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白嘉

他們得救了?

空明茫然的捏了捏褲兜,裏面的竹玉符的确已經不在了,岐玉給他的竹玉符救了他們一命,一個元丹境的邪道,岐玉随手接了片竹葉給他就解決了。

看着不遠處癱倒在地上的大概已經死了的沈洲,空明挪動腳步小心的走了過去,看着地上蒼白的青年人,失去了纏繞包裹着他的黑氣之後他看上去才有些像照片上那個神态溫和的男人,只是皮包骨頭的瘦得誇張,身上的破漏程度也不能用受傷來形容,簡直是皮肉裹不住骨頭。

男人緩緩的睜開了茫然空洞的茶色雙眸。

空明畏懼的退後一步,衆人也都退避的半步。

沈洲似乎在想事情,眸子低垂着逐漸開始一點點睜大,眼神從茫然變成了惶恐震驚,但那只是片刻,他又笑了起來。

和之前的笑全然不同,蒼白的臉上帶着不合時宜的愉悅且安心的笑容,彎起的雙眼泛着淚光。

唐裝大師疾聲斥責:“妖道!你喪盡天良害人無數,現在被打回原形,還敢發笑蔑視我們?”

沈洲沒有理睬他,費力的轉動血肉剝落的脖子,直直的看向空明,他的嗓子很幹啞:“我被淨化了?你怎麽做到的?”

“我...就念了念經。”空明答應過岐玉絕不把他的存在洩露出去,硬着頭皮在吳渡音和沈洲疑惑的目光下撒了這樣沒有信服度的謊。

可是事情是空明做的,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岐玉那種層次的力量他們也看不出什麽眉目來,真假都随便空明說。

沈洲楞了一瞬,又一次笑了起來,無奈的,喜悅的,帶着悲傷和悔恨。

他的眼神太複雜了,空明不知道人為什麽會有這樣又難過又開心的神色。

沈洲将目光投在空明身上,他用着幹啞的嗓音對空明說:“我想拜托你幫我去救一個人。”

“救誰?”空明下意識的反問。

布袋神婆的暴脾氣炸了:“救啥救,你這挨千刀的邪道!就算你是救就國家總統都不中!”

鄭報國問他:“白嘉?”

“對,白嘉,我的一個朋友。”沈洲在說他這位朋友時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了和照片相同的和煦溫柔。

“他在C城XXXX附屬第一醫院,XXXXXX,X-X-3,拜托了,把我的元丹給他。”沈洲慢而熟稔的念出了那一串地标與數字,唇齒輕輕相碰,咬字異常溫柔。

透明的元丹從沈洲破漏的小腹浮起,他凝視着這顆被淨化得如同琉璃一般純粹的元丹:“去救他。”

元丹離體的片刻間,沈洲的肉體迅速的凋零了。

皮肉腐爛時依稀還能看出他嘴角無奈的笑意。

“我還沒答應你。”鄭報國凝視着地上凋零成一灘薄灰的沈洲,傷神的捏了捏山根。

空明也還沒答應他,可是他就這樣把元丹推離出身體死亡了,不知道鄭報國是怎麽想的,但是空明卻是不得不去了,至少他要去看看那個白嘉是誰,是不是值得救的人,如果是壞人或許他可以決定什麽都不做,但如果那個白嘉是個好人他就必須要救他。

沈洲的确做錯了很多,但承載着力量的元丹無法被定論對錯,而他的生病的朋友也不一定有錯,雖然沈洲是個大壞人,但人之将死,最後一件事終歸想的是救人而不是殺人。

鄭報國對着浮在空中的琉璃一般淨澈的元丹伸出了手,元丹卻避開了他的手落入了空明的掌心。

空明合攏手心握住了元丹:“這件事,我要去做。”

