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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到處皆是煩人的知了聲,土狗趴在陰涼處吐着舌頭,兩排平房之間夾着條陰暗過道,微風吹過小巷子,暑氣才稍稍褪去,讓人感覺到一絲絲涼意。

跟航運公司裏跑出個半大點兒的小孩,舉着一毛錢趴在玻璃櫃臺上,“允哥哥,我要一支冰棍。”

允喚林穿着背心,好不容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仰在躺椅上,連眼皮都舍不得擡一下,手上慢慢悠悠的搖着蒲扇,懶洋洋道,“自己跟冰櫃裏拿。”

小孩一聽,人都還沒冰櫃高,他雙手撐在冰櫃邊緣,腳下用力一蹬,半截兒身子都埋進冰櫃裏,在裏面翻得嘩嘩作響,貪涼還多待了會兒,爽夠了才跳下冰櫃後又道,“還得找我錢啊。”

“啧。”允喚林沒辦法再安生的躺着,搖着蒲扇去跟錢櫃裏找零錢,“就你煩人。”

小孩接過零票,朝他吐了吐舌頭,扯開冰棍的紙包裝袋,白騰騰的冷氣散發出來,低頭嘬的啧啧直響。

竹制涼椅睡得身上每一塊肌肉都酸痛,允喚林伸展着胳膊朝裏屋走去,找到他奶奶泡好的老蔭茶,猛地灌了好大一口。

這才剛入夏,溫度已經高的叫人難以忍受,允喚林不喜歡開電扇,他家那臺紅山花,還是楊堪跟武漢帶回來的,自從他爸爸發瘋砸了一次後,現在吹着都哐啷哐啷的響,像是随時都能散架似的。

允喚林端着搪瓷杯子往桌子前走,看着那本被他奶奶翻爛的日歷,四十二天了,差不多該回來了啊,六月份又是主汛期的時候,這次應該在家裏待得時間長一些。

“喚林哥!”正當允喚林胡思亂想的時候,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少女音。

哪怕沒看到人,他都知道是誰,楊堪的妹妹,楊慧,楊堪兩個妹妹,年齡相當,一個初一,一個初三,平時都形影不離的,要來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楊芳肯定也來了。

“诶!”允喚林放下手裏的杯子,從裏屋裏出來。

果然是兩個小姑娘一起,都紮着高高的馬尾,小臉曬的紅撲撲的,豆大的汗水跟額頭往下滴落,但也遮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

允喚林跟冰櫃裏拿出兩支冰棍遞給她們,“你們從哪跑過來的?”

楊慧小點,性格放得開些,話也多些,“從我爸單位下來的,我哥回來了,喚林哥跟我們一起去接他呗。”

剛還惦記着,真是念都不能念,船就到港了,允喚林扯着嗓子跟二樓喊道,“奶奶,我去接楊堪,您下來幫我看下店。”

還沒等到奶奶的回答,允喚林跟楊家倆姑娘已經跑出去好遠一段路。

跑過巷子後,要穿過航運公司大廳,外邊是長階梯中間夾着滑梯,石板滑梯被曬的發燙,都沒人敢坐上去玩。

三人穿梭在烈日之下,陽光像是蘸了辣椒水,格外的毒辣,一鞭鞭的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倆姑娘的馬尾在空中搖晃,畫出完美的弧度。

一路跑到江邊,巴掌大的縣城,住江邊的人都互相認識,趸船上的船員沒攔着三人,他們浩浩湯湯的跑了進去。

正巧幾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背着手從機動船上下來,楊堪跟其他船員目送他們離開,一晃眼便看到趸船上的允喚林,他擡了擡眉毛,咧着嘴偷笑。

眼看着幾個男人下了趸船,楊堪才朝他們三個招手,“快來快來,趕緊把東西都搬回家。”

駁子上的東西收上岸,又将藏好的煙酒拿出來,一部分是自己用的,另一部分是允喚林店裏的,楊堪催促道,“趕緊搬啊,剛剛他們沒搜出東西來,怕不死心又折回來。”

這一趟上上海,楊堪一路買了不少東西,湖北的大米,鎮江的香醋,高崗的香煙,上海的雪花膏。

見倆妹妹眼巴巴的跑到船艙裏去搬東西,楊堪将允喚林拉到船頭,一只手握着允喚林的手腕,一只手揣在褲兜裏,神神秘秘道,“我給你買了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麽?”

