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但除了這個笑之外,我就沒有任何別的準備了。還好,緊随而來的腳步聲拯救了我的不知所措。

腳步聲從房子裏傳來,面前這個女人迅速收起自己驚愕的表情,朝後院裏那棵大樹瞥了一眼。她讓我躲起來。我可能猶豫了一下,也可能什麽都沒想,總之遵從了她的指示。

來人是葉訣,他們約好了在這裏見面。

二人簡短交流,氣氛熟稔融洽,傅秋溪遞出自己帶來的賀禮,便打發葉訣回去。

“你真的不見一見他?”葉訣問道,我猜“他”指的是我。

傅秋溪輕哼一聲:“別假惺惺的,是誰剛才還再三強調要我走後門,不準我留下吃晚飯?”

葉訣語中帶笑:“沒辦法,答應過他要保持現狀。”

“你這個人……”傅秋溪啧嘆,“你就是太虛僞了,但凡你做人能真實一點,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我問你,你是不是還沒有告訴宴宗明?”

“沒有必要吧,二十二年了。”葉訣的笑意沒了,口氣變得十分冷淡。

傅秋溪嘆了口氣,輕道:“你也知道二十二年了。”

他們沉默下來,有一陣沒說話。直到屋裏不知道因為什麽爆發出一陣歡呼,傅秋溪再次讓葉訣回去,“好好給老爺子過這個生日,他現在這個情況,多高興一天是一天。”

“謝謝你,還有......委屈你了。”

“行了,別說這些了。”傅秋溪似乎推了他一把,然後傳來關門聲。

确定葉訣走了,我握了握手指,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沁出一層薄薄的汗意。傅秋溪的高跟鞋将院中的石子路踩得清脆作響,來到我身邊。

我們面對面,我這才有機會好好看清楚她。

之前匆匆一瞥的印象終于和面前這張臉重合在一起,捏出一個清晰真實活生生的人。她看起來很年輕,至少比我想象中年輕。長着與我極度相似的眉眼,但那雙眼睛裏的神采要比我潇灑果決得多。她是個自由的人,需要很大一片天空。

我發現自己不讨厭她,甚至有點向往她身上這種自由的氣息。

“我……”

“既然遇到了,一起出去走走?”她打斷我,微微仰着臉,目光恰好與我相碰。

我點點頭。

這個老社區最好的風景是爺爺家後面的人工湖,圍着那個人工湖有一圈跑道,每天早晨和夜幕降臨後,都有很多人在上面跑步。傅秋溪停在了整條跑到唯一的吸煙區,薄薄夜色下火光一閃,她燃上了煙。

“要不要來一根?”她擡眼朝我望來。

我搖搖頭,迎視她,告訴自己放松姿态,心頭卻始終緊繃。

“我叫傅秋溪。”半晌,她抽完一根煙,開口道。

“我知道,我聽過。”

她笑笑,擡起手臂搭在湖邊圍欄上,手背抵着腦袋,用一種打量的目光肆無忌憚、大張旗鼓地觀察我。老實說,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像她這麽自在的人。她對于自己的舉動和情緒好像沒有絲毫罪惡感,完全不在意可能給人造成什麽影響,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她和宴宗明,和葉訣,都不是一類人。

她自成一類人。

“我決定離開你的時候,你只有這麽點兒大。”像是觀察夠了,她雙手并用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團狀,臉上挂着笑,并沒有一點母親失職的愧意,“那會兒我還擔心,你這麽小,沒了我能不能活下去,所以我就多喂了你一頓奶。都怪那一頓奶,不然我就不用臨走還和宴宗明打照面了。宴宗明……你知道的,他那個人特別裝,很煩人。”

她做了個鬼臉,身邊一盞路燈因為有夜跑者經過忽然亮起來,把她本來幾乎隐沒于夜幕中的臉照地明亮異常。不,明亮不是因為燈光,是因為她的眼睛本身熠熠生輝。

我不由自主也笑了,輕輕地應和了一聲“嗯”。

“所以啊,”她說,“我遲早都會離開他的,不管其他所有事情有沒有發生過——你知道嗎,你是怎麽來的?”