鄭報國打量一眼空明:“我陪同。”顯然他倆對彼此都沒有那麽放心。

走出這個差點讓他們轉世再生的小山洞,看見明朗的陽光穿過樹葉落下來的光斑都是不真實的恍惚感,他們剛才是經歷了一場殊死搏鬥才活了下來了。

只要一想到活了下來,空明腦海裏就無限的出現岐玉的臉,從盤山公路掉落山崖到濁穢浪潮中的竹玉符,他真的是全憑岐玉才活到今天。

回程的路上,只有他們六人加上老道士的小徒弟坐上了這趟回到豐都的車,老道士則躺進了冰棺裏在後面慢慢被運回豐都。

空明手裏緊緊握着沈洲的元丹一直沒松開,他與吳渡音兩人都還在心有餘悸的回憶着剛才的事情。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世上會有這樣厲害的修行人,吳渡音也一直以為像她這一類的就是最厲害的了,畢竟她們有着常人無法擁有的法器,在這難以修行的世界她們的起點已經高于很多修行人了。

可是沈洲反其道而行,在靈氣稀薄的這個世界反而用煉化生魂吸收怨憤等手段殺出了一條血路,雖然作法不可取,但是吳渡音承認,她喜歡這種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的精神。

而且空明念經的效果一次遠比一次厲害,葉緣和鄭報國也不是普通人的水平,她要是還想繼續擴大并領導這個團體,就必須沒有當領導人的資格也要創造資格。

回到豐都鄭報國立即安排了去C城附屬醫院的車,吳渡音因為太累就歇下了,躺下之前囑咐了一聲讓沈祗寧或者林才俊跟着空明一起去,她不放心空明一個人跟着鄭報國出去。

換個角度來說她既擔心空明的安全,又想要籠絡一下鄭報國,最能插科打诨的林才俊自告奮勇要前往保護空明并肩負起開拓隊伍的責任。

兩人坐在車後座,在前面開車的鄭報國再後視鏡裏看了他倆一眼:“有內丹這件事別讓道文化館知道。”

“道文化館會沒收內丹嗎?”空明問得直白。

“會接管。”鄭報國換了個措辭。

空明看着前座把着方向盤的鄭報國,那看來他還是挺想救白嘉的:“白嘉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認識他?”

“不認識,是個C城大一的學生,那個被殺的陰女就是他的同班同學。”

“他們不是沒什麽牽連嗎?”

“就這麽一點牽連,半年前白嘉出事故成了植物人,現在都還在病床上沒有半點意識。”

“什麽事故?”不會和沈洲有關吧?

“出門和朋友吃飯,回來的路上遇上酒駕引起的連環車禍。”

聽起來鄭報國已經把白嘉調查得差不多了,沒有什麽污點。

坐了一個半小時多的車,到了C城又在城裏繞繞彎彎的開了一會,到了沈洲和他說的那個地址已經晚上十點半了,醫院裏一片燈火通明,白熾燈管密集的散發着光亮,數着病房號到了沈洲說的那間病房門前,從玻璃窗口看進去,裏面三個病床住了兩個,靠裏的是個中年人,靠窗的是個少年人,兩人都是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沒有人在看護,大概恰好是換班或者是病情穩定晚上不守夜。

那個少年人應該就是白嘉了,透明元丹一靠近他就劇烈的嗡動起來。

透過有鏡的左眼,空明隐約能看見少年的臉上盤踞着一縷很淡很淡的黑氣,和沈洲未被淨化前的黑氣同出一源,還有與沈洲元丹裏一模一樣的靈力正籠罩在他的身上,那股靈力在維持着少年人穩定的生命體征。

除了那縷黑氣和沈洲的靈力,這個少年怎麽看都只是一個恰好遭遇不幸的普通人。

元丹自發的朝着白嘉飛去,落入了他的胸膛中,盤旋在他眉心那縷黑氣被驅散,多參數監護儀屏幕裏上下波動的線條陡然拔高。

白嘉醒了。

他睜開眼迷茫的看着三人。

空明也看着他,不知道怎麽和他說。

白嘉腦袋裏一片混沌,他能想起來的就是最後他聽見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回過頭的一瞬間看見的是車頭沖向行人道朝他而來,再睜開眼就是這裏了。

空明撓了撓自己的毛寸頭:“你的朋友沈洲拜托我來救你。”

“沈洲?”白嘉詢問的聲音還很虛弱幹涸:“他人呢?”

