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的外祖父

我的外祖父也是在這個小鎮裏。以前的人結婚都是同一個鎮，很少跨出很遠的，除了我一個姨媽嫁到湖北這個特例外。母親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兒，在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小時候，基本都是在外祖父家長大的，到上小學的時候，就很少去外祖父家裏。外祖父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裏栽了很多花，外祖父喜歡到花園去拾掇拾掇，春天裏有蝴蝶花，還有桃花，夏天有指甲花，還有合歡花，園子裏有一顆很大的合歡樹，像傘一樣的樹冠，每到夏末初秋的時候，就會飄落紅色的絨絨的合歡花。 關于合歡花，母親小時候跟我講過一個故事，這合歡樹最早叫苦情樹，也不開花。相傳，有個秀才寒窗苦讀十年，準備進京趕考。臨行時，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樹對他說：“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亂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應諾而去，卻從此杳無音信。粉扇在家裏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絲變白發，也沒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盡頭即将到來的時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體，掙紮着來到那株印證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樹前，用生命發下重誓：“如果丈夫變心，從今往後，讓這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歡合！”說罷，氣絕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樹果真都開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滿了枝頭，還帶着一股淡淡地香氣，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從那時開始，所有的葉子居然也是随着花開花謝而晨展暮合。人們為了紀念粉扇的癡情，也就把苦情樹改名為合歡樹了。聽了這個故事，我就覺得內心很傷感，所以後面再撿起掉落的花朵後，我沒有再肆意的扔掉，而是将它們一朵朵放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合歡樹的葉子确實是很小的，橢圓形的，秋天過後，就會随風飄落，黃黃的，鋪滿了樹下面。

花園裏，我還是最喜歡這株合歡樹，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它的葉子全部張開，綠絨絨的像一把打傘，熱的時候，可以躲在下面乘涼。将它的葉子扯斷，會出現一邊凹陷，一邊凸顯的斜角形狀。我總是扯下一半，然後放到外祖父手裏，放多了，再用嘴一吹，又全部都飛落了，我笑着對外祖父說，下葉子雨了。

我喜歡粘着外祖父，他去哪兒，我也在他後面屁颠屁颠的跟着，他去田裏，我也跟着去轉，他去菜地裏，我也跟着去，外祖父也喜歡我跟着他，他總是笑着說，我就是他親孫女。外祖父喜歡用他的胡子紮我，每次看到我躲着他的時候，他就會呵呵大笑，好像這樣作弄我，他很開心。不過，有時候，我也喜歡捉弄外祖父。我會趁他睡着的時候，用小剪刀剪掉他的胡子，誰讓他紮我，總是剪得一邊高，一邊低。看着他這樣的胡子，我就偷偷的笑，然後跑出去，越想越覺得好笑，外祖父醒來後，一般都不會知道，當他看到別人都在笑的時候，就終于明白是什麽事了，不過他也跟着笑。

外祖父總喜歡呆在菜園裏，他不是薅草，就是搭棚。要不是就是栽菜、澆水。當他薅草的時候，我就跟他一起，不過我拿不動大的鋤頭，就那個栽菜的小鐵鈎，裝模作樣的薅着，管它草還是菜，薅掉就行了。這個時候，外祖父一般會讓我一旁坐着看，他不會說我做得不對。然後，我就看着黃瓜，看着它的藤爬過瓜架，吐着圈。然後将一截截的圈扯下來，挂着自己的耳朵上，讓外祖父看。如果外祖父不理我，我就挂在他的耳朵上。

菜園裏一年四季都有花，春天的韭菜花、莴筍花，初夏的通心菜花，通心菜花跟牽牛花很相似，像喇叭一樣，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不過，它比牽牛花粗狂些，确實牽牛花的那份細膩美，也許因為它是菜，不是觀賞植物，實用強些，故也沒有長得那麽精美。茄子花開得很小，是粉色的，跟黃花開花差不多大小，我喜歡吃蒸茄子，外祖父就經常跑到菜園裏，摘兩個茄子洗淨，放在飯上面蒸，等飯熟了，茄子也蒸好了，然後取出來，在窩裏放油和蔥花還有辣椒将蒸熟的茄子放進去，翻炒下就可以出鍋了，每次有蒸茄子，我就可以吃下兩碗飯。外祖父菜園裏的什麽菜都長得好，看着菜園裏的菜，就會讓人想吃。外祖父經常說我，不挑食，容易養活。其實，這跟他平常整理菜園子還有做飯有很大的關系，不挑食，是因為外祖父做什麽都好吃。

