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們在酒店呆了一晚上。
天亮以後,我要去四十分鐘車程外的公司上班,宴宗羨則會在酒店附近做一場宣傳,然後奔赴下一個城市。這次分別,也像過去每次那樣。
我比他早起先走,離開之前不忘提醒他,五月快過完了,六月份有爺爺的生日:“雖然不是大生日,他可能不過,但一起吃飯肯定會有,你安排得出來的話也回來吧。”
他說“好,知道了”,擡起手來想沖我揮別,卻碰到我的背。動作于是變成在上面磨蹭了兩把,然後嗓子裏發出兩聲滿足的呻-吟,半睜開眼睛看看我。
好吧。我俯下-身,湊過去碰了碰他的唇,“到底是誰變黏人了?”
他笑着嘟囔道:“知道你不是我侄子了,才覺得算正經談戀愛,心裏感覺和以前不一樣,總忍不住得寸進尺,想确認……”
他往枕頭裏埋了埋臉,聲音便捂得低悶模糊。我聽不清,脫口問:“确認什麽?”
“唔唔唔……”
“……什麽啊?”
“确認你也想和我談戀愛。”他稍稍擡起頭瞪着我,說,“而不是認命跟我過日子。”
我有時候覺得,其實在整個宴家裏,宴宗羨、宴宗明、宴昱是同一類人,剩下的是另一類。
他們三個是那種心不會老的人。
雖然每一個都算是提前接觸社會,提前投入滾滾紅塵,可是他們胸口裏那顆跳動的東西,保鮮度永遠高于茫茫庸人,所思所想永遠沾着浪漫二字散發的蜜毒。
比如,我以為我說一句“一起過下去”,就算是明白無誤的表白。可他要聽千萬次“我愛你”,要我主動發起不求意義的纏綿,要我與他同生死共沉淪。
也許這是文藝工作從業者的共性吧。
我這麽歸因。
而我面對宴宗羨一向是這樣的:除非他不表達,否則他想要任何東西,但凡我能給的,我都予求予取。所以我雙手捂住嘴巴,湊到他耳邊,完完全全用他喜歡的方式告訴他。
“我愛你,宴宗羨。”
就這樣,是分別、也是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五月還剩下三分之一多點,我感覺時間是在我踏進公司實驗室那一刻起,突然加速流逝的。
這都因為一場預料之中該來的忙碌——我所在的“解放”小組研發的alpha被動**抑制劑,獲得了投産入市的批準。
藥品名稱也叫解放。
它對得起這個名字,因為它實現了市面所有同類藥物都做不到的兩個百分之百:預防被動**的強度百分之百,**後用藥的抑制消解效果百分之百。
這意味着,只要不想**,alpha就可以靠“解放”戰勝被動**的動物本能。
“批準建議比想象中快了好多啊!”
副組長李昌在實驗室宣布消息。他把自己個人終端的全部全息屏都打開了,它們飄滿整個實驗室,上面都顯示着國家衛生委藥監部的批複文件。
“那我們今晚是不是應該去慶祝一下啊?”有同事提議。
“好啊,你們想去哪裏?我請客!”李昌應聲道。
“……”
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一時間氣氛熱烈,早晨上班的昏沉一掃而空。然而還沒出結果,實驗室的的門被推開了,葉訣走進來。
他掃了一眼大家,淡淡一笑,道:“看來大家都知道了。”
“是啊!我們正在讨論晚上去哪裏慶祝呢,總監您也會來的吧?您可是我們的組長!”最早起哄慶祝的同事故作熱情地邀請,人卻不敢往前湊。
都怪葉訣平時太嚴肅了。
“挂名組長而已,成果都是大家的功勞。”葉訣朝他望過去,目光堪稱溫和,可接着說出的話就不那麽善良了,“批複下來了當然很值得慶祝,但我們的活動恐怕得往後推一推,因為制藥廠今天就會派人來跟我們一起工作,我們有很多具體的工作要跟他們對接。”
“啊……那會不會要加班啊?”有人立刻蔫了。
葉訣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人:“這就要看你們的工作效率了。”
“……”
有人嘀咕,但沒人敢大聲逼逼。
葉訣對此不以為意,給李昌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拍拍手,讓大家散了散了都去工作,然後跟葉訣去了辦公司。
等副組長被總監兼組長放行,就該領着我們去接見已經到公司樓下的合作制藥廠代表了。于是大家開着“別給組織丢臉”的玩笑,互相給對方整理儀容。葉訣在旁邊看着,不置一詞。
“哎呀,小宴,你是咱實驗室的門面,你站前面。”要出發了,李昌忽然從人群中拉住我,像擺放一個物件似的把我放在最前面。
“……”我無言以對,下意識看了一眼葉訣——謝謝基因。
葉訣仿佛是被我這一眼驚動了,輕輕掀起睫毛,目光與我碰在一起。然後他走過來,像剛才大家做的那樣扯了扯我的衣領,接着揚起嘴角。
“李副說得對,你是最好看的。”他松開手,手臂在空中停頓。
我幾乎以為他要摸我的頭。但他只是懸擡了一會兒便放下去了,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用他那種帶有光和魔力的聲音,對我說:“走吧。”
一直到心裏的波紋平靜下來,我才發現,剛才自己是在期待他手掌的溫度。
我想知道這個看起來冷冰冰的男人,手裏有沒有名為“父親”的溫暖。如果有,那可是獨屬于我的東西啊。
與合作制藥廠對接工作的細致和麻煩程度,超過了我這個職場新人的想象。不止是專業方面的問題,還有行政上的部分工作要理清楚。
小組裏只有我一個人手上沒有專門的專業板塊,于是成了“打交道”的主要負責人,每天周旋在人和文書之間,五月最後一旬的出勤次數,超過了我上班以來全部的外出次數。同時,也終于遭遇了爺爺不久前給我預警過的飯局應酬。