眼神狡黠,楊堪這趟又曬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

或許是被興奮沖昏了頭腦,跑了一路都允喚林都沒覺得熱,偏偏被楊堪一握,背上在密密麻麻的發着汗,江風都吹不散的燥熱。

“什麽?”他目不轉睛的盯着楊堪,一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嘿。”楊堪憨憨一笑,将手中攥的發燙的東西擱到允喚林手心,“call機!”

允喚林手上一抖,差點沒接住,颔首擡眼局促的看着楊堪,“你買這個幹嗎?你錢多得沒地方花?”

東西允喚林沒敢收,兩人攤着手僵持着,楊堪時不時朝船艙裏看了一眼,“你先收起來。”他推了推允喚林的手腕,繼續道,“我出船一個多月都聯系不上你。”

這玩意少說得一千多,照楊堪那兩百多的工資,算上加班時間,滿打滿算三百,除了給家裏一百家用,一百存着娶媳婦,一百放着零用,再加上每次出船又會給妹妹父母買點東西,允喚林不敢想象他東拼西湊了多久。

不管楊堪怎麽催促,允喚林都不敢收,先不說價格的問題,用call機的不是有生意的老板,就是趕時髦的纨绔子弟,平時也沒個人聯系他,放到他手裏是實在是糟蹋了。

楊堪要是想聯系他,大可打到巷口的店裏去,他不怕這點麻煩。

楊堪還來不及勸,船艙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楊慧楊芳排着隊往外走,楊堪順勢将call機塞到允喚林口袋裏,低聲道,“別讓她們看見。”

在陽光的照射下,江面波光粼粼的,格外刺眼,背上像是被烈日灼傷,又燙又癢,允喚林想別着手去撓,可揣在口袋裏的東西溫度更高,他都不敢不知道該不該放手。

就這倆小丫頭,東西肯定是拿不完的,楊堪朝她們一招呼,“你倆先走,我跟喚林後面來。”轉頭攬着允喚林的肩頭,進到船艙裏去。

他們允家這小雜貨鋪,基本上靠着楊堪去各地拿貨才能支撐下來,煙沒有完全開放,小縣城裏的煙草,進價貴不說,沒關系你弄不到賣的,只能靠着楊堪跟高崗買私煙藏着賣。

兩家的東西都是楊堪分好的,兩人扛着剩下的往趸船外走,爬着石梯時,楊堪還在跟允喚林念道,“晚點來教你用。”見允喚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楊堪打斷道,“你別說不要啊,我倆跟這兒撕拉半天,被我媽他們看到了又沒完沒了。”

允喚林心中郁結,口袋裏的call機更是重如千斤,壓得他步子都邁不開。

他們這片兒基本上靠着航運跟煤建兩個公司過活,十個人有九個人是這兩個公司的,楊堪跟允喚林剛穿過航運公司的大廳,兩排平房的左鄰右舍伸出腦袋來張望。

“楊堪回來了,這趟走得久啊。”平時個把月一個來回,這次走了将近一個半月,日子是長了點。

楊堪臉上洋溢的笑容,“陳叔叔,回來了,回來了。”

“這趟東西買了不少啊。”樓上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又給允家小子買什麽東西啦?”

楊堪神色一頓,很快又敷衍的笑道,“進貨而已,陳叔叔,你家還不吃飯啊?”

“早圓鐘了,誰這個時候吃飯啊。”陳叔叔話鋒一轉,“倒是你家,你媽知道你回來,又炖肉了,我們都聞到香味了,你還不回家吃飯?”

