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最喜歡的童話故事,叫《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那個故事裏說,如果你真的特別特別想做一件事,那麽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我真的相信了這個信念,并且從未懷疑。

可是我知道,這麽寶貴的信念不能總是拿出來用,所以我第一次看故事的時候就告訴自己,這個信念只能在最最緊要的時候才能動用。而一旦動用,就要勇于付出任何東西,勇于将付出投入任何形式。

我一直在等那個緊要的關頭。

而現在,我想,它來了。

我的身體終于出問題了。

當聽到周圍有人說話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小憩醒來了。聲音來自右側,我想轉頭去看,卻發現肢體不能動彈,眼前漆黑茫然。然而周圍的交談傳入耳中,清清楚楚。

困惑了好一會兒,我才理解狀況。

原來,我只有耳朵醒了。

從那以後,我就只有耳朵會醒來,可以聽得到身旁所有動靜。我得知,現在的我因為“疲勞過度”進入了中度昏迷。據說,我已經睡了快三十個小時還沒醒來——當然除了耳朵,可這他們不知道。

一開始,我還用不順只有耳朵醒來的狀态,分不清它是不是真的醒着,因為我會聽到并不那麽現實的聲音。我的意思是,發生得不那麽合理的聲音。

比如,我會聽到宴宗羨在我耳邊低語,只是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再比如,我會聽到一個女人在我身邊輕聲哼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她的聲音極富吸引力,令人跟着她一直往歌聲深處走……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the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1]

她喜歡反複哼這幾句,音符裏像有星光,輕盈跳躍。夏日的夜晚始終美麗而遙遠,散發着永遠令人懷念和追尋的氣息。

有幾次,我覺得自己就快追尋到了。

在夏夜的深處,有個人站在那裏。身影模糊,但非常親切。我幾乎可以确定,那個人我認識。那種溫暖,我曾經體驗并眷戀。

不,不止如此——眷戀一直都在。在我最深的記憶中, 在我內心不可觸及之處,在我的本能裏。

你是誰啊?我張了張嘴,問道。

然後那個身影動了動,微微側過來,星光與其同在……我向星光邁步而去,最終踏入了黑暗。

黑暗其實很好,黑暗讓我自由穿行。我在無邊的黑暗中尋找,沒有知覺,也沒有阻礙,只有信念告訴我終将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他們都不知道,我在黑暗中尋找走失的宴宗羨。

有一次,我從黑暗中回來——也就是耳朵醒來,清晰地聽到了那個歌聲。聲音捧着夢中的星光,好像要讓我看到白天。可是我拒絕,因為我還不能醒。

這時,有個聲音打碎了那捧星光。

——“誰讓你來的?”

這個聲音我認識,是宴宗明。

他聽起來一如既往不友善,可是偷偷藏着什麽期待。換了平時我肯定聽不出這隐藏的心意,但現在我只有黑暗,所以聽什麽都敏感些。

他喝這一聲真是虛張聲勢,被呵斥的人沒回答,他也并沒有趕人。

過了一會兒,中斷的歌聲又續上了。

這次沒了那誘人的星光,哼歌的人一改歌曲原本的風格,輕輕快快地哼。從我的身邊哼到遠處,其中一段摻在了水聲裏,片刻後,又回來了。

“謝啦!”那聲音說道,歌聲被咀嚼聲取代。

我終于聽出來了,是傅秋溪啊——我發現自己發自內心地為她的存在感到喜悅,全然的喜悅。這份心情比人真正醒着的時候坦白多了。大概是因為沉睡中沒有一絲負擔來拖累我的心吧。

“不是給你吃的……算了。”宴宗明對她抓狂起來,可他最讨厭自己失态,所以幾乎立馬收住了,冷冷淡淡地問,“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你覺得呢?”她笑着說。

懶得理你。我猜,宴宗明肯定給了她這麽一個表情。

“懶得理我是吧?”她站起來了,高跟鞋在地上踩出仿佛會旋轉的響聲,“唉,我說,你們倆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你都這麽大年紀了,做人能不能不要還那麽別扭啊?”

