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遲早都會見的,不是嗎?”
過了許久,我回答道。我讓自己正面她,臉上挂着笑。心裏有個聲音反複告訴自己,像個成年人那樣面對她,溫和、理性、善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感受。而越是不知道,就越應該表現得體。
她聽着我的話,微微發怔,爾後點點頭。
我又說:“那麽我回去了。”
她猶疑着,右手食指與中指撚了撚。可是手上沒有煙,她便像是無所依托似的,神色中有些失措。嚅了嚅唇,脫口問道:“我們還能再見嗎?”
“這種事情,從來也沒有哪一次是我定的吧。”我說得很輕,視線和笑容一起慢慢收走,往後退了一步,向她彎彎腰,然後走了。
我回到葉家,一直呆到切蛋糕。切完了蛋糕,長輩們陸陸續續散了。我和爺爺同去,也同回。他喝了一點小酒,回到家,我便将人交給五嬸照顧去歇息。
宴宗羨還沒回來,我上樓,鬼使神差進了他的房間。
這個屋子曾常年沒有生氣,終日冰涼。今年他一直在家,這裏便煥然一新,因為充滿他的氣息。淡淡的、熟透的桃子的味道。
躺在他的床上,我忽然發現自己很累。這一晚下來,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很累。“得體”兩個字耗盡了我這一晚全部的力氣。而他的味道,就像某種救生藥劑一樣,令我貪戀、渴望。
于是我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他的房間了。
我是來自救的。
不知什麽時候,我睡着了。
一覺到天亮。然後我發現,這一晚上,宴宗羨沒有回來。摸着身邊的空蕩,我像個幽怨的妻子那樣憂郁忐忑,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開個人終端。
還好,上面有很多宴宗羨的信息。
“你過來嗎?”
“你要呆到幾點啊?過不過來還?”
“喂,回個電。”
“……你不過來了是不是?”
“……”
“我已經把新家收拾好啦!”
“我錄了影像,等下做個3D觀覽發給,你就網上視察一下吧,我吃飯去了。”
在一堆文字信息中,有一條程序和一個黑漆漆的視頻。程序就是新家的3D全貌觀覽,我可以通過它直接游覽房子的每個角落,打開每一件家具。
于是我看到他已經那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買了不少東西把那些精心設計并安置的功能空間都填滿,還買了很多吃的。一副迫不及待要過自己的日子的樣子。
基本看完了外面,我轉到主卧。
這是整個房子裏,我的裝修意見被采納最多的地方。牆面是我喜歡的顏色,窗簾是我挑的,智能系統布置是我親自過去調的。還有那張巨大的床,是我訂的。但照顧的是他的喜好。現在,上面已經擺放好成套的床具,看起來非常舒服和溫馨。
全息屏立在我面前,3D效果讓人有種能摸到實物的錯覺。
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一摸那舒服的被子。
“宗羨,好了沒?”
忽然,背景音裏傳出雲墨的聲音。
這個聲音像一個拳頭,準确地打在我的心髒上。打得它發麻,仿佛血流不暢。然後是鈍痛,沉沉地蔓延纏繞開去。有種預感在這鈍痛中清晰。
我立刻退出程序,目标明确地打開那個黑漆漆的視頻。
這是一個拍攝方式很簡易的視頻,用的是個人終端懸浮鏡頭,它智能自動調整高度和視角。視頻打開,畫面中一片昏暗。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在我剛剛看過的主卧中。有一團東西一個趔趄倒在了那張我挑選的大床上,鏡頭立即像精靈一樣湊近去。
那是兩個身影,正亂七八糟疊在一起。
宴宗羨和雲墨。
“宗羨——”雲墨的聲音有些暧昧的喘意,他身上搭着宴宗羨的手臂。他擡起那根手臂,像是試圖起來。
忽然,那根手臂一用力,把他攬回去了。
“別動。”宴宗羨咕哝地說。
“宗羨,別這樣,你醉了。”
“我……沒有。”
雲墨沒再動作,他安靜地在他身邊躺着。視頻裏很安靜,安靜得我能分辨出宴宗羨的呼吸聲。那是他酒後的呼吸,有些粗,有些沉,又有種任人擺弄的順從之意。有半分鐘那麽長的時間,雲墨伸手推宴宗羨的手臂,但不是推開,而是握住了那只手的五指。
“宗羨,我是誰?”
