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放棄努力的五十九天:

是日, 吉時。

冬日的天剛蒙蒙亮,和煦的陽光突破層雲, 一點點把光明鋪撒到了每一個角落。

天還沒亮就起來的禮部官員,此時此刻已經各自帶隊,到了分落在京郊各地的天壇、先農壇以及太廟,替遠在幾筵殿的新帝, 上香設拜,一告天地,二慰先祖。

聞罪也在同時于殿內,穿着孝服,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畫像, 祈求保佑, 萬事順遂。

所有人——包括戚一斐——都覺得, 聞罪在這個環節, 肯定不會真的很虔誠, 但只他要不是太過敷衍,大家就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不成想,聞罪這回反倒是在認真對待了。

在煙霧缭繞、紗賬堆砌的殿內,聞罪一站就是許久。宮人、近臣以及部分宗室,衣着禮服,陪在殿外跪拜, 只依稀能看到他一個影影綽綽的明黃色背影, 長身而立,眉眼入神。嘴中念念有詞, 不知道在和聞氏的先祖們,說着什麽。

聞氏崛起于微末,福延兩百餘年,雖有天和之亂,仍不見頹唐之勢,實屬難得。

民間一直盛傳是聞氏歷朝歷代的皇帝庇佑。

大家都信了,聞罪其實……也信了。

雖然戚一斐不讓聞罪做,但他還是在京中及全國有名的寺廟道館,都為戚一斐求了長生,如今他站在幾筵點內,其實也是在悄悄請祖宗們能夠多照拂戚一斐一二。

不需要保佑他,只要保佑戚一斐就好。

不一會兒後,本應該随大部分外姓勳貴,等在奉天門外的戚一斐,就被特意找了過來,直接越過群臣,被引入了殿內。

戚一斐一進去,幾筵殿的格栅門就被從背後,緩緩的關上了。在光與的影錯位間,聞罪牽上戚一斐的手,挨個從太祖、太宗的一路跪過來,直至最後,兩人一起跪在了先後鄭氏的畫像前。

戚一斐恍然,覺得他終于知道聞罪剛剛在裏面做什麽了。

——他在和他娘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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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罪也沒有解釋,不想戚一斐知道他剛剛在暗搓搓的用祭品,“賄賂”先祖。

先後鄭氏的畫像,已經有些泛黃,被燭火煙熏所傷,但還是能夠看清楚畫像上的人,是她初入宮封後時溫婉恬靜的樣子。穿着端莊得體、但過于沉重的中宮之衣,鳳冠霞帔也不見鮮活。明明只是二八少女,坐在椅子前,卻已經在努力強迫自己擺出一副母儀天下的威嚴樣子。

她繃着臉,好像在看着作畫之人,也好像在看着畫外正在看着她的人。

鄭氏本只是個小官之女,因大啓與衆不同的民間選妃規定,而有幸入了宮,又因為不知道的緣由而被太後、太妃等人,一致選為了天和帝空懸已久的後位之主。可以看出,她不适合這個位置,也不适應當這個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只是一直在勉強自己,成為一個配得上皇帝的人。

在其後幾十年為後的經歷中,先後鄭氏始終都在掙紮、付出,也确實卓有成效。

對嫔妃,她友愛和善;對皇嗣,她視如己出;對皇帝,她更是貼心大度……除了無法給天和帝生下一個嫡子,她就是個完人。人人交口稱贊,好像再沒有比她更适合更好的皇後。但就是這樣一個完人,在終于苦熬到有了“萬衆期待”的嫡子後,一切卻都又不一樣了。

從懷孕之初,就頻頻發生意外,比取經還要艱難,貓爪狗咬,暗藏殺機。

好不容易才挺到了臨盆,最終卻還是在生下聞罪後,撒手人寰。甚至來不及囑咐誰,照顧好自己唯一的兒子。也許她也囑咐過,只是人走茶涼,并沒有人遵守約定。反倒是她無意中幫助過的小鄭妃,一直心心念念的要兒子五皇子替她償還先後的恩情。

“我上位後,抹去了我的外家,追查到了每一個當年伺候在她身邊的人,”聞罪跪在蒲團上,對戚一斐突兀的開口,“每一個人在死去前,我都問過他們一個問題,她曾經對他們那麽好,他們為什麽能恬不知恥的,做出後來的事情。但是你猜他們怎麽說?”

先後是先後,你是你。

先後對我好?她對別人更好!

先後已經死了,沒有辦法在庇佑于我,我要怎麽去和先帝對抗?

每個人都仿佛有苦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個人都……忘恩負義。先後對所有人都很好,不求回報,也沒有力量,導致她的好就變成了廉價。

“我替她不值,但又怕她泉下有知會生氣,會不想認我這個一天都沒有接觸過的兒子。”

戚一斐扭頭,看着聞罪,一字一頓、鄭重其事道:“不會的,我雖然也沒有爹娘,但我有阿爺和阿姊,我很清楚,無論我做了什麽,他們都不會生我的氣。一如我也不會真的氣他們。”

也許當下會生氣,但絕不可能是永遠,

“先後愛你,不需要理由。”戚一斐想了想,又大膽的補了一句,“亦如我愛你,也不需要理由。”

聞罪擡頭,看着先後的畫像,一點點笑了起來,對啊,她畢竟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他。

“阿娘,這便是我會一生相伴之人。”聞罪這樣對先後道,“若你還在,也一定會心生歡喜,喜愛異常。”

先後與聞罪有七分相似的眼睛裏,仿佛真的在這話之後,透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接受了兒子這個與衆不同的選擇。

這就是聞罪的見家長了。

聞罪在跪拜之後慢慢起身,轉頭,拉起了戚一斐,對他到:“你看,見我阿娘,是不是比和你阿爺還要輕松?”

