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雖然有些事情确實變了,但很多人并不需要看到“确實”那個層面,他們只要看到表面就行了。那麽,在表面,一切都可以一樣的。

這點我得感謝葉訣,他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自從做了那個約定,他沒有再對我表現出半分特殊關注。就算每天在公司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們也互相表現得就像以前一樣。有的時候,我都會忘了這個人是我的親生父親。只有偶爾……真的很偶爾,我會在洗手間多看一會兒鏡子。

你們小時候有過那種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找到一樣不知名寶貝,然後小心一點一點擦幹淨的經歷嗎?我看着自己的臉的時候,就像面對這樣一個不知名的“寶貝”。每次觀察都擦幹淨一點,試圖看到它的原貌。

漸漸的,我真的從上面看到了“原貌”——也可能是自我催眠的結果。但總之,我覺得這張臉上有葉訣的影子了。

在家裏,我是個性格溫和、常常微笑的人,所以我過去以為自己長着一張友善的臉,上面擁有溫暖的神采。現在內心期待變了,再盯着鏡子裏不笑的自己,用目光一次次描這張臉的輪廓,用手摸這套鼻子眼睛嘴巴的棱角,用顫抖的心貼近它,最後就真的覺得,它其實又硬又冷。

從耳下到颌部的線條緊繃,很硬。然後是眉目過深,尤其是眉毛,尾巴有一股飛插入鬓的鋒利感,一旦不笑,面相就有股危險的意味,很冷。如果生氣的話它應該還會更可怕一點——難怪宴昱很怕我生氣。

總而言之,真是和葉訣一模一樣的冷峻啊。

這麽一想,我心底有種說不出的高興,仿佛漂流的浮木找到了自己生長的那棵樹。不過,這種高興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對誰也不會分享的。

但我說過,還是有事情不一樣了。其中就包括,我一直對宴宗羨隐瞞自己找到了爸爸的事。

他如果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然後他會說,我們公開吧,我們争取吧,我們一起向這個世界要一份堂堂正正的祝福吧。

這些,我當然也想。

可是我心裏有好多害怕。怕大家不高興,怕沖突,怕崩塌,也怕自己不夠好,不值得他對抗自己的家——我可是“背叛的證據”啊!

我這樣的孽種,怎麽能讓他為我在自己的家人那裏受委屈?我怎麽能原諒自己讓他受委屈呢?我怎麽能……好吧,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我貪婪又怯懦,什麽都想要,又什麽都不願意面對。

——這真的配不上宴宗羨。

所以,我更不願意現在說,也不太希望宴宗羨回來太快。

他太了解我了,面對面相處一定很快就會發現我有心事,發現我在說謊。那樣他就會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我需要長一點的時間,把對葉訣說的那句“那就這樣”做到天衣無縫。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我內心的祈禱,宴宗羨一時半會兒真的回不來。

《樂園》得到了國外一個電影節獎項的提名,這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他和自己的團隊為此振奮不已,各種宣傳立即重新定位規劃,一茬接一茬的工作便紛至沓來,回家的時間延了一次又一次。

他對此充滿愧疚,開着玩笑說要補償我。

然後,在離開家的第二十天,他就真的找了個機會來見我。

傍晚下了班,我走出萬州的大樓,很快就在路邊正對門口的一棵樹下找到他。

就像過去他每次在工作的間隙回來見我,我都一定會站在大學校門口、宿舍樓下大門口、食堂大門口……之類的正對面,看到他一樣。

那時候我都會歡快地朝他跑過去,如果有同學在旁邊,我會懷着一種特別微妙的、充滿電流的心緒,給同學做介紹:“這是我小叔”。然後在他們對他美貌的驚呼聲中,站在他身邊,再聽他們補一句“你們家的人都好好看哦”。

然而這次是他先向我走來。

他戴了墨鏡,身材高挑氣質出衆,墨鏡下露出的部分足以吸引路人的目光。我感覺他帶着一股妖風朝我襲來,而我聽着自己忽然響亮的心跳聲,被他的妖風裹了個完全。

這個擁抱持續了好一會兒,我才不好意思地推開他,撓了撓被他的呼吸扇得溫熱的耳廓,小聲埋怨:“在公司門口呢,人那麽多……”

他摘下墨鏡,笑容滿面。但目光越過了我,望向我身後,故作淡然地說:“你好。”

我心裏“噌”地騰起一股預感,回頭一看。

葉訣。

他定定站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路過,而是等在那裏。“原來這就是早戀被家長抓包的感覺”——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這個。

“葉總監……”我微微屏息,看着他,試圖像過去對同學做介紹那樣說,“這是我小叔,你們見過的。”

