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就是他們。
門口,人前所未有地齊全。
爺爺,宴宗明,宴昱,葉訣,傅秋溪,雲墨,荊舟,還有宴昱跑前跑後的小助理。所有相關的人都在了,連觀衆都不缺。這就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場面。放在電視劇裏,這通常出現在大結局倒數兩三集的地方。
是個揭秘收尾的好時機。
——所以,我就把什麽都說了。
我老早就知道,這樣的一天,會是我人生和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天,至少也是“之一”。我早已為這一天想象過每個人的反應,思考過每個人可能的情緒,模拟面對的方式。
對,我總是這樣,在腦子裏做好萬全的準備。
而然後,生活也總是那樣,讓我的準備毫無用武之地。
出于預料,反應最大的是宴昱。
“胡說!”
她坐在離我最近的椅子上,雙腿并攏,雙手交握着放在腹前。兩只拇指夾住衣服上的一片布料,無意識地反複揉搓。她很慌張。同時,她也讓我很慌張。
因為她的一雙眼睛正死死瞪着我,裏面蓄滿淚水,眼眶紅得可憐。看上去要哭了,可是眼神的情緒冰冷。是那種抗拒、否認的冰冷。
我發現自己在腦子裏做過的預案都不管用——我沒想過她對我的秘密會這麽抗拒。事實上,我給她的緩沖是最多的,她也是最有可能馬上站在我身邊的,我以為……
“我不相信!”對視超過五秒鐘,她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椅子被她幅度過大的動作推到老遠,她就站在原地看着我,“你怎麽可能不是我哥哥,這不可能!”
“宴昱……”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但那就像一聲不起眼的背景音,配合她在這個情境中發揮她瀕臨失控的情緒:“你胡說!你、小叔,你們都胡說!”
我試圖朝她伸出手,她立即往後跳了一步,像在躲什麽髒東西。
我愣住了。
她也有點愣。接着更慌亂了,雙手立即背到身後。
小時候,當她真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的時候,就會這樣。她覺得真的錯事不比調皮搗蛋闖了小禍,所以不能讓人看出來她心虛。把手或是別的什麽藏起來,別人就能少看出來一點。
現在,她就這麽自欺欺人地藏着。
并且暴跳如雷。
“我讨厭你們這樣!”她喊道,然後目光在所有人裏面挑了一個荊舟,拉上他逃跑了。
整個過程發生得很快,我一句話、一個舉動都沒來得及回應。
接着,宴昱的小助理一邊給誰——好像是顧俦平——發通話請求,一邊追了出去。随後宴宗明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情況”,也出去了。床尾站立的傅秋溪想說些什麽,欲言又止,最後把葉訣叫了出去。
仍在病房裏的人,不是面色凝重就是眉頭緊鎖。
宴宗羨的手悄悄伸進病床的被子裏,摸過來握住我,拇指輕輕揉了揉我的掌心。他面前坐着爺爺,所以他的“悄悄”也并沒有那麽悄悄。後者餘光一掃便了然了。
于是變成了父子對峙。
而宴宗羨對此輕車熟路,從小到大,他和爺爺的對峙不計其數。
現在,病房裏還剩下最後一個觀衆,雲墨。不過他興許不認為自己是觀衆,毫無去意,臉上彌漫起從未有過的陰霾,緊盯宴宗羨。
宴宗羨對此視若無睹。
他迎着爺爺诘問的目光,理直氣壯地說:“我是早就跟你提過了的,等房子裝修好了,就讓宴雀去跟我住。”
聞言,爺爺的眼神驀然一跳,像是被什麽刺痛了。臉色迅速泛紅,眼看就要發作。
但他終究忍住了,嚴厲的眼神從宴宗羨身上離開,轉而望向了我:“你對爺爺,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我嘴上啞然,心裏卻下意識想回答些什麽。
這時宴宗羨捏了捏我的手,道:“爸,你不要為難雀兒,我不會讓你從他入手的。”
說着,他側頭朝雲墨擡了擡視線:“也別總為我的終身大事操心,能不能和雀兒好一輩子我不敢說。但回頭草,我是不吃的。”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見他帶傷痕的嘴角揚起招搖而諷刺的弧度。這一刻,我幾乎有點同情雲墨了——宴宗羨根本不打算向他要解釋,因為他已經決意不接受任何解釋。
GAME OVER。
他們從此是陌生人了。
這一天的傍晚來得好像格外早,我醒來的時候還是午後,等這些人來去兩趟,每一個都從我們這裏讨去一些說法之後,夕陽就把天邊塗成了濃豔的橘紅色調。
晚餐時間到了,我帶宴宗羨到樓下的遇園餐廳吃飯。
