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推門回到包廂,一個陰影立即朝我撲來,兩條細軟的手臂摟着我的脖子。“小魚兒的味道變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我來不及多想,便被湊到嘴邊的酒杯逼得往後仰頭。

“哥哥,就等你回來了!你快喝掉這杯酒,喝完酒我就要走了!”宴昱的臉湊得有點近,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我。

她這樣抱我是常态,可這次我卻發自本能地生出一絲抗拒。可能……是因為她的味道變了,又或者是她這雙眼睛變了。

分別不到兩個月,這雙大眼睛裏居然多了一些水盈盈的、溫脈而婉轉的東西。它蕩漾在一個女孩兒身上,人們通常稱之為“風情”。

原本簡簡單單,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小女孩兒,突然變成一個會不自覺流露風情的女人了。她長得實在太快了。這當然不是不好,只是……我不習慣。

于是我拿下她的胳膊,接過她的酒杯一飲而盡,裝作以前那樣看她:“你怎麽這麽快就要回去了,難道是從工作現場偷跑來的?”

“哪裏快了?我都來十幾分鐘了!是你在衛生間呆太久,我還以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呢!”她一臉不滿,奪回酒杯随後交給一個人。

我這才發現包廂裏多了兩個人,我都認識,是之前跟她一起到過家裏拍攝的助理。看來她真的是從工作現場跑出來的。

灌完我這杯酒,她轉身跑回飯桌前和大家一一抱別。我打算一會兒送她出門,便沒有回座位,站在門邊等她。宴宗羨顯然也有一樣的想法,他抱過宴昱之後就朝我走來。

“你怎麽去了那麽久?”他側頭靠近我,低聲問。

“沒什麽,我回頭再跟你說。”我的視線望向又一位向門口走來的人,姑嬸。她也沒少喝,臉色泛紅。這令她的笑容看起來更加溫柔。

“我也送送她。”

已經有三個人等在門口了,基本上就等于全家要統一行動。最後果然所有人都離席了,全家人陪着宴昱出門下樓。

通過包廂區狹長的走廊,有點浩浩蕩蕩的意思。宴昱笑嘻嘻地說,這比出去做活動排場還大,比身邊跟着一群保镖的安全感還足。

可是,這種安全感幾分鐘之後就當然無存了。

後來有挺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怎麽回憶這天晚上的突發狀況。最初每當我想起來,腦子裏的反應都是要把宴昱變回小時候那個跟屁蟲。那樣我就可以整個兒把她包在懷裏,什麽也傷害不到她。

然而事實上,當時的她鎮定得堪稱優雅。反倒是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家人們,被突如其來的鏡頭、空中四處漂浮的全息屏幕、找不到來自哪裏的尖銳發問,給沖擊得不知所措。

我們也許曾經在網絡上看過很多那種主角一下子被很多人圍住的場景,那些“很多人”可能是記者,可能是警察,可能是任何成分。

這樣的畫面看得太多了,我們會産生一種熟悉感。但當這樣的畫面真實出現在眼前,我們就會發現,看來的熟悉感是虛假的。

真正被團團圍住,人馬上會感到危險、逼仄、恐慌。

我記得城市永遠霓虹閃爍的夜幕,記得商業大樓門前寬闊的廣場,記得廣場上往來的人流。就在我們踏出旋轉門的剎那,那些人流忽然就變成擰成一股湧向我們的人潮。

“怎麽……”姑嬸發出的疑問還沒能說完,就被宴宗羨眼疾手快地推回了門內。

他在可能不到一秒的時間裏做出了決定,并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布置任務:“大哥,你帶老爸二姐和二嫂走最裏面的電梯,到十二樓出來,按指示去C座,然後乘電梯到二十四樓,去我的工作室呆着。等我消息再出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平時在家沒什麽話語權的他,現在說出的話卻能讓宴宗明問也不問,立刻答應執行。連爺爺也沒什麽表示,沉默地聽從小輩的安排。

只有姑嬸提出異議:“你們三個不走嗎?”

