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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沛後宴請名門閨秀們賞花的日子。誰都知道,這是挑選太子妃的前奏,當日不僅太子會到場,宮中嫔妃、皇室近親亦會在列,誰能入得了皇後的眼,經得住評頭品足,誰便有機會進入第二輪。
雁雙翎自然也接到了邀請,但出乎她的意料,心情卻出奇地平靜。
本以為日盼夜盼的這一日終于來到時,她會坐立難安,但或許是皇兄的辭世讓她心中悲痛猶存,因而少了其它情緒,倒變得平靜起來。
這些日子,身體漸漸康複,她也習慣了每天下午在莊中散步。靜和莊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繞過了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遠處居然還有天然湖泊與山巒,再往前亦是密林森森,彷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假如,這一世都留在這宛如世外桃源的莊子中,似乎也是一件極美好的事。雁雙翎有時候會如此想。
可她又怎能留下來?怎麽好意思一輩子在別人家白吃白住?
思忖間,雁雙翎看到董嬷嬷迎面而來。
「公主萬安。」董嬷嬷請安道。
「嬷嬷好。」雁雙翎伫足,含笑打招呼。
董嬷嬷帶着兩個婢女不知正要往何處去,婢女手中各捧着一大落畫卷,其中一人不慎手滑,畫卷掉落在地。雁雙翎無意中瞅了一眼,只見畫卷上繪着一絕代佳人,倚欄站在風光旖旎處。
「這可是……」她不由得好奇,「入選美人榜的佳麗圖?」
「不不,」董嬷嬷連忙催促婢女将畫卷拾起來,「是貴妃娘娘喚老身送到公子那裏的,公主知道,我們公子也到了适婚年紀,貴妃娘娘着急得很呢。」
雁雙翎一愣,「怎麽?原來是給公子的……」
對啊,阮七公子也到了婚配年紀,卻從沒提過娶妻之事,而她一直沒想到這方面,因為在她心中,他更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欲的世外高人,但事實上,他是個需要娶妻生子的平凡人。
「公子忙着編撰美人榜,替太子選妃,卻都沒替自己着想。」董嬷嬷搖頭道:「倒害我們這些旁人操心了。」
「貴妃娘娘都相中了哪家的閨秀啊?不如就在美人榜上挑一個好了。」雁雙翎打趣道。
「貴妃娘娘說了,不求才貌兼備,但求溫婉賢良即可。」董嬷嬷道。
「可我看這畫中的美人也是一等一的。」說到這,雁雙翎忽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別樣滋味,彷佛吃到了極酸的梅子。
先前她從沒想過他會娶親,如今想來,若他真娶了親之後,還能與她這般談天說地、煮茶品曲嗎?娶了親之後,還會留她在這莊中長住嗎?
那個成為他妻子的人,可真叫人羨慕,能一世居住在這如世外桃源的莊子中,能受他寵愛,什麽也不用愁……
她越是這樣想着,心裏就越覺得酸澀。她,這是怎麽了?
「對了,公子交代過老身,說晚膳前想請公主到書齋與他一敘,似是關于明日進宮之事,公子有些話想對公主講。」董嬷嬷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雁雙翎點頭道:「正巧你們要去送畫卷,那我們就順道一同去吧。」
書齋離得不遠,只走不到一刻鐘便到了。
董嬷嬷與婢女們擱下畫卷,便掩門而去。阮七公子則親手沏着茶,笑盈盈地請雁雙翎在案幾旁坐下。
「公主來得正好,這裏有一種新鮮的茶食,還想着要請公主品嘗。」說着,他掀開了瓷碟上覆的蓋兒。
「這是……」雁雙翎眼裏掠過一絲驚訝神色。「棗釀糕!」
「是了,公主既然認得,看來在下沒有弄錯。」阮七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這是雅國的茶食吧?」
雁雙翎點了點頭,眼眶泛起淚花來。
呵,離開家鄉這麽久,忽然看到家鄉獨有的點心,難免情緒激動。
棗釀糕,以紅棗去核,釀入糯米,下鍋蒸熟,香甜飽腹,正好配以茶水。畢竟,她的家鄉是盛産紅棗的。
「也不知味道正不正宗,公主還請先嘗嘗。」阮七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在下也只是依書上所說叫廚子試做了些。」
只看了書,便能讓人做出這道點心來,可見也是用了心思的……他這是為了解她的思鄉之苦吧?