這麽多天了,他終于醒來走動,和同一個事件中的倒黴蛋見上面。他們也都知道他,因為他昏迷不醒出了名。看到他醒了,倒黴蛋們好像才延遲地感受到“劫後餘生”。
那一場爆炸并不小,由極端的反平權游行者策劃實施,意在恐吓威脅和“教導”。世界上就是有這樣思路奇怪而行為粗暴的人,認為痛就能令人“醒悟”,所以對人施以極端的疼痛跟傷害。
宴宗羨吃完一頓熱鬧的晚餐,夜晚來臨了。
喧嚣的一天好像終于到達了安靜的時刻。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我們,因為每個人都需要消化。連宴宗羨也需要像我讨一些說法,而我早就準備好了對他全然坦誠,有問必答。
夜晚讓我舒适,病房的燈光調成溫和無害的亮度與色調。我在給他削梨,心情輕快,且不加掩飾。我終于在他面前,不戴任何面具了。
“喏,給你。”
他接過削好的梨,看着我,眼中有意。
我笑了笑,放下刀擦幹淨手,附身湊過去親他。他沒有拒絕。我知道他哪裏有傷,哪裏可能疼,親得很小心。但後來還是失去分寸,糾纏得很深。
他像夢裏那樣吮吸我,很兇,很生氣,很委屈,讓我不能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殉情。梨掉在了地上,滾到某個角落裏,我聽見聲音卻無力關注它的去向。
然後,桃子味兒的信息素鑽入我的鼻腔。
“你瘋了!”我終于推開他,“你幹嘛呢,這裏是醫院病房!”
他眼神冷靜地看着我:“你放心,不辦你,治治你。”
相比之下,我看起來一定比他興奮多了。而且還會更興奮。因為他要是真想壓制我、欺負我,我從來就沒有還手之力。
現在,我所能接觸的空氣裏已經全都是他的信息素。明明是甜美的味道,我卻被逼得心底發慌,很快流下冷汗。
他跨下床,去把病房的門鎖了,又打開自己的個人終端對這個房間設置臨時氣味阻隔。接着,信息素的釋放更肆無忌憚,我隐隐頭疼,身心躁動。
“忍忍啊寶寶,忍着。”他走過來,卻不靠近我,看着我逐漸狼狽。
頭痛,欲望,恐懼,反抗......所有這些生理的、心理的折磨都被他加諸在我身上。
他就在我面前,對我釋放強烈的誘惑又不碰我,給我疊加威壓又留一線生機。有一陣子我絕望而灰暗,深知遠離他我會幹涸而死,靠近他則會燃燒成燼。
一定是他這一年對我太好太容忍了,我才會以為他是個溫柔的人,忘了他生起氣來是個暴君。
“宗羨……”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乞求他,“你碰一碰我。”
“難受嗎?”他走近一點,居高臨下地看我。
“……”
“我也很難受。”他終于觸碰我,手掌覆在我額頭上,觸感冰涼——是我太燙了。
“雀兒,你看得到我的努力嗎?我做了這麽多,都是想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讓你不擔驚不受怕,不要再想着二選一,不要再想着犧牲我。”
“你告訴我,這些你看得到嗎?”
“我……”
“噓!”他忽然把我抱住,阻止我說下去,“好了,沒事兒了,我沒有真的要你被迫回答我想聽的,我只是想問而已。不然你連我難受都不知道,是不是?”
“……沒有。”我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頸窩裏。不知道是生理眼淚還是真的哭了,我弄濕了他的衣領。
他對我轉為安撫,手掌一下一下撫摸我的背。信息素的情緒變得柔和,讓我恐懼的東西被抹去了。柔軟的嘴唇落在我額頭上,涼涼的溫度好舒服。我像一只從水裏撈起來的貓,顫栗與狼狽都被他慢慢收拾妥帖。
過了許久我身心安穩下來,身上的冷汗已經幹了,但仍然有些脫力,靠着他不想動。
房間裏一片安靜,只有呼吸聲,沒有人想說話。原本準備好的推心置腹,這時好像變得沒有必要了。
除了一個答案。
那是我必須給他的。
“看得到。”我閉着眼睛,在他耳邊低語,“你做的我都看得到。你喜歡我這件事,我也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從——我分化那年開始,就知道了。
起初我的确以為在那個分化期裏起了邪-念的人只有我,但終究還是在對他事無巨細的追究裏确定,事實并非如此。否則,他十七歲就開始談戀愛了,為什麽直到我在他身邊完成分化之後,才第一次和別人發生關系?
一切都有跡可循。
我們之間,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同流合污,所以必須一起叛逆到底。
“宴宗羨,我曾想和你私奔,結伴屠龍,至死不渝。”
“是嗎?我認為,現在也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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