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北京一直在下雨。
從我踏上這座城市開始,天空一直是暗沉沉的,大大小小的雨連續不斷。我本來很感激這場雨,因為它最初來得特別及時,暴雨一場,就降臨于爆炸發生當時。那場面像拍電影一樣——真的,爆炸造成的煙霧彌漫了鏡頭裏的世界,跟着便有大雨将它們沖刷幹淨。
我差點兒就以為那是拍電影。
我非常希望那是拍電影。
但好事兒不能都占全,大雨已經是上蒼神跡一般的恩賜,它讓現場的傷害降到最低了,讓我還可以看到一個沒缺胳膊沒少腿的宴宗羨,我應該知足了。
可是,當雨一連下了三天宴宗羨還沒醒來,我就開始無端端地怨恨這場雨。
也不算完全無端端,我是被逼得消極迷信了,覺得這場雨是不是帶着兇兆,是不是代表黴運,是不是壓着宴宗羨的生氣了。
不然,為什麽他不醒呢?明明別的傷患都醒了啊。
“走開,你們都趕緊走開,這裏不接受采訪!”
我聽到一個女孩子很兇的聲音。她的音調中有一股尖銳的彪悍,氣勢像小時候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住在小街道裏的婦女罵街。這幾天,我一直聽到她這樣驅趕所有試圖靠近這個病房的陌生人。我不和她說話,但我知道她是宴昱的助理。
“雲老師,您來啦?”她又換了一副強調,變得甜甜的。
雲墨來了。
我垂下視線,手裏削着一個給宴宗羨但他沒法兒吃最後我自己會替他吃掉的梨。來的不止是雲墨,我聽得出另一個人的腳步——居然是爺爺。
但我不打算理睬他們。
這幾天,我不理睬任何人。起初,是不知所措和累。後來,是不想。發生這種事情,人應該有什麽情緒,又應該表現什麽情緒呢?我發現我居然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想去解釋跟表演。所以我把自己鎖起來似的,不和醫護人員之外的任何人交談。
他們以為我埋怨,以為我受的刺激過重,以為我情緒積壓……
無所謂。無所謂他們怎麽以為,也無所謂我到底是怎麽了。我只是真的好不想應付他們,不想再像過去那樣為這個着想又顧及那個,努力去平衡所有東西。
我只想等着宴宗羨醒。
只要他一醒,我就告訴他,沒有法律承認也沒有關系,我要和他結婚。我們找個教堂,找個神父,或者随便找個什麽見證,許下那些莊嚴神聖的結婚誓言。
從此,我再不許任何人動搖我們的感情和關系。
我再也不躲了。
再也不躲了。
“宴雀?”爺爺站在我身邊,叫我的名字。
我垂着視線,專注地盯着手上的果皮和刀,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沒聽見或者故意置若罔聞的樣子——也無所謂,差不多的。這些天每個來過這裏的人都看到我這樣了,習慣了。
果然,雲墨主動替我解釋了:“叔叔,他受的刺激太大了,醫生說他有自我封閉的傾向,暫時拒絕和外界溝通。”
什麽狗屁醫生說,還不是荊舟說。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我在手術室外面等宴宗羨的手術。七個小時,據說是所有傷患中最久的。我一直等,沒有吃東西,也沒有理宴昱他們。
這樣持續到二十四小時之後,荊舟開始對每一個來探病的人都這樣說,別人就這樣相信了。只有他和我心知肚明,這不是事實。
事實是……
事實是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自我封閉?”爺爺遲疑地問,“那是不是要,看心理醫生?”
雲墨已經毫不避諱和人談及我的“自我封閉”病情,他熟練地跟爺爺說,我們有醫生,醫生天天都來,都有做心理疏導,但我不願意離開病床邊……
“沒關系,可能等宗羨醒來就好了。”雲墨最後總結陳詞道。
然後,爺爺感慨地嘆了口氣,嗫嚅地對雲墨說:“他們叔侄從小關系就好,一起長大的感情,和別人不一樣。”
雲墨乖巧地回:“嗯,叔叔,我明白。”
我削完了梨,越過他把水果刀放回病床床頭的桌上,擡頭看了他一眼。覺得可笑。
都這個時候了,還想在爺爺面前演自己跟宴宗羨已經和好的戲碼,到底有什麽意思呢?難道真的蠢到以為,爺爺依舊認可他這個“兒媳婦”,他們就還有可能嗎?
呵,想什麽呢?