這些日子以來,他體恤她失親之痛,處處讨她歡喜,着實讓她感動不已。
「甜而不膩,正對我胃口。」雁雙翎嘗了一塊,稱贊道。
雖說這點心其實不難做,但難得的是他的心意。
「明日皇後娘娘在宮中設宴,」頓了一頓,阮七才又續問:「公主可緊張?」
「沒有預想的那麽緊張。」她沒說的是,除了失親之痛還在心中,再加上此刻她腦海中滿是方才看到的美人圖,明日宮宴之事,早已抛諸九霄雲外。
「明日董嬷嬷也會随着進宮,公主若緊張,想着她就在外邊候着,或許就沒那麽緊張了。」
她點了點頭,心中卻想,他特意囑咐讓她熟悉的人在外面候着,雖使她在陌生環境裏有了支柱,但他的這般關切,卻又引得她……心不靜。
「明日諸名門閨秀皆要展示才藝,公主打算如何?」阮七問道。
「難道不是唱曲嗎?」否則她學習了這麽久,豈不白費了?
「公主看着辦吧。」他話中有話地道:「可以唱曲,也可以随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
他這是什麽意思?她此刻還真的不懂。
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緊張,他安慰道:「本來應該趕在宮宴之前,在下就将美人榜放出來,不過在下另有考慮,打算看明日宮宴的情勢再做定奪,還請公主不要着急。」
哦,對了,還有美人榜。但如今她的腦子正淩亂着,像是什麽都忘了……真沒出息,在這節骨眼上,她倒走了神。
他忽然又問:「公主打算明日如何穿戴赴宴?」
「穿戴?」她怔住,不懂這也有指教嗎?「倒是備了幾套宮裝……」
「公主的皇兄新喪,倒是可以着素。」阮七建議道。
「着素?」他這提議讓她眉頭微蹙,「似乎不太禮貌吧?」
「別人花團錦簇,惟有公主着素,倒更能引人矚目。」阮七微微笑道:「若怕不禮貌,可以金釵為頭飾,添些喜慶氣氛。」
不錯,他倒是想得周全——他總是這樣,待她時心細如發,難怪讓她越發地依賴他,越發地……
雁雙翎強迫自己停下思緒,思緒卻如空中煙雲,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她望向案上的美人圖卷,終于忍不住問道:「聽說公子要娶妻了?」
「娶妻?」阮七順着她的目光所示,方才反應過來,「不過是貴妃娘娘替我操心罷了。」
「那公子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她試探道。
他沉默,彷佛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随後輕輕搖頭,「我還有大事未了,兒女情長之事,暫時沒有擱在心上。」
不知為何,聽他如此一說,她緊繃的心竟稍稍輕松起來。
或許,這一生到盡頭之時,回首往事,會覺得暫住靜和莊的這段日子最為平靜美好吧。
這一刻,他未娶,她未嫁,可以如知己般暢所欲言。這一刻,就像晴朗的天氣,微風吹動船帆,她能聞見水中清涼的氣息,與空氣中的寧靜。
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一刻隽永。
可是,他終究還是要娶妻的,那卷上的美人,也比她美得多了……雁雙翎驚訝地發覺,她竟拿自己跟他未來的妻子相比,自己這到底是怎麽了?
沛國皇宮的禦花園正值夏末最繁華的時候,大概是群芳自知将會凋零,無不争奇鬥豔,婀娜綻放。
雁雙翎聽了阮七公子的建議,着了素服,發間以金釵點飾。然而那素服又并非完全缟素,白衣以銀線繍了流雲錦卉,淨雅卻不失貴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一踏入禦花園,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齊刷刷向她襲來。果然,如阮七公子所料的萬衆矚目。
賞花宴雖是為挑選太子妃而設,但為了避免尴尬,故意辦得不過度隆重。沛帝并沒有露面,只由沛後帶領嫔妃及王侯夫人在座,就像是一衆女眷閑話家常般,席間彌漫着一派親切和藹的氣氛。
按照禮數,沛後自然得先跟雁雙翎寒暄一二。
「聽聞翎兒如今住在京郊驿館之中?」沛後一臉關心道:「可還住得習慣?說起來,本宮還是你的遠房姨母,沒及早接你入宮,實在讓本宮愧疚。」