“……”
“宗羨,告訴我,你知道我是誰。”
“……雲墨。”
一片昏暗中,我卻感受到雲墨春風般的得意。他擡起頭面對鏡頭的方向,笑了。接着,他緩慢開合雙唇,像是要讓人看清每一個字似的,把唇形做得飽滿到位。
說完這句話,視頻就結束了。
視頻是發給我的,所以話是說給我看的。
“我會奪回來的。”
“……那就小宴陪一下趙工,不介意吧,小宴?”一股力氣沖了一下我的手臂,我回過神來,擡眼便對上李昌的臉,他臉上挂着笑,道,“你最近不是都喜歡給自己加班嗎?趙工這個調試儀器還要半個小時,你陪一陪,做個驗收呗。”
“哦。”我點點頭,“好。”
原來已經下班了。
我望一眼時間,從李昌手裏接過驗收板,他向我交待了注意事項便下班。
我起身去儀器那邊轉了一圈,同趙工程師攀談幾句,忽而注意到外面快要下雨了。平時我最喜歡的高樓傍晚,今天頭一次蒙上了壓抑的昏暗。
同樣的風景,色彩一換,便成了另一副面孔。
我盯着遠處翻湧的雲,不知裏面藏了多少亟待潑落的雨水。觸景傷情,我覺得自己就像雲裏的雨水,想闖出去,哪怕是重重跌落。
我已經在自己的烏雲裏憋了一整天。這一天,我頻繁使用個人終端的通訊系統,把和宴宗羨的對話壓到對話列表底部。可是沒用,我依然能一眼找到它,然後自虐般打開它,再點開視頻。
我知道,在宴宗羨的終端裏,這個視頻一定已經被删了,他大概根本不知道從自己的終端裏發過這個東西給我。
然而這有什麽重要呢?
連視頻結束之後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麽,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雲墨确實有些擊垮我了,我在“奪回來”三個字面前動彈不得。
因為我理虧,每一個方面都理虧,尤其是面對他——宴宗羨确實是我從他手裏搶過來的。三年前如果沒有我的引誘,他們說不定已經結婚了,我說不定要叫他一聲小嬸。
是我無恥瘋逼,不管性別,又不顧人倫。
是我為人可惡,用心自私,還不敢承擔。
現在雲墨要來把人“奪回去”,我能用什麽立場來與之對抗?我有什麽資格與之對抗?而且一旦對抗,就意味着馬上要公開,這個秘密會像即将到來的暴雨那樣沖擊整個宴家,那我就沒有家了。
可還如果不對抗,我就會失去宴宗羨的。
我會失去宴宗羨的,就像三年前感受到的那樣……
突然,天光一亮。
是一道閃電。
它來得如此應景,和我心裏的閃電同時劈開烏雲。接着,雷聲滾滾,翻湧的雲立刻被撕開了,裏面的雨水轟然傾倒,潑落大地。
“好大的雨。”趙工程師從儀器中擡起頭來,看了看落地玻璃外。
我愣愣地望着外面,無暇接他的話。同時,一股說不清的反胃惡心湧上來。我猝不及防,捂着嘴沖進了衛生間,照着水池嘔吐。什麽也沒有。惡心卻持續不斷,嗆得我不得不幹嘔。
“砰——”衛生間的門被撞開。
一個身影大步朝我走來,拍着我的背,“怎麽了?”
我側過頭,看到葉訣關切的臉,緩了緩,對他搖搖頭。
那種反胃感還在,但弱了許多。我洗了一把臉,發現鏡子裏的自己在短短的時間內,憔悴得恐怖。煞白的臉色看起來像受了什麽可怕的刑罰。
對,刑罰。該我受的刑罰,就要來了。
我看着自己,感到無限哀傷,眼睛被情緒逼得發紅,看上去像要哭。
“宴雀。”葉訣關上衛生間的門,站在離我半米遠的地方,神色嚴肅地看着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你和你小叔……”
“宴宗羨。”我打斷他。
“……”葉訣臉上露出一絲不解。
我抹了一把臉,正面直視他,說道:“他是宴宗羨,不是我小叔。”
他立即聽明白了,嘴裏原本預備說的話像是失去用武之地,被他吞了回去。我們對視,他看我的眼神逐漸放平。當我從裏面看到“平等”的意思時,才開口。
“三年多了,不是沖動。”
他動了動唇,嘆息輕不可聞:“你們家裏還有誰知道?”
“應該還沒有。”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腦子裏驀地閃過宴昱。對,就是我和宴宗羨都故意暴露的對象。她那麽聰明,一定不會毫無所察吧。可是,她到底知道了嗎?她願意面對嗎?她會怎麽面對?她會做哥哥和叔叔的盟友嗎,就像小時候那樣……
“那麽你們打算怎麽辦?”葉訣問得十分認真,他已經迅速接受了事實。
我把思緒從宴昱那裏拉回來面對葉訣這個問題,腦海中便馬上被雲墨、視頻、外面的暴雨、剛才那由罪惡感催生的惡心反胃充溢,這一切令我呼吸都有些困難,心口崩裂一般地疼痛起來。
像是知道我在痛苦,葉訣的眼神溫柔了下來。
他稍稍靠近我,低下頭,輕聲問:“你想和他在一起?”
“想。”我低垂視線,眼睛終于逼出淚來,“我想,非常想。”
“無論如何都想?”
“無論如何。”
聞言,葉訣只沉默了兩秒鐘。兩秒鐘之後,他說:“如果你需要我,我會站在你這邊。”
我知道。我看着他,心裏說道,嘴上慢慢地回答:“謝謝您。”
對,我就是個自私的壞人。我會自責自罪,也會一如既往不擇手段地瘋逼下去。
誰都別想奪走宴宗羨,這是我在選擇題裏的最終選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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