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今年到了中秋,深城竟然就真有了秋意。入夜後的風舒朗幹爽,偶爾帶來隐約的桂花香。

我從小就很喜歡這個季節,因為空氣中的一切都給人一種靜谧安寧的感覺,令人着迷。而且,每到中秋,家裏人就會聚在一起。連宴宗明和宴宗羨也少有缺席。

中秋節當天飯桌上,總有姑嬸花一下午做的滋補炖湯、最肥美的膏蟹、應季的水果、自制的酒釀。到下午四五點,我和宴昱放學回家了,就會偷偷先喝一碗酒釀……

哦,抱歉,這樣的回憶場面有點過于久遠了。

不知道為什麽,自打從北京回來,我就常常會想到學生時代的事情——這樣說好像也有點矯情,我明明畢業沒多久,很快還可能要準備考研繼續進修。

可是……可是我真的覺得,大半年前還在讀書的日子,離開我很久了。歷歷在目的中秋節場景,離開我很久了。

在我的個人終端裏,和宴昱之間最後一條跟中秋有關的對話,就是她問我要不要給姑嬸肚子裏的小弟弟準備禮物。

現在,我很想問她禮物準備得怎麽樣了。

——中秋節到了呢。

“好了,走吧。”宴宗羨從房間出來,邊朝我走邊扣好了手表,走近我面前,做了個展示自我的姿勢,問,“怎麽樣,老公帥嗎?”

“……”

“快說,帥不帥?”他不耐煩地伸腿撞了撞我的膝蓋。

行吧。我敷衍地回答:“帥。”

“乖。”他滿意地笑了,半蹲下來整理我的領結,說話的語氣明明感慨,卻又很淡然,“從今天開始,我們就光明正大了,以後什麽也不用怕。宴雀,你知道嗎,我等了好久。”

我看着他的眼睛,難免有些五味陳雜。

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點點頭。

他嘆了口氣,稍稍用力把我撈過去抱住。我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到他的心跳。有點快,有點響。他是緊張的。這個中秋節,我們将會過成一個儀式。一個姑且算是在家人面前确立關系的儀式。我們給每一位家庭成員,包括葉訣和傅秋溪,都發了邀請。

願意來的,就算是承認了。

可是,我們不知道誰會願意來。

地方定在爺爺那個小區的湖邊人工餐廳,其實就是我們以前的家的對面,隔湖相望。在餐廳露天的陽臺上,就能清晰看到家裏的後院。

還從來沒有哪一次,在這麽近的地方看着家,覺得有那麽遠。

夜色入暮,被宴宗羨包了場的餐廳還沒有第三位客人進來。最好的消息,是葉訣告訴我他要加一會兒班,晚一點到。現在每一個願意來的人,都是我感激的對象。

“可能還是太倉促了……”我握住面前的杯子,裏面的水是熱的,杯壁的溫度很舒服,我竟從它身上感到安撫,能對宴宗羨笑一笑,“別說他們還不能消化了,你臉上的傷都沒好全呢。”

起初,我們是打算在過年辦這個儀式的。

小幾個月過去,該想清楚的都想清楚了,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也不太可能再靠冷靜消化改變想法了,所以過年怎麽看都是最佳時段。可是,宴宗羨最終還是把日子定在了今天。

他說:“等不了,不想等。”

這個理由實在太正中我的靶心了,我才不是什麽理性的人,瘋狂是我給自己最好的禮物。所以,我半個字異議都沒有提,與他一拍即合了。

就是今天。

等不了,不想等。

“怎麽了,又擔心了?”比起我,宴宗羨看起來輕松得多,對我揚起一個戲谑的笑容,說,“他們不來也沒關系啊,反正時間一到,上菜奏樂,他們不來也得聽見。”

說着,他指了指對面,“喏,這麽近。”

他成功了。我被逗笑,沒那麽忐忑了。

可是其實我知道,他的不緊張也只是看起來而已。他就是這樣,明明很在乎的東西,做起來就要擺出一副“我就這樣了,你們請随意”的樣子來。可他越是這樣,我就會越不願意讓他失望。所以,我要表現得跟他一樣從容。

然後,我終于把那條在家就想給宴昱發的信息發出去了。

七點鐘,餐廳的大門終于被推開。我和宴宗羨都站起來,便迎上了姑姑和姑嬸的目光。她們看見我們,遠遠地笑了笑,服務員将她們帶過來落座。

“二姐,我就知道你們會來的!”宴宗羨用以前的态度對姑姑說話,分別擁抱姑姑和姑嬸,她們也同樣擁抱了我。

在這個家裏,她們永遠都是最得體也最體貼的兩個人。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無論她們自己有什麽不幸和痛苦,當轉身面對其他家人的時候,她們都能變得溫柔、和善、包容。