外祖母很早離去了，在我母親還不是很大的時候。我有三個舅舅，不過，每個舅舅都還是孝順，也都能賺到錢，所以外祖父生活也不緊張，因為舅舅比母親都大了很多，而且他們的孩子也都比我大十幾歲，我過去了，就真的是一個最小的小孩，而且他們也只有母親這樣一個妹妹在身邊，姨媽嫁到湖北後，就很少回來。在我的記憶裏，是沒有姨媽的印象的。知道有姨媽，是母親告訴我，她有個姐姐。

不過，家裏人都很少提起她，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在外祖父家，沒有父親的嚴厲管束，什麽都可以很自由。我喜歡擺亂一些小東西，甚至就是一片樹葉，我自己都可以玩半天。無聊的時候，我就拉着外祖父跟我一起，看着我将樹葉一片片撿起來，裝在籃子裏，各種各樣的樹葉，黃的，綠色的，紅色的，全部都混在一起，然後問外祖父要不要買樹葉，外祖父每次都是笑呵呵的說要，全部跟我買下來。當外祖父全部買下後，我提着籃子再去撿樹葉。時光就這樣溜過去一年又一年。

外祖父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釣魚，他的魚竿都是舅舅買給他的，在平常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會拿起他的草帽，拉個小板凳，提個小桶出發去釣魚，或者在自家的魚塘裏，又或者去小河邊釣魚。每次外祖父釣魚的時候，我就喜歡跟他拿小板凳，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我喜歡那兩個木頭做的小板凳，因為歲月太長了，板凳都是滑溜溜的，摸起來很舒服，不會有木刺紮手的，拿起了也不會太重，外祖父前面走着，我拿着板凳就在後面跟着。 有時候，看到路邊有好看的花朵，我就會停下來，自己玩自己的了，當外祖父發現我沒有跟在後面時，就會站着等我，有時候就會喊我趕緊走。外祖父釣魚純粹是打發時間，我很少見到釣到魚，不知道是不是他眼睛不好，看不到魚漂的移動還是跟魚無緣，總之就是看不到魚上鈎，可他又喜歡吃魚。所以，舅舅們就經常買魚放在外公廚房裏，用籃子扣起來，防貓叼走。

外祖父還養了一直貓，是一個灰色的貓，我總說它是懶貓，因為它就知道睡，總是一幅懶洋洋的樣子，晚上我睡覺的時候，它有時候還會爬到我的床上，跟我一起睡。不過，小貓确實很溫暖，它靠着睡在我被子外面的時候，被子那塊都是熱乎乎的。小貓白天基本都是在睡覺，不睡的時候，就是它玩的時候，它喜歡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經常用一根草來逗它玩，它可以不停的追着草跑，或翻或滾或爬的，我有時都玩得累壞了，它還經常精神勃勃的。所以，我經常懷疑它，是裝懶。

跟小貓玩得無聊的時候，我就自己開始尋找玩具了，外祖父房裏有個小木盒，裏面放了很多廢棄不用的東西。其中有個一只紅色外殼的鬧鐘。看到鬧鐘，我就心癢癢，就将它拿了出來玩，圓形的，紅色的外殼，正面是凸起的玻璃鏡面，外殼上面還有兩個鈴铛，比自行車上的鈴铛小，鬧鐘背面還有個金黃色的耳朵鈕。外祖父看着我拿出來玩，就将鬧鐘擦幹淨遞給我，畢竟放了一段年月，都有一層灰覆蓋在上面，拿到手裏，我就開始拆了，我将鈴铛先取下來，然後找外祖父拿了一個小起子，将後蓋也取了下來，裏面都寫齒輪和其他小零件，不過，還沒有生鏽，于是，我又一個個都取下來，将齒輪旋轉着。這個鬧鐘我拆了半天，玩了半天。