“他吧...”空明看向林才俊,了解過前後大致發展的林才俊鋪墊了一下:“因為一些事情的發生....他死了。”

白嘉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沒能理解。

白嘉無法理解的部分,空明也無法回答,大概除了沈洲,誰也不知道沈洲為什麽要救他吧。

空明對白嘉的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以為白嘉和沈洲之間是很好的朋友,聽到是沈洲要救他他自然就能明白一切,可是現在白嘉似乎一點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報國沉默的站在一旁什麽都沒說。

空明道別了白嘉離開了病房。

直到和他倆道別,白嘉的精神都還有些恍恍惚惚的。

他茫然的盯着晃眼的白熾燈管。

沈洲救他?

為什麽是沈洲救了他呢?

難道不該是醫生救了他嗎?

他為什麽這個時候就醒來了,一醒來就是那三個人站在他的床頭對他說,沈洲拜托我來救你。

白嘉想起沈洲,印象裏見的第一面便是在高中校外,他剛打完籃球,一身汗淋淋的單手抱着籃球在小店裏買飲料,沈洲就在店外來回的走,走了兩轉白嘉好奇的和他打招呼:“嗨!你在找什麽?”

沈洲似乎沒想到會有人和他打招呼,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似乎被吓了一跳,像是很吃驚,或者說是很動容。

他與他解釋他并不是在找什麽。

白嘉不在意的咬着吸管,:“哦,我看你在那來回走,還以為你找什麽呢。”

沈洲卻目光淡淡的始終在看着他手裏的飲料,然後白嘉請了他喝了同樣的飲料,發酸的檸檬汽水沈洲似乎喝不慣,但他還是中肯的說:“還不錯。”

之後沈洲為了回報他的那杯檸檬汽水請他吃了頓日料,沈洲說因為天氣熱猜他不會想吃熱食,沈洲猜得很對,那頓飯他吃得很開心,之後一來二去自然就成了朋友。

他知道了沈洲是個閑散道士,是個靠給人作法驅邪祈福賺錢的自由職業者,沈洲會給他說一些在工作上遇到的趣事,想要捉鬼卻自己心裏有鬼的夫妻,假裝中邪欺騙父母逃避上課的小孩。

沈洲是個很慷慨的人,也總會有各種各樣使人接受他好意饋贈的理由。

後來他考上大學到了C城,沈洲也因為工作上的一些原因暫居C城了,他兩聚會見面的次數變得多了一些,關系也更近了,沈洲可以說是白嘉所有朋友中最特別的一個了,他兩完全不同,但不知道怎麽回事關系就是這樣越來越親近了。

沈洲是一個高薪,且對朋友很好很大方的自由職業者,這是白嘉對他的全部印象了。

當然,笑起來很開朗,也總喜歡說不着邊的鬼故事給他聽,偶爾運氣好的時候做的菜也會鹹淡正好,送他最好的相機卻從不喜歡被拍。

可是這個人死了。

白嘉想到這個事實很難過,那種遺憾的空缺仿佛是在他心上鑿開了一個洞一樣,從此世界上就沒有那樣一個沈洲了。

胸口突然發出一陣暖暖的熱流,身體上的溫暖也一下緩解了情緒上的不适,仿佛心髒也沒有那麽空洞了。

琉璃淨澈的元丹就在他胸腔裏,緊挨着他的心髒散發着能量。

它不喜歡他的哀愁和悲傷。

既然來到了這裏,就會守護他的笑容。

在寥落雜亂的路口反反複複的來回尋找,沈洲做着這樣看上去有些奇怪的事大概已經上百上千遍了,這是個孤獨的世界,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有數萬,數萬個人中會對他露出笑容的寥寥無幾,而這寥寥無幾的人中,也未曾有人來與他說一句話。

他是個修行人,理應孤獨的活在這個世界的邊緣。

他也未曾期待過笑容與交談。

可他盤旋在那個路口時,有人叫住了他,那個少年人單手抱着球,另一手握着飲料,球衣和黑發都已經汗濕淋漓,削瘦而挺拔的站在那裏,他問他:“嗨!你在找什麽?”說話時帶着少年不知愁的惬意笑容,眼眸中的光亮得幾乎媲美流淌的河漢星辰。

沈洲後來忘記了那天自己到底是要去找什麽。

他大概,就是在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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