「多謝娘娘關懷,雙翎早已不在驿館居住了,如今暫遷至朋友的莊子中,衣食皆是豐饒,如同在家裏一般。」雁雙翎微笑道。
「那本宮就放心了,前陣子本宮事情太多,雖想着要接翎兒到宮裏來,卻總被耽誤了。聽聞翎兒安好,這比什麽都讓本宮高興,否則可真是本宮的罪過了。」
呵,這樣的客氣話,聽聽也就罷了。
以她如今流亡之人的身分,沛國皇宮怎會收留她?一則怕惹上麻煩,二則就算和親也沒這樣先住進來的規矩。
別的公主和親,總是聘禮啊、使臣啊,風風光光一大堆,可她呢,自己死皮賴臉地跑到別人的都城腳下,想和親別人還不一定樂意,甚至會淪為朝野上下的笑柄,着實可憐。
思及此,她真的很感謝阮七公子,在她這樣潦倒的時候向她伸出了援手,就算他別有目的也讓她感恩。
「對了,寰平那孩子你還沒見過吧?」沛後親切道:「本宮與你母後是遠房表姊妹,算來寰平也是你表哥,一會兒他來了,你們兄妹好好敘敘。」
一表三千裏,其實她這個遠房姨母,母後在世時也只略提過一兩次,但親戚再遠,說起話來,也比旁人近些。
雁雙翎能隐隐感到此刻四周佳麗投注在自己身上羨妒的目光。
「太子殿下駕到——」忽然,太監通傳聲響起。
衆佳麗不約而同打起了精神,神情瞬間變得嬌羞而妩媚,對着太子前來的方向,屈膝施禮。
惟有雁雙翎仍舊站着,依她公主的身分,本來就與斯寰平是平等的,所以她不必行禮。
也因為如此,斯寰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很顯然,斯寰平認出了她,略感到驚訝,但身為太子什麽場面沒見過,他倒還鎮定,只笑盈盈地先與沛後及一衆嫔妃問了安。
「平兒,快來見見你表妹,」沛後牽着雁雙翎的手上前,「親戚住得遠,這些年不太走動,都不認得了。」
「原來這便是雅國的上原公主,」斯寰平向雁雙翎施禮道,「聽聞妹妹來我朝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可還住得習慣?」
沛後代為答道:「你妹妹如今住在友人的莊子中,說是衣食無虞。」
「哪位友人?我也算交游廣闊,說不定此人我也認得。」斯寰平話中有話,眨着眼睛對雁雙翎一笑。
「這天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雁雙翎莞爾笑道:「指不定太子殿下真的認識,改天我請他出來,與表哥聚聚。」
「我倒是奇怪,妹妹既然來了皇城,不進宮來親戚之間走動,也不住官方的驿館,倒是跑到朋友家裏去了,」斯寰平一臉笑呵呵,問話卻頗犀利,「怎麽,與那位朋友很親近嗎?他是男是女,姓啥名誰啊?」
這是在故意刁難她嗎?在暢音園兩人明明見過面,斯寰平應該已經猜到她去求了阮七公子,也大概猜得到她住在靜和莊是為了什麽,卻還故意這麽問。
不過,既然阮七公子安排她與斯寰平見了面,便說明并不怕讓斯寰平知道這一切,所以,她亦無須害怕。
「因為有求于人,所以居住在他人莊中,」她照實答道。「表哥若想知道詳情,日後雙翎再細細告之。」
「好了,你們兄妹倆等會兒再慢慢聊。」沛後插口道:「平兒,這裏還有諸多名門千金,今日都是特意進宮陪母後賞花,你與她們也見見吧。」
斯寰平沒有再為難雁雙翎,移步至衆佳麗面前,一一行禮見面,園中氣氛霎時變得微妙起來。
沛後對斯寰平道:「今日賞花,衆千金還備了些小節目。平兒,你就與母後一同欣賞吧。」
「哦?」斯寰平挑挑眉,側身看向雁雙翎,「不知翎妹妹準備的是什麽節目?」
雁雙翎大方道:「近日在友人莊中習得一些曲子,姨母若不嫌棄,雙翎就為諸位獻唱一曲吧。」
「妹妹這曲子習了多久?」斯寰平忽然問。
「一個月餘。」
斯寰平嗤笑道:「唱曲不比吟歌,一個月餘,豈能入人耳?」
沛後連忙斥責道:「平兒,不要這樣沒禮貌。」
斯寰平道:「孩兒是怕妹妹丢臉,畢竟今日名門閨秀齊聚,大家皆拿出看家的本事,若妹妹棄自己擅長而從生疏之事,被比下去了,可怎麽辦?」
「我本來也沒什麽特別擅長之事,」雁雙翎依舊微笑回答,「在家鄉的時候,父皇也只曾誇過我丹青不錯。」
「那公主就作畫吧!」斯寰平驟然提議,「幹脆就公主要唱的那支曲子作一幅畫來,與大家齊賞,豈不妙哉?」