我動了動唇不知怎麽回答。

但她并不是真的要聽我的回答,又自顧自說下去了,我不禁啞然。世界上怎麽會有她這麽自如的人,幾乎到了自私的地步,我卻覺得親切而羨慕。

“我二十一歲的時候,我爸想把我嫁給他一個領導的兒子。對方是個分化不徹底的alpha,信息素釋放都成問題的那種,我當然不願意。不是歧視那個人,是不能接受以功利為目的的包辦婚姻。差不多就是這時候,我認識了宴宗明。他是我們學院的學生會主席,一個beta,多麽傳奇。他活得像個alpha,不對,是比alpha還像alpha。在我們學校,alpha想征服他,omega想引誘他,他就像所有高嶺之花一樣,不為所動。你猜怎麽着?”

她神采飛揚地看向我,問道。

我一下子明白,她是真仰慕過宴宗明的。

她看着我,驕傲地說:“我是唯一成功的那一個。”

我猜到了。

“因為這事兒,葉訣一輩子都得嫉妒我。葉訣——你爸,你親爸,他從小就是我們院子裏最傑出的孩子。哦我還沒告訴你,我和葉訣的關系吧?我們算是發小,一個院子裏長大的,我們兩家所有孩子都是一起長大的,從小互相在對方家裏過夜的那種。他比我小三年,但我爸媽就最喜歡拿他打擊我,當然了,他其實打擊着除了他大哥以外的所有人,十二歲就拿過我們國家最牛的那個什麽什麽化學獎少年組第一名,整天尾巴翹得比天高。”

“直到他遇到宴宗明。”

“他其實比我更早認識宴宗明,他們是在一個什麽少年訓練營裏認識的,就那種學習成績特別好的人才能去的地方。不是有句話叫一物降一物嗎?宴宗明大概就是生來降葉訣的。葉訣從小學理科,十二歲得獎以後就知道自己将來要做科學家,結果在兩個月訓練營裏,被一個學文的吃得死死的,回來就惦記瘋了。”

“他有陣子特別好笑,裝小流氓,一有機會就跑到宴宗明的學校騷擾人家。還染了個智能變色頭,每次過去都頂着不同發色,好笑吧?是不是特別好笑?”

說着,她就真的笑得前仰後合,嘴裏含糊地又講了幾件葉訣少年時期的傻事,什麽學寫詩、抄歌詞,人生頭一次參加作文比賽之類的。

她講這些的樣子,就好像她昨天還在經歷這一切。連帶她的外表和氣質,也宛如一個十幾歲天真無邪的少女。

我早就知道,世界上有一些人是永遠離不開少年時代的。他們無論長多大,活多老,靈魂的某一部分都永遠留在少年時代。之前我以為宴宗明和宴宗羨就算這種人,眼前此刻我才見識到,什麽是正真的“這種人”。

她的話題岔開了十幾分鐘,然後忽地靜默下去。就好像發現從夢裏醒來似的,臉上仍挂着輕快笑意的痕跡,眼神卻變得失落了。

嘆了口氣,她繼續道:“他喜歡宴宗明這些事,我是在自己開始追宴宗明之後才知道的。我後來認為自己不應該跟他争,可是那時候只覺得興奮——我居然可以和他一較高下,而且就快贏了。因為我比他早三年進大學,還和宴宗明同院,近水樓臺嘛。後來我真的贏了。”

“宴雀,你知道嗎?其實就差一點點,你就是宴宗明的孩子了。”

“那是個意外。”