“別想太多,阿羨會醒的。我兒子,我知道。”和我對視了那一秒,雲墨轉頭就滿臉膽戰心驚,換來爺爺一句安慰。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說完話,爺爺一聲長嘆久久不息,朝我面前伸出手來。他想握宴宗羨的手。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我突然無法忍受他碰宴宗羨。于是在他碰到之前,搶先把宴宗羨的手塞到被子裏去了。
“……唉。”嘆息突兀地落了下來。
但無論怎麽突兀和尴尬,都是他們的,我真的一絲也感受不到。
“雀兒?”爺爺試探道。
我不語。
若無其事起身換到了病床的另一邊,放下梨開始為宴宗羨做一些數據記錄。
他現在每天都有固定的身體情況數據記錄需求,這些是家屬要做的事情。每一次,我都會準時完成這項工作。等醫護人員過來的時候,我便面對面把記錄傳給他們,再收他們的書面診斷反饋。
我就這樣,固執地一個人收着宴宗羨所有診斷反饋。這沒什麽用,可我得找點什麽事情一根筋地堅持。
它就像夢裏的陀螺,有這麽一件事,我才能确定自己醒着還是夢着——只有反饋一條不少,整整齊齊排列在我的個人終端郵箱裏,才證明我一直有好好守着宴宗羨。
“雀兒!”爺爺提高聲音喊我,仿佛試圖叫醒一個夢中人。
可這對我是無效的。我對一切視若無睹,就地坐在了這邊,一邊把梨切開,一邊對昏迷的宴宗羨說:“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幫你吃了。”
這時,病房裏又進來了幾個人。
有宴昱、她的助理,荊舟,還有一個意外人士,宴宗明。
這下終于齊了,家裏能來的人都來了。我幾乎感到一絲愉悅。在他們的注視下,用一片梨輕輕塗濕了宴宗羨的嘴唇。
他當時離爆炸源太近了,高熱的氣流燙傷了他,現在身上好多地方都纏着繃帶,包括腦袋。只有眼睛鼻子嘴唇暴露在空氣中。
因為沒有正常進食和進水,他的嘴唇蒼白而皲裂,看上去不漂亮了。梨的水份也只讓那些皲裂稍微潤澤了一點點。
“唉。”我嘆了口氣,默默替他吃了這這片梨。
然後是半個,跟着是另外半個。
“哥哥,哥哥——”宴昱忽然撲過來,奪走我手裏的梨用力丢掉。它被彈出很遠,最後可憐地卡在了門的夾角裏。
宴昱擔憂而可憐地看着我,雙手掰過我的肩膀,說:“哥,你別這樣了,現在大家都來了,你不要把壓力都扛在肩上,放松一下吧,好不好?我知道,你累了。”
不用說,這種狗屁判斷又是荊舟給她的。現在,荊舟就站在她的身後,随時準備安撫她的樣子。
唉,我無聲地嘆息。擡起手腕把她的手臂推開了,轉回身面對宴宗羨。
這會兒病房裏人太多了,沒有一個我想應付的,也沒有一個我想關懷的,連想趕走的都沒有。随他們便好了。
不過有一句話,宴昱說對了。
我累了。
所以我握住宴宗羨的手,将額頭抵在我們交握的手上,默然地閉上眼睛睡了。
“走吧。”我聽到荊舟說,“讓他休息一會兒。”
“他這樣能休息嗎?”爺爺問。
荊舟回答:“能的,宴老先生,我就是他的心理醫生。”
他語氣态度十分篤定,于是他的話就像一根定海神針那樣,立刻說服了這群圍在病床邊的人。
“走吧,爸。”宴宗明說,“陳警官來了,你不是想知道案件情況嗎?我們抓緊去了解吧。”
慢慢的,腳步聲一一遠去了。
可我知道有人會回來的。
果然,只眯了一會兒眼睛我就聽到門被推開了。像小貓一樣的腳步,慢慢的輕輕的,一點一點靠近我。
跟着腳步一起來的還有淡淡的香氣,我曾經不喜歡那種香氣,如今也習慣了。畢竟不習慣又能怎麽樣?她确實長大了。
“哥哥。”她單膝蹲在我身邊,輕輕推我的肩膀。
我沒有回應,她便小心翼翼把腦袋靠上來了:“我知道你都有聽我們說話,我們說的你都聽進去了。你不想理我們,是生氣了,對不對?”
“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應該讓小叔去的……不對,我就不應該摻和平權游行,這樣就不會讓大家遇到那些恐怖的激進反同者。哥,你知道嗎,受傷的好幾個都是我的粉絲,是我害了他們。我現在好慌啊,雖然參加的人裏沒有人怪我,可是我覺得我好對不起他們啊,我希望他們都罵我,像網上那些人一樣來罵我,可是他們都沒有……哥哥,我也希望你能罵我……你罵我吧,哥!求求你罵我,你不要這樣一直不說話,我好怕啊。”
“哥哥,你是不是讨厭我了?”
“你看看我吧,求求你了,你不要只愛小叔一個人,我好難過啊,真的好難過啊……哥哥,哥哥,嗚嗚嗚嗚,求求你理我吧,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和你說……”溫熱的液體泅濕了我T恤的衣袖,貼着皮膚,又涼又熱。
我知道啊。我在心裏說。我明白你難過,你害怕,你愧疚,你可能還有委屈。我怎麽會不懂呢?你是我最懂的妹妹了。
可是真的對不起,我什麽都懂,卻什麽也感覺不到。
小魚兒,你明白嗎?我對你們所有人,都沒有任何感覺。沒有生氣,沒有埋怨,沒有恨,沒有愛,沒有讨厭,沒有心疼。
你們面前的宴雀,沒有靈魂了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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