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登基
季懷直輾轉反側了許久,也未能想出個什麽章程來,不過,他很快就不必再想了。
第二日,天色未亮之時,宮內忽然喧嚣了起來,季懷直本就未睡,聽到動靜,立即翻身下床,快走了幾步,推門出去,正碰到了前來報信的小太監。
季懷直認得他——他叫劉永,是太.安殿的當值。
心中的猜測得到印證,季懷直腳下一個踉跄,幾乎站立不穩,心中一片空茫。那小太監跪在他面前磕頭哭喊着什麽,季懷直卻什麽也沒聽到,他也不想聽到。
擡手揮開了想要過來攙扶他的宮人,他就那麽只穿着裏衣,踉踉跄跄地往太.安殿奔去。
接下來的事,混亂中又帶着秩序,送死發喪本就程序繁瑣,更何況是帝王駕崩,一時間入目皆是白绫,四處俱是缟素,群臣哭號,百家悲戚。可那心中的真情實感,怕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
日子離了誰都要照過,縱然逝去的那人是一代帝王,也不例外。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日子也并沒有什麽不同:該下地的還是要下地,該上朝的還是要上朝……
不過,對季懷直來說,這差別就大了去了。
冬日的天亮要來得晚些,五更的天色仍是一片深藍的暗,一輪彎月當空,幽幽地發着淡淡的熒光。
季懷直端坐在那柄不甚舒适的龍椅上,睡眼朦胧地看着底下的人大發議論,時不時地深深地吸幾口氣,避免自己在這莊重的場合下打出哈欠來。
——不是他不想打起精神來,實在是就算他全神貫注地聽,也用處不大,底下這群人根本沒指望他發表半點意見。
這讓他重溫了一番前世大學課堂上聽老教授講課的感覺,只不過教授和學生的數量調了個個兒罷了。
季懷直回想着最初那上朝的那幾日,自己還是頗為膽戰心驚,畢竟他這輩子不長的人生裏,吃喝玩樂占了絕大部分,驟然變成了擔負着國運民生的最高決策人,忐忑不安才是常理。
先帝病重那段時間,季懷直也受到了個把月的緊急培訓,但他自覺自己的能力不足,離着治國理政這個高大上的目标還差得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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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忐忑的日子實在是沒過幾天,季懷直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擔心實在是過于多餘了,整個朝堂上,就沒人指望他決斷些什麽,就連開口提點兒意見,也會被有理有據、條理分明地駁回。
季懷直:……
一連被噎了幾次之後,季懷直也漸漸的品出味兒來了——這是不是在給他下馬威啊?
實在不怪季懷直多想,他上朝這幾個月,別的沒幹,就把這一溜兒大臣的屬性全都給摸了個透徹,先不談那個坑爹的“智慧”和“武功”,就說“野心”和“忠誠”——季懷直迷迷糊糊地登了基以後,就發現最後那個“好感”二字自動變成了“忠誠”——這一大殿的五品以上的高官,對他的“忠誠”……真是不提也罷。
及格的僅有一人,就是他爹給他指的那個輔政的內閣頭頭楊萬徹——可憐巴巴的63點……這還是這位首輔大人給他講了幾次課之後,才将将升上去的。
季懷直一度懷疑,這個新冒出來的“忠誠”,和先前的“智慧”、“武功”一樣,都是瞎湊數的。只是後來,時間一長,他漸漸發現,這個數值大約還是靠譜的……
——還不如不靠譜呢。
對着一大屋子忠誠度四十上下浮動的朝廷重臣,身旁還守着一個虎視眈眈、野心值高達九十九的叔叔……季懷直每次上朝都感覺自己的脖子涼飕飕的……
說好的九五之尊、皇權至高呢?
……
季懷直竟兀自神游,忽聽到下面傳來一句略微高些的聲音:“陛下以為如何?”
季懷直擡頭,正看到栎王雙手持笏,恭恭謹謹地俯着身,方才那聲音就是他發出的。
季懷直不由地又是一陣牙疼。他這位叔叔,不管對先帝還是對他,都是恭敬得讓人挑不出一絲錯來,也無愧于他屬性值下面那個“能屈能伸”的四字說明。
他們方才說什麽來着?好像是安王進京的事兒?
啧,一個叔叔還沒解決,又跑來另一個……他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兒,怎麽就這麽困難呢?