“媽,他們就是沖我來的。”宴昱笑着安撫姑嬸,十分鎮定,“這只是普通的狗仔圍堵而已。你放心,我助理在,公司的保镖也在附近,不會有事兒的。”

我還記得她說完之後看了一眼姑姑,無聲地交待“照顧好媽媽”。接着姑姑就把姑嬸拉走了。他們往電梯走去。

這時,扶手電梯那邊忽然跑來一個葉訣。我吃了一驚。只見他神色有些急切地對宴宗明解釋着什麽。宴宗明邊走邊聽,然後停頓了一下腳步,回過頭來。

他是和宴宗羨對視。

兩人微微互相點了點頭後,又走了。

“雀兒,你去找一下這家商場的智能控制室,該關掉什麽你看着辦。這些你擅長的。”宴宗羨收回視線,轉頭對我說。

我沒有任何疑意,也立馬點頭了。

拔腿去找智能控制室的時候,我還分神暗自感慨了一下,原來不止是宴昱長大了,宴宗羨也已經長大了。他們在家裏的地位,都不再是以前那樣了。

宴宗羨的确做出了最恰當的任務分配。

我三分鐘之內就找到了智能監控室,并且在找的路上就将個人終端的網絡接入商場網絡,找到智能監控室時,進門密碼已經破解。

我直接通過驗證,進門。

宴宗羨要我做的事情,其實只有一件。就是把商場裏該關閉的全息屏關閉,免得廣場上的場面被無處不在的鏡頭捕捉,再被遍布全商場的全息屏實時直播。

這些都是我擅長的——不止這些,應該說,所有和調查、追蹤、反追蹤有關的智能技術,我都挺熟悉。

這都拜前幾年變态的占有欲所賜。

我最初的動機,只是想知道宴宗羨不在我身邊的時候,都和誰在一起。因為目的太純,我幾乎沒有在宴宗羨面前表現過自己熟悉智能技術。

而他又是怎麽知道的,我根本不知道。

關完了商場的全息屏,我又對商場的網絡設置了短暫的入侵幹擾,使得網絡不穩定。

當然,這樣很快就引來了商場的管理人員。我當即被帶去保安處解釋情況。

關掉所有屏幕的結果,就是我自己也無法看到廣場上正在發生什麽,不知道宴宗羨和宴昱怎麽樣了。

“普通的狗仔圍堵”,這個說法我是不信的。

那些突然湧來的人潮,規模太大也太整齊,他們圍過來的時候,我錯覺自己進入了《樂園》的劇情——原來我也不是完全不記得這部電影的內容,至少裏面一個描繪喪屍的鏡頭,此刻被我完美地對應到了宴昱口中這些狗仔身上。

我急着回到宴宗羨和宴昱那裏去,所以整個解釋過程都盡可能保持誠懇友好,動用了自己所有的語文修養,把事情講得嚴重而令人同情,把自己塑造成慌不擇路的受害者家屬。

當然,我也的确是。

“……就是這樣,我真的事出有因。有什麽要賠償的,我絕對配合。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對不起。”

對面因為商場網絡不穩定,只能用個人終端記錄我們這場談話的管理人員,聽完我的話,原本臉上緊繃的緊張松了幾分,但警惕不減。

“請留一下聯系方式,我們之後還要調查上報的,我們領導現在下班了,明天肯定會找你們談話,雖然你事出有因,但也算破壞了我們商場的正常營業,少不了賠償。”

“好。”我從善如流,立刻給他發了自己的終端序號,“我可以回去找我的家人了嗎?”

“可以了。”他繃着臉,收回終端。

我一路狂奔回到商場門口,那裏又是一片人來人往的尋常夜晚街景了。宴宗羨和宴昱不在,那些狗仔、鏡頭、漂浮的全息屏,也都不見了。

我茫然地站在門口,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手腳有些微微發麻,連給宴宗羨發通話請求的聲音都神經質地顫抖着。

宴宗羨很快接通,沒等我說話,便說:“等我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我想問他怎麽樣了,宴昱怎麽樣了,今天的狀況是怎麽回事。可是張了張嘴,覺得他可能三兩句也說不清楚,而且不一定知道。

于是我愣愣地回答:“哦。”

等待的過程中,我沒有試圖去呼叫別人。五分鐘後,宴宗羨來了,一個人。他從後面拍了拍我,我一扭頭便迎上他的目光。和我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他的表情很平淡。

“剛才去結賬了,飯肯定不吃了。我們走吧,去工作室把爺爺他們接回家。”

“那……小魚兒呢?”

“回她的酒店了。”

“沒事兒了嗎?”

他欲言又止,和我對視了片刻,然後沉重地深嘆一聲,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開啓一個小小的全息懸浮屏。

“你自己看吧。”

商場的實時直播被我破壞了,但是在整個互聯網上,剛才的場面正在被火熱傳播。所有熱衷于刷娛樂新聞的人估計都已經看到現場視頻了,讨論熱度高得驚人。因為,剛才那一場“普通的狗仔圍堵”所針對的問題,一點也不普通。

“宴昱小姐,最近有傳聞說你的C位是內定的,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對于您被拍到與華歆集團的顧總同游溫泉古鎮,您願意解釋一下嗎?”

“請問您為什麽缺了兩期團綜,期間您的行程也保密,是否私人行程?”