“認識。”葉訣牽動嘴角,揚起一絲算是笑的弧度,淡然道,“你們關系真好。”

“是啊,我們一起長大的,我只比宴雀大五歲。”宴宗羨迅速接道,眼睛盯着葉訣,目光如炬,站立姿态筆挺如松。

他現在不是渾身妖風了,是渾身警惕,像野獸宣誓領地所有權。我懶得管這陣醋意,匆匆向葉訣告別,拉上他走了。

照例,我們不回家,車往他的酒店開去。

他一言不發,一副等着哄的樣子。我心裏有愧,對于哄他心甘情願,于是扣着他的右手賣力撒嬌,直到他笑出來,抽開手撫弄我的頭發。

“雀兒,你今年變得黏人了。”

我沒有。但我嘴上說:“那還不是怪你走了太久。”

他聽了,神情愉悅笑聲開朗,然後問我:“最近家裏怎麽樣,他們好嗎?”

“還行。”他這趟不回家,我便像以往一樣一五一十地跟他彙報情況,即使有些我已經在平時的通話裏說過了。最後,所有關于家裏的話題自然又落腳到宴昱身上。她總是家裏理所當然的中心話題。

“顧俦平現在對宴昱不是很滿意。”他帶來最新消息。

“為什麽?”我頓時激動起來,什麽人都不能嫌棄宴昱。

他聞聲擡眸看我,用大人看小孩兒無知胡鬧的眼神。我便收住了,冷然問:“不滿意哪方面?”

“感情方面。”他味深長地看着我,一字一頓地說,“宴昱愛上他了。”

“……”我啞口。

“這事兒,你知道了吧?”他語氣刻意涼飕飕的,是又在怪我沒告訴他。

好吧,我最近确實有不少事情還瞞着他,我理虧。具體到宴昱的事情,也理虧。

但現在,我們對宴昱的态度是一樣的:說好的各取所需,說好的純潔交易關系,怎麽就變成感情債?換了我,我也覺得麻煩。

我不能在宴昱那裏反對她的愛情,只能面對宴宗羨憂愁地嘆氣。 我們相視,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無奈。最後他說:“算了,這件事的讨論就到這裏吧。”

接着,他擡手解開領口的兩顆扣子,露出鎖骨那一片皮膚。我垂下視線瞥了一眼,判斷他瘦了。因為他右邊鎖骨上有一顆痣,他瘦一點胖一點,那顆痣的位置都不一樣。

他靠過來,親了親我的耳朵,貼着耳廓說:“想你。”

好的,現在我完全不該說話了。

所以我們接吻。

他累了,我們糾纏得溫溫吞吞,沒什麽情-欲,就只是太久不見,需要靠一項親密的接觸來表達想念而已。

其實我喜歡這樣,慢慢地輕吻會讓我有一種一生一世溫存如斯的幻想。這種幻想令我感到安全和沉迷,一點腦子都不用動,盡情徜徉就可以了。

後來他親了我的脖子,嘴唇和呼吸一路繞到我的後腦。他一邊摩挲我的發尾,一邊舔舐我的腺體,并釋放一點點稀薄的信息素。不為肉-體交-合,但缱绻得要命。自從買了房子以後,他總是會在纏綿中用這些暖融融軟乎乎的舉動告訴我他的感情:他愛我。

比起我愛他,他對我表達愛要熱烈坦蕩得多,至少他從來不對我做不應該的隐瞞。而我卻在此時此刻,還心懷秘密與他親密糾纏。

“唔……”

他勾着我的舌頭,吮吸了一下,然後放開。

漫長的親吻結束了,他臉上有種滿足過後的疲倦,鮮亮又誘人。他摸了摸我的臉,說:“我睡一會兒,到了酒店叫我。”

然後就閉上眼睛徐徐睡去。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聲音實在太破壞眼下的氛圍。

五月底的傍晚,深城寬闊的街道,所有自動駕駛的車都在有序行進。在馬路的盡頭,是一片橘紅色的天空,夕陽就被馬路托在那片橘紅中。它賜予人間的、溫暖絢麗的光輝,沿着路、沿着車、沿着我貪戀的目光,一點點染在宴宗羨的身上。

把他染成世界上最珍稀的愛人。

這一刻我其實期盼自己能像文藝作品中那些主角,鳳凰涅磐一般勇敢、不顧一切,去為愛情孤注一擲。哪怕代價是背叛自己曾經守護的東西。

可是那種決絕和英勇,只在想象中甜美并辛辣着。現實中的我,不過是一只明知僥幸之心不可懷,而仍然拼命做僥幸掙紮的麻雀。

一只沒用的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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