心中雖是波瀾萬千,季懷直面上仍是一派平靜的點頭應了句“可”。
——他要是說“不行”,估計接下來又是一番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反正最後的結果沒差,還不如幹脆點兒呢,季懷直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想着。
**********
晚間,京城城西的鼎香樓內。
此刻正是晚膳時分,廳堂自然是人聲鼎沸。二樓的雅間雖說仍是談不上靜谧,但相較于樓下的吵鬧,卻是要清靜許多。
在一衆忙碌的店小二中,一道窈窕的身影格外醒目,她着着一身素色的衣裳,僅在邊沿和腰身處是微微深些的藍,行走間裙裾逶迤、宮縧輕揚,越發襯得她溫婉可人。
鼎香樓的熟客都是知道這位美人的,她便是這樓的老板娘,大夥兒都喚她“芸娘”。
按說這市井之中,無論男女,大都會染上幾分潑辣,更何況酒樓食肆,本就是容易生事的地方,若是性子稍微軟些,總是會被人欺侮到頭上的。可這位芸娘的性子,便生是再溫和不過了。
不過,縱然如此,也無人敢在這裏鬧事,若是說起緣由,無非是這鼎香樓的後臺夠硬罷了。前些年,左都禦史家的長公子看中了芸娘,欲強搶回家,還是那位禦史大人親自趕來,把這個不肖子給拖了回去。
這事後來傳得越發地誇張,最後這普普通通的一座食肆,都同宮城裏頭的那位扯上了關系。
——不過,這傳言現在看來,倒也不假就是了。
不管他人如何想的,這鼎香樓還是一直開了下去,可自那以後,這位本就不怎麽露面的老板娘,益發地少見了起來。
……
今日也不知是何人,竟能勞煩芸娘親自上菜。
芸娘走得并不快,她現下的這身衣裙,美則美矣,就是累贅了些,普通走動尚可,若是手上再端了碗碟,就多有不便了。
不過,看她眉梢眼角克制不住的笑意,顯然是并不在意,甚至是有些樂在其中……
她就這麽搖搖擺擺走到了二樓東北角的一個小隔間外,輕叩了三聲,待裏面傳來回應後,才推門緩步進去。
屋內僅有兩個少年,坐在寬大的桌子旁。能容下七八人的座位,只坐了這兩個人,顯得有幾分冷清;可桌上倒是熱鬧,杯盤碗碟,擺得滿滿當當的,幾乎無甚空隙。
看見進來的是芸娘,季懷直終于找到機會開口,“芸姐姐,這次只有我和文通在,你怎叫人上了這麽許多菜?”
芸娘一面将手中的瓷盤放下,一面緩聲解釋道:“公子許久不來了,鼎香樓這些日子又有了不少新菜式,我想着公子喜歡,便叫他們都送了過來……”
芸娘正說着,餘光卻瞥到坐在一旁的楊文通,這人正沖着季懷直擠眉弄眼,揶揄之意十分明顯。她忽地飛紅了臉,有些羞澀地垂下頭去。
楊文通見狀,面上的表情更加誇張。季懷直狠瞪了他一眼,他卻絲毫不在意,反倒是沖着季懷直揚聲道:“聽見沒有,是你喜歡的。這可是芸娘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浪費了……”
芸娘越發連耳根都泛起了染上霞色,只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她心下一跳。
她聽到少年猶帶調侃的聲音,“……等下次吃到,還不知道要哪年哪月的呢?”
這話語中暗含的意味讓芸娘心頭冰涼,她一時顧不得方才的羞澀,擡起頭來,強撐着一抹笑開口道:“楊公子這是哪裏的話?這鼎香樓裏,幾位公子的位置都是常留的……若是公子們不方便上門來,差人來說一聲,讓人送去也好……”
她說着說着,語氣便漸漸低了下去,最後近乎呢喃地問了句,“公子莫不是要離京遠游……”
看着芸娘漸轉蒼白的臉色,楊文通頓覺失言,臉上的表情也有些讪讪。他擡頭看了季懷直一眼,見他仍是表情不善地瞪着他,卻沒有開口的意思。
楊文通暗自磨了磨牙,最後還是硬着頭皮對着芸娘解釋道:“倒不是要離京。”
看着芸娘有些上揚趨勢的唇角,楊文通頓覺壓力倍增,他有些艱難地繼續開口道:“不過懷直他前幾個月繼承家業,之後怕是少有得空的時候……而且他家裏規矩大得很,外面的東西也難送進去……所以,以後……”
芸娘臉上的笑意随着這話越來越僵,楊文通心頭也是愧疚洶湧,不過,他很快就回過味兒來:人家盼的又不是他,他在這兒瞎內疚個什麽勁啊……
況且,也不是他攔着季懷直、不讓他過來的,他頂多就是把事情捅明白了而已。
——就算他不開口,芸娘也早晚都會知道的……
想通了的楊文通擡頭,看了季懷直一眼,對他比了個無能為力的眼神,孰料對方壓根兒都沒有看他,而是對着芸娘溫聲勸解了幾句,無非就是“以後若是有機會,還會過來”等常見的客套之語。
楊文通正暗暗腹诽,這話也就哄哄三歲小孩。可他萬萬沒想到,芸娘竟然當真了……他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的神色漸漸回溫,柔着聲音告了句罪,然後戀戀不舍地退了出去,走前還輕手輕腳地将門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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