宴宗明不搭腔,走遠了。

她跟了過去:“你這個人是不是特別喜歡跟自己較勁兒啊?平時挺聰明的一個人,現在怎麽老軸在裏面?你難道真的覺得,葉訣這種人能看上我?能的話,早八百年就沒有你的事兒了好吧?”

“傅秋溪,你出去!”

“幹嘛?”

“出去,你吵着他們休息了。”

“你來之前我一直在這裏他們也誰沒被我吵醒,你不要找茬兒轉移話題好吧?”她又回來了,床邊的椅子“咯吱”一響,她坐下了,“葉訣在醫生辦公室呢,要去找就趕緊去。”

宴宗明不說話了。

他來到了我的另一側,也坐下。好一陣子,他們沒有交談。屋子裏變得好安靜,好單調,偶爾有遠處的聲音傳來,讓我想起中學時代在課堂上走神的情景。

“哎,宴宗明。”後來,傅秋溪開口了。

不是同宴宗明拌嘴,是認真地勸他:“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葉訣為你受了很多苦,既然現在已經說明白了,你們就該好好捋一捋,不要浪費時間置氣了。”

宴宗明還是不回她。

兩人沉默少頃,她輕輕一嘆,再次勸道:“他不敢主動來找你,他在等你。你去吧。”

宴宗明終于猶豫地出聲:“宴雀他……”

“我兒子我來看着就行了,你快去吧。”她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打發他。

宴宗明總算沒有再扭捏,起身離開了。

周圍又安靜下來,傅秋溪換了一首歌哼。沒有刻意輕快了,嗓音低沉,很有技巧地運用氣息,叫人着迷。然後,我忽然想起來了。她的歌聲,我是聽過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冬天——是的,就是那個冬天。

那時候聽到的歌聲在之後很多年裏,我都記得的。只是時間越流逝,我越無法分辨那份記憶的真實性。就像現在,我并不能确定耳邊聽到的每一段聲音是否是真實發生的。

是她嗎?

她曾經在在我最無助的時候,陪伴過我?

是嗎?傅秋溪……媽媽。

“宴宗羨?”突然,耳邊響起椅子被猛然挪動的尖銳響聲,高跟鞋蹬出的腳步急切奔向這個空間的另一個方向,傅秋溪呼喊道,“宴宗羨,宴宗羨——醫生!”

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感到一陣恐慌,心口緊窒,努力豎起耳朵想分辨周圍的動靜。然而無論是周圍還是遠處,一切聲音都急速模糊起來。

我又想睜開眼睛,動一動身體,卻無能為力。我好像被塞在一個玻璃管裏面,左右都是光滑的壁,撐不開也擠不碎。

似乎有人來人往,他們互相在着急地交談。

他們在說什麽?我聽不清。

漸漸的,連模糊的聲音都沒有了,我的世界歸入一片寂靜。後來有什麽重量加在了我身上,周圍變得更沉重了。而黑暗的深處,仿佛有什麽在震動。

“砰——”

“砰——”

啊,是心髒的跳動。那是誰的心髒呢?

想伸手去觸碰,可是它實在太遠了,我夠不到。夠不到。最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這樣,我又回到了徹底的黑暗中。已經熟悉和習慣這種黑暗,我很清楚,它的“什麽都沒有”是暫時的,呆久了我就能找到些什麽東西。

有時候是一縷氣息,有時候是一絲回憶。

它們指引我我找到宴宗羨。

“嘀嗒——”

這次是記憶。

我快窒息了。宴宗羨勾着我的舌頭,深深地吮吸,有種要将我咬斷吞到肚子裏去的兇猛。我想掙開,可他扣住我的後腦,半點也不退讓。

我真的要窒息了。睜開眼睛,視野之中是傍晚望不見盡頭的街道。正是下班的時間,所有自動駕駛車輛都在有序行進。車流的最遠處,托着一片橘紅色的天空,夕陽就在那片橘紅中。

多麽熟悉的場景。

哦,我記得了。

初夏的某一天,我們就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車裏,他就這樣在我身邊徐徐睡去。我遙望夕陽,看它溫暖美麗的光輝沿着路、沿着車、沿着我貪戀的目光,一點點染在他的身上。心裏偷偷地想,如果這條路沒有盡頭就好了,我們可以一直往前,一直往前,把所有東西都抛在後面,抛得遠遠的,就像是——