到了第二天，覺得有些無聊，我又想将它裝起來。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法拼裝一起，這兩個鈴铛還是不錯的。我拿着鈴铛在地上轉起來，然後覺得這可以是兩個碗。就在裏面開始裝些泥土，辦家家用。辦家家玩起來也沒有什麽意思，突然想起，可以用它裝些稀泥，裝一些泥制的圓形泥塊。于是，讓外祖父幫我弄些水，我再田裏挖了泥巴，開始和起來，然後用鬧鐘鈴铛一個個扣起來，又拍下來，放在太陽下面曬起了，等幹了就是一個個圓形泥鈴铛了。

在将鬧鐘玩得沒有意思後，我又鑽進了儲藏屋，看看有沒有其他什麽的寶貝。別說，裏面還真的豐富，翻出了一個收音機，綠色的殼，黑白的調動頻率的刻度牌，還有紅色長針。于是又在一陣鼓搗下，收音機也被拆開了，裏面有個圓形的喇叭，還有一條很長的黑色導管似的東西，鏈接在喇叭上。我将喇叭取了下，扣放在地方，它就四個角，梯形的。

不過，收音機沒有鬧鐘好玩，它沒有那麽零部件。就是一個線路板，線路板上面有很多大大小小長了兩個腳的小東西，我揪了一個下來，可覺得它沒有什麽好玩的，就丢掉了。我拿着線路板看了半天，也找不到它能令我開心的地方，就放了下來。不過，裏面的喇叭和磁鐵還是可以玩下。我将磁鐵放在釘子裏，一下子就磁鐵身上就吸滿了鐵釘，可将兩塊磁鐵放在一起時，它們還會相互跑開，當換了一頭時，就刷的一下聚在一起了。外祖父跟我說，這是因為磁鐵有兩級的緣故。不過，我那個時候不懂這些，看到外祖父跟我說，我也就點點頭，表示認同外祖父說的話。

外祖父不喜歡抽煙，他喜歡喝酒。不過，他的酒量也挺好的，有時候，清晨起來，飯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他就會喝一點，說是有利于一天的血液流動。不知道，這個是不是他跟自己找的喝酒理由。不過，他一般也就一小杯，大概一兩多點吧。中午，他也會喝點，也是一小杯。但晚上，外祖父就不喝了，也許是擔心喝多了，還是對身體有影響吧。據說，外祖父年輕的時候，一天可以喝差不多一斤白酒，我總覺得那樣喝的人應該是個酒桶，裝酒的，而不是喝酒的。

在我有記憶來，确實沒有見過外祖父那樣喝酒，但我相信外祖父還是很能喝酒的。否則，我怎麽也會喝酒，這個是有遺傳的。外祖父話不是很多，但有時候聽着确讓你無法反駁。

我有時候經常說外祖父釣魚是做樣子，都沒有見過他釣的魚。外祖父就會說，“為什麽一定要釣到魚呢？”

“釣不到魚，那幹嘛還要去，目的不就是為了魚嗎？釣到魚就有魚吃了”我說 “釣不到魚，我也可以吃到魚啊”外祖父笑着說，“我就是覺得釣魚挺好的，沒有魚我可以去買魚的。”外祖父總是有他的道理，我不喜歡釣魚，也不覺得釣魚好，但我就是喜歡抱着那兩個板凳跟在他後面，這就是我對釣魚的看法。

這個跟外祖父是不同的，外祖父就是喜歡去釣魚，有沒有魚他都無所謂。跟着外祖父還是有很多好處，他會經常帶我去小店買些吃的，特別是對于我喜歡吃的雲糕片和麻花。每次都會跟我買一包，我喜歡聞着那種味道，特別是那種包裝紙四方的将雲糕片抱起來，折好，然後用繩子打個結，可以提起來，将它們穿過自己的手指，任包好的雲糕片在自己手下來回晃動，這種感覺是很幸福的。麻花則會有些滲油出來，需要多包幾層，對于麻花我是喜歡吃，但不喜歡提着，每每這樣，外祖父便會幫我提着，跟在我後面走着，提醒我看着路面，怕我得意忘形跌倒摔跤。

外祖父在我小學上完後，去世了。他走的那頭，我哭了很久很久，我很希望外祖父就是睡了一覺，等他醒來後，我就又可以跟他一起了。外祖父躺在堂屋裏的塗着黑漆的棺材裏。也許，外祖父是累了，他就那樣一直睡着，他在人世間已修成正果了。外祖父去世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很亮，發出清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