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周,我回爺爺那兒收拾行李搬家,她們仍然願意送我。當我婉拒時姑嬸看着我的眼神,讓我感受到,她依舊且一直會把我當做她用心撫養長大的孩子。

“還是第一次在這裏吃飯。”姑姑環視了一周餐廳的露天陽臺,目光落在了對面,“從這邊看家裏,比從家裏看過來感覺更近。”

“聽說菜很好吃。”姑嬸接道。

宴宗羨及時遞上菜單,換了個位置坐在她身邊,親熱地告訴她自己點了哪些菜,什麽什麽對孕婦好,什麽什麽對胎兒好。

只要他願意,就總能把人哄得開開心心。

我不知不覺看了他好一會兒,再擡起眼的時候,迎上姑姑的視線。原來她也看了我好一會兒。目光相視,她笑了笑。是一個釋然的笑。然後,她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就着裏面的溫水跟我碰了碰。

“阿羨,雀兒,雖然很意外,但是,祝你們幸福。”

“二姐……”宴宗羨轉過頭去看她,喊出稱呼就抿起了嘴唇,眼睛裏不可抑止地湧起依賴和委屈。在我們家,長姐如母是真的。姑姑的承認和祝福給宴宗羨帶來的安慰,絲毫不亞于爺爺本人的表态。

“趁老爸還沒來,說幾句貼心話。”姑姑沒管宴宗羨,兀自碰了他的杯,喝下兩口溫開水,慨然道,“我知道,老媽在生了你之後抑郁自殺,你一直覺得是自己的錯。你小時候,老爸不管你,把你丢到我這邊來,你也以為老爸是不喜歡你……”

“我沒……”

“當然了,現在跟你說不是的,你也不會信。說到底,這和信不信也沒有太大關系,畢竟老爸确實對你不太好。不過,有些體會,我也是到這些年才明白——老爸,也只是個普通的人,像你像我一樣。我們都有很脆弱很任性的時候,不是嗎?”

宴宗羨的眼神涼了涼,微微坐直身體。

他沒有反駁,但看得出對姑姑的話不甚認可。

而姑姑也并不尋求他的認可,仿佛純粹只是如她剛剛所言,說幾句貼心話。說完了就完了,留下問句,沒再繼續聊這個話題,轉而看向我。

“雀兒,還能做一家人,姑姑很開心,如果……”她頓了頓,似乎在思考下面的話該怎麽說,“如果,老媽還在的話,應該也會支持你們的。”

聞言,宴宗羨的表情愣了愣,有些讷然地呢喃:“真的嗎,我都……沒見過她。”

奶奶……

如果說,在我們家,我的來由之前可以算一個秘密的話,那麽奶奶就一直是個不能觸碰的禁忌。至少在我和宴宗羨這裏,除了知道奶奶産後抑郁自殺而亡,其他的就完全空白了。在這個一切都可以靠智能雲盤永存的時代,我們家甚至連一段奶奶的影像都沒有。

宴宗羨小時候怨恨爺爺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爺爺連奶奶的樣子都沒讓他看過。

我太明白他的怨恨了,太明白了。

每個小孩都會想媽媽,可是,對我們來說,連想的形象寄托都沒有。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們在尚不知同病相憐為何物的時候,就本能地靠在了一起。

“唉。”姑姑嘆了口氣,打開了自己的個人終端,然後向宴宗羨發起一條共享邀請。

驀然間,宴宗羨眼神一顫:“姐,這是……”

“前兩天升級娜塔莎晴雯,從老爸的系統裏找到的一段視頻。很老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可能給你看,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想看的——是媽媽。”

宴宗羨接受了邀請,打開一塊小小的全息屏,視頻開始播放。

然後,我們在這個泛着三十多年前的流行色調的視頻中,看到了一張異常眼熟的臉。雲墨——哦不對,是一個長得像極了雲墨的男omega。像到,我和宴宗羨看第一眼都短促地吸了一口氣,心跳漏拍。

于是這一剎那,我們就都明白了爺爺當初見到雲墨的感受。

“家裏熄燈了。”這時,姑嬸說道,“爸爸應該是出門了。阿羨,雀兒,他會來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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