“私奔。”我心裏膨脹着這個孩子氣的念頭,好想搖醒身邊的人。

可是我不敢。

我是膽小自私的雀,又想要宴家,又想要親生爸爸,還想要宴宗羨。因為知道宴宗羨最好欺負,最後一定會原諒我,所以無恥地選擇委屈他。

我真是太差勁了。

委屈他,傷害他,索取他。就仗着他愛我,縱容我。

我真是太卑鄙了。

擁有愛和縱容還不夠,還想知道這份愛到底有多深,想知道他會縱容我到什麽地步,到哪種程度才會不原諒我。像個矯情作妖的小O,踩着危險的邊緣,走活了算自己的,摔死了算他的,一起死算殉情。

那就殉情吧。

我放棄了呼吸,閉上眼睛……

“雀兒?”

不知過了有多久,最先的知覺來自手。五指被握得很緊,骨頭的痛感慢吞吞地傳到大腦。

然後是視覺——眼前熟悉的的臉:紗布已經摘掉,眉角、鬓邊、下巴,都有傷痕和傷疤。嘴唇好了很多,不再皲裂,看起來又有點漂亮了。陽光像黑暗中的回憶那樣,落在他臉上,帶着午後特有輕薄質地,制造出一種靜谧美好的夢幻。

——我醒了。

呼吸、冷暖、疼痛、心跳、眼淚……一一從我的身體活過來。我看着宴宗羨的臉,怔忡無措。很想擡起另一只手去碰碰他,卻發現手臂酸軟無力。實在是睡得太久了。

于是只好放棄。

“什麽時候醒的?”

“你頭暈不暈?”

彼此話音同時起落,我們都笑了。

“差不多一個小時前。”他先回答。

我望向他的頭:“怎麽不包紗布了?”

“太醜了。”他擡手抓了抓頭發,可憐地看着我,“包得我發型都塌了,剛醒來的時候照鏡子,被自己醜到,不能讓你醒了再看見。”

“我都看了很多天了。”力氣也在清醒後緩慢地活過來,水流一般重新流通。我撐着手肘坐起身,他也側身坐到床上來。

偌大一個病房,這時只有我們。那些輕薄而幹淨的陽光,全都是我們的。如果不是最近在醒和昏迷之間有太多經驗,我可能還要質疑自己是不是睡着。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好場景呢?

可是我知道,天也知道,這是我動用那個信念換來的。是我親自跑到很遠很黑的地方去,把他找回來的。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此刻。

不懷疑,也不心虛。

“雀兒,你還記得嗎?我出門之前跟你說過,回去後有事要告訴你。”靜默半晌,他重新握住我的手,拇指摩挲我的虎口,問道。

“記得,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我看着他,“你先說。”

“我見過你媽媽。過年那會兒,有一次……”

我瞪住眼眶,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麽了。很努力不去打斷他,但眼眶無法抑制地開始酸脹。

他解釋了那次從酒店出來之後,偶遇宴宗明和傅秋溪的事:“因為怕她會來帶你走,所以不想讓你和她相認。但我現在想通了,你應該去認識自己的父母,這樣你就有自己的家了。而且說不定……說不定你的親生父母,會更愛你,支持你和我。我們去問大哥,那樣一定能找到她,你......”

“你別哭啊,幹嘛呢?”

眼淚滾燙得驚人,大滴大滴掉下來,他手忙腳亂地給我擦。

“別哭了別哭了,對不起,瞞了你麽這久。你別怪我,我就這樣,對你的事都特別自私,那會兒不想讓你被帶走,現在想讓你有退路,反正都是為了你能在我身邊。你要是生氣,回頭怎麽着我都行,但你現在得答應我,因為這個方案是我們唯一的……”

“我找到我的父母了。”我再沒忍住,打斷了他。

他一頓,帶傷的眉頭驟然一蹙,目光先是愕然,爾後驚疑:“找,到了?”

“找到了。”我肯定地點頭。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問:“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事情?”

“嗯。”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病房的門就是這時候被推開的,我的視線越過他望向門口。然後,擡起手指着來人,告訴他。

“就是他們。”

[1]《Young and Beautiful》又出現了,感覺自己在強賣安利诶嘿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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