兩人進了店裏,楊堪沒再搭理這些人,櫃臺裏,允喚林的奶奶正坐在裏面,見到楊堪後,皺皺巴巴的臉笑得褶子都擠到一堆,“喲,回來啦。”

“回來啦,奶奶。”

奶奶趕緊給楊堪倒了碗茶,絮叨着,“怎麽這次走這麽久啊?我家小林子惦記好長時間了,一天看好幾遍日歷。”

“奶奶!”跟裏屋拿錢的允喚林粗着嗓子喊了一聲,語氣中帶着點氣急敗壞的意味,又急扯白臉的朝楊堪問道,“多少錢?”

楊堪跟允喚林手裏抽了幾十塊,見允喚林吃癟漲紅着臉,他樂呵呵的離開,“我先回家了,我媽他們等着我吃飯,不然一會兒又要罵人。”

楊堪他們家靠航運大廳更近,每次幫允喚林送完東西,免不了被他罵一頓擠兌,他繞過航運門口的陰溝,一拐彎兒便是他家,三層高的獨棟樓,比起這片的人家都要氣派。

剛踏進家門,楊堪他媽叉着腰準備開罵,愣是被楊堪攔了下來,“有點餓了,先吃飯吧。”

“你還知道餓了,回港不回家,我看你改姓允算了。”嘴上不饒人,可他媽轉身就跟廚房端飯菜。

“那麽多東西他拿不走啊。”楊堪跟在他媽身後,“我爸呢?”

一個半月沒見到兒子,楊堪媽不惦記是假的,但脾氣火爆的中年女人,善于隐藏感情,沒好氣道,“你當你爸不用上班。”

“我想着他該請半天假的。”

“喲呵呵,你當你是什麽領導,還要專門為你請個假。”楊堪媽特意做了扣肉,楊堪就愛吃這道菜,人都沒上桌,他先忍不住塞了一塊肉。

“在頂樓都聽到你母子倆的聲音。”楊堪爸端着茶杯和兩姑娘從樓梯上下來,“是專門請了半天假,趕緊來吃的。”

楊堪跟他爸都是煤建的,他爸是坐辦公室的,他是跑船的,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跟他爸彙報運煤去上海的情況。

這回帶回來的東西不少,有他們家裏一份,肯定有允家一份,楊堪媽端着碗不動聲色的問道,“允家那小子給你錢了吧,你別又當冤大頭啊,帶貨還幫忙貼錢。”

“給了給了。”是真給了,給的不多而已。

這樣的回答依舊不能他媽滿意,嘀嘀咕咕道,“你說你跑航運,還得幫別人家做生意,我們家也能在一層搞個小賣部啊,非得便宜了別人。”

諸如此類的話,楊堪聽得耳朵裏都起了繭子,“他家什麽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指望那個小店,我跟我爸的工資還不夠家裏用的,實在不行把我存的錢也拿出來。”

“他家三口人,我們家五口人,你存的那點錢,等你結婚,我跟你爸都還得倒貼的,你打什麽歪主意!”

放眼整個碼頭上,就他家條件最好,楊堪知道他媽說的是氣話,勸慰道,“你要實在想弄,弄個麻将館在一樓吧,幹嘛跟喚林家争這口氣,明知道他家裏沒那個店不行。”

“允誠自己不争氣,還得我們家謙讓他呗。”允誠是允喚林的爸爸,允家那點事,算是碼頭上,左鄰右舍茶餘飯後的談資。

楊家人多,随時都是這幅熱鬧景象,楊堪爸打着圓場,“哎呀,行了,吃飯吧,堪兒說的對,幹嘛去跟允家争這口氣啊,你就在一樓弄個麻将館…”說到一半,楊堪爸嘆了口氣,“我看喚林他爸快十多天沒回家了吧。”

允誠原先在搬運公司上班,待遇本就沒有航運跟煤建兩個公司好,後來又遇上裁員,連工作都沒有了,現在在車間上班。

平時見不到人,工資也沒補貼過家用,只有沒錢的時候,才會找上允喚林。

當媽的人聽到這些話心裏不是滋味,楊堪媽是刀子嘴豆腐心,悶聲悶氣的問道,“你剛去他家,他吃飯了嗎?”

楊堪沒擡頭,“他奶奶也在的,肯定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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