而每一次這樣的應酬結束,葉訣都會“順路”捎我回家。
無法否認,我喜歡那樣一段路。
獨處的時候,先前那種期待也不時會冒出來。可我努力藏着它,不讓它洩露一點點。因為說“就這樣”的人是我,我不想食言。
至于葉訣……好吧,他實在太守信用了。守信用到我都懷疑自己偶爾從他身上感受到的關切氣氛,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也許我有點被宴宗羨感染了,非要人家說出來我才能相信某種東西存在。
某種東西是指,葉訣的父愛沖動。
那是我在宴宗明那裏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每當它若有若無地漂浮在空氣中,我都覺得陌生新鮮,并且享受。我偷偷地品嘗它,葉訣也從不打攪我。
于是黑夜中,車駛往家裏的路上,我們總是安靜沉默。唯一的對談發生在我下車時,我會轉頭對他說:“謝謝總監,明天見。”
然後他會回答:“明天見,好好休息。”
最後我揮手,他用眼神致意,我們就分開了。
然而我知道,例外總有一天會到來的。
所有的故事都會有這一環,生活和那些被整理成文的故事,也不過就是互相複刻而已。何況,如果沒有例外我又何必細究這樣一段路途。
那一天——例外發生那一天,是我們送走合作方制藥廠代表的那天。晚宴過後,葉訣照例送我回到爺爺家門口,我也照例和他道別,下車。按照一般情況,接着我會禮貌地目送他往更深處的自己家開去。
但是我在這時候,看到林蔭道對面的樹下站着一個身影。當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從樹影裏走了出來,順便把手裏的煙掐滅。周圍沒有垃圾桶,煙頭被他揣進口袋裏。
宴宗明。
我下意識想叫爸。在有第三人的場合,我總能輕而易舉這樣叫他。可現在,第三人才是我爸。所以我張開的口型沒有配套聲音。
我往後退了一步,看着他走過來。
他卻沒有看我一眼,只站在車的另一側敲了敲車窗,随後葉訣下車了。
葉訣叫他的語氣透着微妙的親昵:“師兄。”
宴宗明這才擡眼看看我,又看看葉訣,興師問罪一般道:“你們這樣多久了?”
我被這句話冒犯到,心裏難以抑制地生出一股反感,想出口說些什麽。葉訣仿佛感應到了似的,轉頭望了我一下。是不贊許的眼神。
“師兄,”他走近宴宗明,輕聲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剛才工作應酬,宴雀喝了不少,得早點休息。”
“進入爸爸角色了?”宴宗明擡起下巴,睨視葉訣。
那種不會老的宴家人才有的、少年般的意氣沖撞與敵意,埋伏在他表情的每一根細紋裏。
但葉訣就像沒有感受到他那些敵意一樣,平時表情稀少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意,令那天生緊繃而冷厲的面部線條都柔和了。
我看得有點難以置信。倒不是因為他竟然能對宴宗明這樣耐心溫柔——當然這也值得驚訝——而是因為,他真心笑起來的樣子,和我神似。
“師兄不要生氣,我答應過你的事情,肯定不會毀約的。”他低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去小區外面喝一杯吧,好不好?你看起來心情不好。”
“不必了。”
宴宗明拒絕他的靠近,大步繞過車尾往我這邊走來,在我身邊停頓了一下腳步:“我和你親爹有約,他不能把你帶走。你可以不是我兒子,但你得是老爺子的孫子。他一手養大你成人,希望你心裏惦記着點。”
說罷,進了家裏院門。
我呆立在原地。有那麽一小會兒,像被掐住了脖子那樣難以呼吸。父子名份二十二年,宴宗明知道我在乎什麽,甚至知道我不外道的期盼是什麽。
葉訣嘆了口氣,來到我面前。
“放心吧,你們兩個都想維持現狀,我會盡力滿足的。回去吧,早點休息。”
我不語。
他打開車門要上車,我忽然拉住他。我知道我的目光在閃爍,語氣也緊張得有些急促:“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維持現狀了,你會幫我,還是幫他?”
好荒謬。這一刻,我居然把宴宗明當成了自己在葉訣這裏的敵人,甚至要他二選一。
我說不清這種沖動的邏輯所在,只知道,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開口說會站在我這邊我就能立刻相信,那個人就是葉訣。這也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有直覺告訴我,這就是本能。
奇妙的、天生的、親緣間的本能。
“宴雀,”我看到葉訣的喉結上下滾動,他說,“你可能不相信,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我确定,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我的老天,這種本能迷人得令人眩目。
作者有話說:
本周更新成功get,下周見。(*^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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