作畫?這個對她來說倒是簡單,但要以《牡丹亭》為題,且當場就得作出一幅畫來……她環顧四周,見禦花園中花團錦簇,憶起平時所習的曲子有段「原來托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那麽,雙翎就作畫吧。」她點頭道:「只是大半年沒有碰畫筆了,若畫得不好,還請姨母與表哥見諒。」
得到沛後首肯,太監們端來筆墨紙硯、丹青藤黃,在雁雙翎面前鋪展開來。
雁雙翎思忖片刻,便提起筆來。人人都以為她會精心描繪,花大半天的工夫,誰知道她寥寥數筆便完工了,這倒讓人吃了一驚。
「翎兒畫的是什麽?」沛後好奇道。
「一張仕女圖。」雁雙翎笑道:「便依方才表哥所提議的,畫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
「仕女圖嗎?」沛後不覺驚訝,「本宮還以為仕女圖沒兩三個時辰不能完事,但看翎兒方才只大致勾勒了幾下,畫竹子都沒這麽快吧。」
「妹妹,為兄能先看看嗎?」斯寰平忽然上前插話道。
「本就是為了太子殿下所繪,盡請賜教。」雁雙翎退開一步,讓斯寰平能獨自觀賞。
斯寰平的目光在觸及那幅畫後,臉色難掩錯愕,身子僵了一僵,然而,愣怔之後,錯愕變成了萬分的贊嘆,彷佛在欣賞絕世之作。
雁雙翎知道,他看懂了。他也是真心懂畫之人。
「平兒,讓母後也瞧瞧。」沛後好奇道。
「母後,恕兒無禮,」斯寰平卻将那畫輕輕卷起,交代給了一旁伺候的太監收好,才又道:「此畫旁人未必會喜歡,恐怕還會錯解了表妹的心思,還是留給孩兒一個人品味吧。」
沛後有些詫異,但随後又彷佛明白了什麽,點頭笑道:「今日這宮宴本就是為你而設的,你說了算。」
此話一出,衆佳麗皆忍不住私語紛紛。沒人知道雁雙翎到底畫了什麽,但誰都看得出,太子殿下喜歡上了雁雙翎的畫——或許,也喜歡上了雁雙翎這個人。
雁雙翎自己也有些吃驚,雖然她對自己頗有信心,但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臝得了斯寰平的青睐,還是出乎她的意料。
可以唱曲,也可以随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
她忽然想到,昨天阮七公子便是如此對她講。
他又料中了,而她果然沒有逃出他的預想。
「妹妹,」斯寰平打斷了她的沉思,「為兄想問問,你是幾時開始喜歡看《牡丹亭》的?」
「啊?」她一怔,如實道:「其實也是來到沛國之後,才漸漸喜歡的。」
「因為研習此曲,所以才漸漸喜歡的?」斯寰平問。
「不錯,」她颔首,「越是研習深了,就越懂得作者心思,也越發喜歡了……」
從前,她只當這是淫詞豔曲,看個新鮮刺激罷了,然而,如今她卻不會這樣想了。
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徹,親身練習是最好的了……
對了,就是這樣!想起他當日所說,那時她不曾細想,如今她才真切體會到他叫她學習唱曲的原因!
若非催促她日日研習,她就沒有自己的心得,那日在戲園裏遇到斯寰平,也不能說出獨特之語令他側目,今日更作不出這一幅獨特的畫。
阮七公子叫她習曲,并非真的指望她能唱得有多好,能憑自己的歌喉與衆佳麗争豔,一開始他就另有打算。
先前聽他解釋,她沒往心裏去,如今只覺得——他,真的好厲害。
此刻,雁雙翎的心思早已不在禦花圔中,而是飛回了那座寧靜詳和的山莊,那開滿淩霄花的庭院中,以及他的身旁。
一進山莊,雁雙翎便直奔阮七公子的書齋。通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在書齋裏飲茶休憩,或者處理莊中事務。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不在。
「公子往淩霄閣去了。」守衛這麽道。
原來,他竟然在淩霄閣等她?這麽晚了,除了那次帶她去賞月虹,他從不曾在深夜去過她的淩霄閣,畢竟男女有別,她又是公主之尊,他從來不曾逾矩。
可今天……是等着她第一時間去告訴他喜訊吧?惟有對她關心過甚,他才會如此的。
一思及此,她的心裏就甜滋滋的。
雁雙翎頓時覺得胸口怦然作響,活了這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在沒有驚吓、沒有恐慌的情狀下心跳如鼓……她這是怎麽了?
