會去一趟涪陵,給爺爺置辦年禮,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知他的用意何在。
他唇角的笑容有些飄忽,說:“我第一次見到你也是在爺爺家,二十年前的春節。”
他靜靜看我一眼,又望向窗外,說:“又是一年春節了。”
我偏過頭去稍微掩飾了眼中滿溢而出的淚光,點頭道:“好。”
他又低聲問我:“是不是要請假,工作忙的過來嗎?”
我連忙說:“院裏剛好準備年底的獎勵旅游,我就不去了,跟你一起去涪陵陪陪爺爺。”
顧嘉言送我到小區門口。
他下車來,站在路旁的綠化帶,然後擡起右手摸了摸我的發頂,笑着低聲對我說:“進去吧,回去早點休息。”
我點點頭,從他手中接過從中醫堂打包的各種藥材。
他牽着唇角在夜色中與我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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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舍不得。我下意識的走上前幾步,一把攬住他的腰,将臉孔埋在他胸前,趴在他的懷裏,默聲流着眼淚。他被我突然的情緒崩潰弄的有些不知所措,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焦急的問我:“微微,怎麽了?”
顧嘉言常年服藥,身上總是帶着一絲清寒苦澀的藥味,我漸漸找回神智。
我揚起滿是淚痕的臉,看他略帶幾分病氣的沉靜倦容。
顧嘉言無奈笑笑,右手撫上我的側臉,大拇指腹輕輕摩挲了我的臉頰,替我抹去淚痕,抿抿唇,又低聲問我:“怎麽了?怎麽突然哭了?”
我說不出話來,搖搖頭,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克制了下,略微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然後偏過頭去,用手背抹了抹臉頰。
我努力平複了自己情緒,盡量讓聲音不帶哭腔。
我對他說:“哥,我先回去了。”
我轉身欲走。
顧嘉言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扣住我的肩膀,用了十二分的力氣将我拉進他的懷抱,我的臉撞在他胸前的外套上,鼻尖酸澀,整個人都被他攬在懷中。
他的雙臂箍住我的肩頭,緊緊的抱着我,氣音低弱的喚我:“微微……”
他的聲音氣力不濟中帶着無法掩飾的痛楚喑啞,他跟我說:“對不起。”
我心中很清楚的。
顧嘉言亦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再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複的萬丈深淵。
真實的人生其實是這樣,很多時候只能在糟和更糟的泥沼裏抉擇。顧嘉言從來都不願意我面對危機和矛盾,更不願意将我陷入這樣進退維谷的境地。
只是,已經這樣糟糕了,他也只能牽着我的手淌進那個較淺的泥潭。、
至少,我是能全身而退的。
我轉身往小區裏面走,這個冬夜格外蒼涼。
我忍不住瑟縮着肩膀抵抗空氣中漂浮的冰冷水汽。擡眼之間,我看到就站在不遠處的小區中央的那盞白色噴泉旁的夜色之中的陸子煜。
他微微低着頭,瘦削臉頰浮上一片灰與白交替的光影。
因為畏寒,他的雙手抄在外套的兜裏,側面的線條滄桑而寂寥。黑色的呢子大衣,白色的立領襯衣,精致到近乎漂亮的臉頰,長身玉立,他的品味一向好到令人發指。
我不知道他已經站在那裏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陸子煜望過來的目光暖暖的,誠懇而溫柔。
我卻視若無睹一樣,只略微停了腳步便繼續往裏面走。
就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
我看到了他眸中閃過痛楚神色,但是他卻沒有立刻追上來。
陸子煜,其實并沒有做錯過什麽。
我常常失眠,整夜幾乎都沒睡。
次日,我跟顧嘉言一起去涪陵。
我沒有開車,從主城到涪陵有直達的動車組,全程不過四十分鐘,十分方便。顧嘉言的心情不錯,臨上車之前還給我買了一些零食和飲料。我們并排坐在座位上,窗外一幀幀風景像電影膠片一樣飛速閃過。
我的情緒不虞,很難打起精神。事實上,在顧嘉言面前,我變得越來越沉默。
其實是想的越多,想說的越少。
顧嘉言像是無所察覺我的難過一般,一直在跟我聊閑話。他難得穿一件顏色鮮亮的淡藍色棉布翻領大衣,襯得他瘦削白皙臉孔稍稍有了幾分血色。
我們說到我曾經走過的那些地方,說起我的職業。
他問我:“如果可以選擇,還會做現在這樣的工作嗎?”
我咬着食物搖搖頭,他立刻遞給我一瓶擰開蓋子的酸奶。
我接過來喝了一口。
我對他說:“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想當一名外科醫生。我一定會像對待我的家人一樣對待我的每一個病人,我覺得這很重要。”
顧嘉言饒有興致,沉吟片刻,道:“我一直想做新聞記者。”
我挑挑眉。
他繼續說:“一直想只以旁觀者的身份體驗人世間的悲喜和事件背後的人性。不預設觀點,以一種客觀而尊重的角度看待整個事件。不是站在文明層面對所謂弱勢群體的悲憫,也不做預先的道德判斷。”
我說:“尊重。”
他點點頭:“沒錯,尊重很重要。Live and let live.只有真正感知當事人的經歷,理解事件和事件背後每個生命個體的選擇,才能給他們以發自內心的尊重。”
我的胸腔內無限酸澀,只感慨一句:“你肯定能做好。”
他牽着唇角輕輕笑了笑,“微微,其實你現在已經做的非常好了,工作的同時可以到處去走走,不是每個人都有将自己喜歡做的事變成工作的幸運。”
我又問他:“哥,如果以後有機會,你最想去哪裏看看?”
顧嘉言放松了姿态靠在椅背上,平視前方,低聲道:“想去的地方很多。一直想去非洲肯尼亞納庫魯湖看一眼成群的火烈鳥,也想去西藏南部達旺寺廟朝拜,還有宗教聖地耶魯撒冷,還想從尼泊爾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南麓山脈。”
他的嗓音沉郁溫和,說完這些,就微阖了眼睛閉目養神。
他畢竟是不能太累,修長的雙腿在座位的空隙之間顯得有些局促,眼睫之下投下一片疲憊的淺色的青影,就連呼吸也是輕輕淺淺的。
我從包裏拿出随身的寬大羊毛披肩小心翼翼的搭在了他的膝頭,整理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他放在扶手上的指尖,冰涼如雪的觸感和略微泛着一絲紫绀的蒼白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我看到顧嘉言眉心之間聚攏起的輕微褶皺。
我覺得心裏揪着痛,就好像有一只利刃硬生生的捅進去,不停的攪動,然後立刻抽出,卻不見一滴血。
我懂得。
我懂,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他可能只是比我們早了一點。
可是當我此時切身地體會失去的疼痛,才知道能懂得跟能做到根本是兩碼事。我根本做不到,做不到理性的思考,麻木的接受。
我做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個讀者妹紙說,顧這樣的身體,靈魂都被虛弱的肉體禁锢住了。
這句是真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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