“宴昱!他們說你懷孕了,是真的嗎?!”

“biu~”我慌亂地按了暫停,宴宗羨個人終端上可愛的提示音響起來。這個提示音還是宴昱設置的,那不是宴宗羨的審美。他會留着,可能是覺得它和宴昱一樣可愛。

可是現在,它的可愛一點也安慰不到我。

我猜自己望向宴宗羨的目光一定很慌張,我知道我對他總是不怎麽掩飾:“這個人……不是狗仔,是粉絲吧?他說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宴宗羨打斷我,直接回答,“你要知道,就直接去問宴昱那個不知死活的。”

“不知死活?”我瞪了瞪眼睛,有點不可置信。

因為我理解他的意思。他這麽說,就等于他相信那個粉絲的質問,不然他不會用這種否定且批判的詞語來評價宴昱。

我幾乎本能想說你怎麽可以不過問宴昱本人,就聽信外人的質問。可是另一種直覺繞上我的心頭,它的背後分明沾染着我不久前擁抱宴昱時嗅到的味道。

我一下子理解那種味道了,那是女人味兒!

而且是完美的成熟女性omega的味道。它天生妩媚、溫柔、誘人。除非是親人,否則任何正常alpha被她那樣擁抱,都應該被她勾得發狂。

諷刺的是,幸好我不是正常的alpha,才得以在她面前保持正人君子。

說不出反駁,直覺糟糕,不願意接受……我憋得很難過,忍無可忍,狠狠踹了一腳地面。然後沖宴宗羨毫無理由地發脾氣。

“你不是說顧俦平人不錯嗎?他人不錯,怎麽會......會欺負宴昱?”

聞言,宴宗羨有些困惑地看着我。但他很快明白我只是借題發揮,釋放一下憋滿胸腔的無能為力和手足無措。所以他沒有接茬,只是摸了摸我的頭。

“你先別着急,事情還不能确定,先回家。晚一點我們一起跟宴昱通話,問問情況,好嗎?”

好。對。行。

我心裏這麽想着。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說出完全相反的話來:“你也知道情況還不能确定啊?那怎麽上來就說小魚不知死活?在你眼裏,小魚是什麽樣的人?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對她盼點好的?你不能因為她出生以後,姑姑姑嬸不帶你了,你就一直記恨她吧?你缺父愛母愛是她的錯嗎?她從參加比賽進娛樂圈起你就一直說風涼話,你能不能對她……”

“宴雀!”他厲聲斥道。

“……”

我猛然噤了聲,然後渾身打了個哆嗦。

宴宗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腳步,我也不知道怎麽跟他面對面對峙着了。我們就這樣盯着對方,誰也不說話。他的眼神冷得令我心底生寒。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戳傷他了,他生氣了。

至于我自己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說錯話了,我慌不擇言了。

對不起。

我心裏有個語無倫次的小孩,瘋狂說着對不起這不是我的真心話,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你,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都是我太害怕了……我怕任何可能讓這個家生變故的風吹草動,我怕這個家任何一個人不高興,甚至包括宴宗明。所以對宴昱這麽可怕的揣測,我不能接受。如果揣測是真的,我害怕。對不起宴宗羨,我是害怕,不是故意想傷害你。

這些真正的心裏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歇斯底裏,越來越灼熱滾燙。它們撐得我整個人都要爆炸了……可我說不出口。

我只能狼狽地看着他。

我甚至特別特別自私地想,你這麽了解我,請也了解這一點吧。不要逼我說出來了。你不是愛我嗎,那你就應該懂我啊。宴宗羨,你應該懂我啊。

“宴雀。”良久,他終于開口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這不是修飾,這是實感。

我盯着他的嘴巴,看着他說:“如果宴家和我,只能選一樣,你選什麽?”

我……

我張開嘴型,沒有聲音。

但他根本不等我再次試圖發出聲音,便轉身走了。

“對不起。”而足足過了好幾分鐘,我才說出這句話。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一場吵架了。很意外,吵架這段是一口氣寫完的,而且重看的時候幾乎沒修改。暫時不會修改,即便用詞之類的可能不是很完美,但情緒是飽滿的,我怕把用詞改精準了,情緒反而因為理智和精确而減弱,失去“激動慌亂”的既視感。如果是過去寫沖突,我一定會在後面讓某一人或開口或動手,平息争執。但最近意識到,無論多相愛多了解彼此,都不可能時刻互相遷就的。相反,對一個平日克制的人來說,越面對親密的人,越會露出自己的尖銳、無理、狼狽、懦弱......他們理想程度的互相理解,不會來自“互相了解”,而會随他們“自我接納”程度的提高而提高。本周更新get,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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