她放慢腳步,緩緩踏入淩霄閣的院門,一眼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他。
他負手而立,仰頭看着沿着牆壁垂墜而下的淩霄花,夜幕之下,橘黃色的花朵像星星一般,把藤蔓點綴成流淌的花瀑。
「公子。」雁雙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喚他。
「公主回來了。」他回過身來,微微而笑,「在下要給公主道喜,聽聞今日宮宴公主大出風頭,把所有的名門千金都比下去了。」
「董嬷嬷說的吧?」她知道,董嬷嬷先行回莊,想必已經把今日宮宴上所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
「就算不必董嬷嬷說,我也另有人告知。」他的微笑中帶有一抹神秘,彷佛對天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所以……」她抿了抿唇,有些緊張的道:「公子是特意在此等我的?」
雖然是明知故問,她卻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如此,彷佛他在親口告訴她,他待她格外與衆不同……
「等你?」他一怔,随後道:「哦,是該第一時間給公主道喜,不過在下深夜打擾,卻是因為這些淩霄花。」
淩霄花?他的答案讓她大為意外,「淩霄花怎麽了?」
「像是生了蟲子,」他有些懊惱道:「這花啊,一生了蟲子就難治了,貴妃娘娘視這些花兒如命一般,我得瞞着她。」
「我怎麽沒發現?」雁雙翎湊近花葉看了看。
他道:「幾片葉子上有齒狀的小洞,今日花匠瞧見了,特意來報了我,所以也顧不得打擾公主休息,便直奔這兒來了。在下逾禮「,還請公主見諒。」
所以,不是為了她嗎?是她誤會了?她自作多情了?
雁雙翎霎時滿心失落,像是整個人剛輕飄飄飛到了空中,卻又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來。
這花兒比她更加珍貴嗎?又或者,這只是他探視她的一個借口?
雁雙翎退到一旁,默不作聲。
其實,她很少為小事不高興的,但此刻,她胸中隐隐動怒,居然嫉妒起一朵花——自從遇到了他,她就變得可笑起來。
「公主給在下說說今日宮中的情形吧。」他看着她沉默的臉,卻渾然不覺她的不快,繼續興致高昂的問。
「公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冷冷答道。
「聽說公主作了一幅畫,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看了。」他笑道:「到底畫了什麽?在下頗為好奇。」
他還會好奇嗎?會好奇是否代表他其實還是很關心她的?
「也沒什麽,只是作了一幅杜麗娘的畫像。」她輕聲答道。
「作仕女圖頗費筆墨,在下卻聽聞公主不過幾筆就落定了,還讓太子殿下大為贊賞。」阮七不禁追問:「在下真的很好奇,公主到底是怎麽畫的?」
「只是勾勒了女子的大致輪廓,而後……」說到這裏,她才有些後怕,說來她當時也是出了一步險棋,「用朱丹的顏色描了女子的紅唇與兩行清淚。」
那女子的身後,亦寥寥數筆,僅畫了一朵牡丹。
假如斯寰平不懂得欣賞,或者不喜此類古怪的畫風,那她今日可要丢臉了,所幸,這世間還是有知音。
「絕妙!」阮七頓了頓,随即拍手稱贊道:「無須精工細描,一看便知是杜麗娘,倒更具巧思!」
他真如此想嗎?他也欣賞她嗎?能得到他的贊賞,彷佛比當上太子妃還要令她興奮,其實誰也不會知曉,她作畫的那一刻,腦子裏想的是他,最最希望的,便是能得到他的稱贊。
對,的确是為了他,并非斯寰平。
呵,她這心思還真是古怪,明明為了當上太子妃而大費周折,臨了,卻似改變了初衷。
阮七莞爾道:「看來我讓公主練習唱曲并沒有白費,若非那些唱段一字一句深入公主內心,恐怕公主也沒有今日的靈感,公主如今明白了吧。」
如他所料。他總是如此神機妙算。
她有些不服氣的說:「話雖如此,但假如今天太子沒有提議讓我作畫,那豈不也白費了?」
「無論太子提議讓公主做什麽,在下相信公主都能得到他的青睐。」阮七篤定道:「太子喜歡的不僅是《牡丹亭》,應該說,是一個可以與他有話聊的女子,公主熟識了此劇,無論是以歌舞還是以書畫的形式,終究會與太子有共同話題,進而彼此熟識。這一點,在下可以确定,因為這是人之常情。」
原來如此,他早就遠遠地看到了今天,并非他有什麽神機妙算,只因他對人對事樣樣洞明。
她得幸,能遇見他,能受到他的提點,助她步上青雲。
她不幸,也是因為遇見了他,讓她本來要嫁太子的決心、讓她複國雪恥的決心,漸漸有些動搖了。
這一刻,她只想待在這座莊子內,與他這般朝夕相處,此生滿足。
可惜,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