那是個意外,發生在那一年學校的畢業舞會上。

他們學校每年都有盛大的畢業舞會,不止是當屆畢業生可以去,其他年級有興趣的也可以去。

那個舞會還有個別名,叫“最終告白夜”,因為有很多人會在舞會上對自己喜歡的人展開最後追求,學校的網站上還每年都有人整理當年成功的新案例。

在那一晚進行追求的手段往往五花八門,其中不乏出格手段,也曾發生過不良事件,但表白的傳統一直無法禁止。

而傅秋溪,就是那一年的不良事件。

她本不是當屆畢業生,但追到高嶺之花宴宗明的她忍不住炫耀,約了自己光芒四溢的男友去參加舞會。她那時候春風得意,要的就是秀恩愛拉仇恨。

然而,最終引來了禍事。

舞會到後半段,進入所謂的追愛環節。為了避免表白失敗的尴尬,大家會帶面具。等傅秋溪挑了面具戴好回到原處,迎接她的人其實已經不是宴宗明。

是那個被她嫌棄的人——她爸爸領導那位分化不完全的alpha。

對方處心積慮穿了宴宗明同款,做了氣味遮掩,在昏暗的燈光下牽着她去了舞池,然後對她使用了催-情-劑。

在這個“最後告白夜”上,使用催-情-劑似乎比平時理直氣壯不受苛責,她在發-情的關口被帶往某個房間時發出軟綿綿的呼救,竟沒有人在意。

只有被她的高調炫耀刺激來“看一看”的發小弟弟葉訣,自人群一眼看出她已經摘掉面具的臉色是真的不對勁兒,也看出那個身形和宴宗明相仿的人絕不是宴宗明。

那晚,葉訣把她救下來,然後被她發-情中釋放的信息素拖入生物本能的深淵。

我,就是這樣來的。

“宴宗明雖然特別愛裝,但他也真的是個好人。”笑了一晚上,傅秋溪現在哭了。她雙手交疊搭在欄杆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盯着人工湖面。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不敢告訴他真相。他一直以為,我那天晚上是和那個人做的。他覺得對方裝成他,整個事情就有他的責任,所以即使他爸覺得我脾氣不好家世太高不同意我們在一起,他還是和我訂婚了。他甚至不要求我打掉你,願意把你當自己的孩子養。你說……他是不是很傻很善良?”

我說嗎?

我不知道。

她口中這個宴宗明,和我這麽多年認識的宴宗明完全不一樣。我認識的宴宗明一直恨我,因為我是他心愛的人背叛他的證據。所以我沒有辦法回答傅秋溪這個問題。

我想了想,只好問她:“然後呢?”

“然後,我良心過不去呗。我怎麽能隐瞞這種事,這種事又怎麽可能隐瞞一輩子?這對不起宴宗明,也對不起葉訣。我其實沒有那麽愛宴宗明,可是葉訣愛他,他憑什麽既要被我搶了所愛,又要陪我承受這種被迫背叛呢?所以我生下你之後還是坦白了,把你留給他們。我以為他們會一起撫養你的,因為——啊,這是個秘密,連葉訣都還不知道,我只告訴你——因為宴宗明心裏是有葉訣的。”

“啊!”我不由自主輕嘆。

“是不是很驚訝?”她側臉看着我,又微微笑了。

我不像在面對初次見面的母親,而像在陪一個急需傾訴的憂傷小女孩兒。她甚至有一點讓我聯想到宴昱,于是我情不自禁對她溫柔下來。

“是啊。可是,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說:“因為宴宗明對于真相的反應。”

“他寧願你是不知名某人的孩子,也不接受你是葉訣的孩子。在他心裏,背叛他的不是我這個當時的正牌女友,而是葉訣。他一點也無法忍受葉訣背叛他的事實,無論那是怎樣發生的。但他不是生氣,不是憤怒,他是傷心。你明白嗎?那種傷心是很特別的,你明白嗎?”

她重複問道。

“我明白。”我認真地回答。

“我看着他面對真相的痛苦就知道了,他心裏有葉訣。可能……可能葉訣在他心裏比我還重,他自己沒有覺察罷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把你留給他們自己逃走。我以為他們有了你,遲早會彼此打開心扉。”

我不合時宜地想,原來我本來真的應該有兩個爸爸。

“可是,”她嘆了一口很沉重的氣,面對我站直了身體,“你那個親爸爸實在太狠了,我沒想到他為了平息宴宗明的怒氣能那麽絕。在我走以後,他硬生生破壞了自己的腺體組織。他恨極了這種所謂的人類本能,用極端方式表明自己的懊悔和恨,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

“那時候他大哥在美國,他就被送到了美國治療,治了一年多才基本修複被破壞的腺體。完成治療後,就留在美國讀書了。我們就是在美國重逢的,二十二年沒有回去接觸過當初的人,一直到他被調回國內,有了你的消息,所以——”

“宴雀,我是因為你回來的。”

她的目光悄然凝在一起,深深地望着我。

“非常對不起,丢下你這麽多年。剛才遇見你是意外,聊了這麽久,還沒來得及問,你願意見到我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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