戚一斐:“……”不要什麽事都比,好嗎?你怎麽這麽幼稚!

禮畢,在時鼓聲中,換上冕服的聞罪,就搭乘雲辇親至了奉天門。那裏已經提前被司設監的太監奉好了禦座、雲盤、表案等。門外的禦道東西兩側,群臣宗室,已跪着等候多時。

戚一斐重新混入了宗室的第一排,旁邊就是皇子裏唯一的親王,五皇子。

早上見面時,五皇子就特別懂的對戚一斐,沒頭沒尾的道了一聲恭喜。聞罪出櫃真的要比戚一斐輕松很多,而且還不需要擔心會被阻攔。他只要通知一聲,這事就完了。旁人,以五皇子為例,只有替他開心的份兒,沒有辦法敢有異議。

“同喜同喜。”戚一斐也笑着對五皇子道,“聽說王妃有喜了,希望你們能有一個可愛健康又貼心的孩子。”

無所謂男女,但一定要健康。

這一回登基儀,聞罪就特許了五皇子妃不用來跪拜,專心在府裏安胎。

聽聞此言,五皇子卻耷拉下了愁眉:“你能和陛下說說嗎?我一介武夫粗人,會的是舞刀弄槍,領兵打仗,不是回去伺候夫人安胎,萬事都有我娘呢。孩子是男是女,能不能順利出生,與我回不回府,其實關系不大。”

嗯,自從五皇子妃懷孕之後,聞罪就十分重視,甚至有點重視過了頭,為此特意把五皇子喊回了王府,不讓他繼續在神機營住下去。

五皇子妃和鄭太妃都挺開心,但五皇子就沒那麽開心了。

戚一斐默默的、默默的不說話了,因為他在假裝不知道,把五皇子叫回來,就是他曾經進過的“讒言”。準确的說,戚一斐當時并不是針對五皇子,只是在和聞罪尋常聊天,他時不時的就會把自己在現代的見聞理解與聞罪交流,想要盡可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麽。

聞罪也真是一個十分戀愛腦但又讓戚一斐覺得暖心的戀人,聽進了戚一斐的每一個“意見”,并雷厲風行的實施了起來。

正好趕上五皇子妃有喜,五皇子就這樣中招了。還在私下裏被聞罪說,五嫂為你辛苦孕育子嗣,需要的便是你的關心與在意,你怎麽能厮混在兵營,常年不回家?

總之,要杜絕喪偶式育兒!

五皇子至今沒明白什麽叫喪偶式育兒,每家不都是這樣嗎?婦人之事,他也參合不進去啊,還不能睡王妃,睡個小妾吧,又要擔心王妃争風吃醋,心情抑郁,到時候倒黴的還是他。

就在此時,奉天殿外臺階上的教坊司衆人,突然奏起了音樂。

按理來說,這還在先帝的喪期,教坊司的樂隊歌舞伎是不可以奏響并表演的,只是集結到殿外,當一個意思意思的擺設。象征意義遠大于存在意義。

但在此時此刻,音樂就這麽突兀的認真響了起來。

看全場的情況,只有戚一斐驚到了。

所有大臣皇親都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這不是什麽大事。這确實在他們心裏不是什麽大事,并早已經習以為常。以新帝和舊帝之間的恩怨糾葛,聞罪沒有讓天和帝死不瞑目,就已經可以說是很孝順了。

更不用說,聞罪雖然明晃晃的報複了他爹,但也不排斥搞一層遮羞布,好比教坊司在大殿上公然違背國喪傳統,理由就是先帝熱愛音樂。

已死的天和帝也是沒有發言權,只能任由聞罪這麽說。他但凡泉下有一點所知,他都得被氣活了,讓他兒子明白明白,什麽叫不要極限操作。

整個教坊司表演的隊伍,也呈現了很嚴重的兩極分化。

有覺得他們應該遵守規則,又不敢反抗新帝,而假吹的,在那裏濫竽充數;也有與天和帝有仇、或者是真的很想要巴結新帝,都演奏的格外專心與用力,激情澎湃,調動氣氛。

就在這樣的背景音裏,群臣起身,按照品級,魚貫而入了奉天殿。

由錦衣衛開始鳴鞭。

不知道何時,錦衣衛的周指揮使,已經低調回京了。也不知道他去廣州府到底都有了哪些收獲。

将軍卷簾,鴻胪唱禮。

文武百官對新帝行了三跪五拜的大禮。戚一斐的禮儀算是聞罪手把手教出來的,本就沒有什麽差錯,今日變得更加顯眼。

當日見面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場教學,會在這一日才被真正用上。

一套流程下來,登基儀也就到了尾聲,翰林在明黃色的聖旨诏書上,鄭重其事的蓋上大印。随後,由鴻胪對新帝奏請頒诏,得到明确的點頭答允,翰林再将诏書傳到鴻胪寺的官員手上。官員捧着诏書,在前後官員宮人的護送下,一路走過奉天門、金水橋,直至到了午門,恭恭敬敬的把诏書,放入了早已等待的雲辇內,然後再由雲蓋引在前面,把聖旨送到承天門,對着下首已經站好的文武百官,昭告天下。

廣善帝的統治,由這一刻正式開始!

……

聞罪與戚一斐默契的同時,摸到了自己袖子內側代表着對方表字的刺繡,仿佛彼此就在身邊,他們與對方同在。

聞罪坐在高處,遠遠的看着戚一斐,好像在用口型說;

萬裏江山,不如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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