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憤怒

若是列出一個穿越者必游清單,青樓這個地方絕對是名列前茅,而倚翠樓能被楊文通看在眼裏,自然是在京裏數得上號的。不過,這種地方自然是離着皇宮有點距離,是以,二人出了宮門,便換上了馬車。

季懷直熟門熟路地從車上拿了兩套衣服,兜頭扔了一套給楊文通,就開始解自己身上明黃色的常服。

他一面解着衣服,一面慣常回頭催促着楊文通,“你倒是快脫啊……難不成你還打算真穿這一身铠甲過去?也不嫌重的慌……”

楊文通此時正轉頭盯着車廂,僵坐在原地沒有動作。

季懷直見狀露出個不出所料的表情——每回換衣服都磨磨唧唧的,非得要他三催四請。他強烈懷疑這個大少爺是被伺候慣了,不願意自己動手……

這說話功夫,季懷直已經把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整整衣襟,再把一旁的玉佩往腰上一挂,就是一個尋常的公子哥兒了……

而那頭楊文通才站起身,動作利落地脫下铠甲,不過穿衣服的時候卻又開始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季懷直再一旁看着都替他急得慌。

不過,要換的只是外袍,就楊文通那磨磨叽叽的動作,也是很快就搭理齊整了。

都說人靠衣裝,楊文通換上這一身錦服後,那滿身的肅殺之氣褪去不少,到有了幾分四年前浪蕩京師的風流模樣。

季懷直想了想,覺得“風流”這詞實在是擡舉他了,要他說,“纨绔”才更貼切些……

眼見着楊文通無甚開口閑聊的意思,季懷直也就擡了擡手,撥開一旁的紗簾,轉頭去看路邊的景致。

京裏頭路足夠寬敞,容得下兩輛馬車并駕而行,季懷直掀簾看去之時,正看見一輛馬車擦過他在的這輛車駕,向前駛去。

粉帳杏頂、镂紋精致,這顯然是一輛女孩子家的馬車,紗影憧憧中,一道纖細的身形隐約可見。

楊文通也瞥到了那輛馬車,順口道了句,“那不是趙家的大姑娘嗎?”

嗅到了八卦的氣味,季懷直猛地轉頭,滿臉壞笑地揶揄他道:“好啊,隔着這麽遠都認得出來?”

楊文通不知為什麽,心中一慌,忙得開口解釋道:“年前祖母在府裏頭辦了場賞花宴,請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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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通話未說完,季懷直就忍不住輕咳出聲,倒不是故意打斷他的話,只是他實在憋不住笑。

——被催婚的果然不止他一個……

季懷直覺得,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在他拒絕立後選妃這件事上,楊文通之所以這麽幹脆地支持他,除了兩人的交情外,同病相憐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這般想着,他倒沒細品這話——依着韓國公府現今熾手可熱的地位,過來宴會的人定然不少,為何楊文通單單記下了這位趙家大姑娘。

“辦個宴也好,老人家總喜歡熱熱鬧鬧的……”季懷直轉頭觑了楊文通一眼,壓着笑繼續道,“想來,這國公府還是要熱鬧上一陣子了。”

季懷直臉上的表情雖是再正經不過了,但語氣中幸災樂禍的意味,卻是全然不加遮掩的。

楊文通見他沒有追究的意思,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氣、也不知到是心中失落,他又似催眠般地強迫自己忽略這些莫名的情緒。轉頭對季懷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這忘恩負義的速度也太快了點兒吧……下回你再被人給指着鼻子罵,我可不管了……”

指着鼻子罵?

季懷直被這話說得愣了一下,仔仔細細地回憶了許久,還是沒想起來,自己到底什麽時候,被人這般對待過……

畢竟這幾年來,他借着安王和楊文通的手控制住了兵權,在朝堂上,也換上了許多忠誠夠高的新人……像他剛登基那會兒,随便說點什麽,都被人一字一句地反駁回來的局面,早就不複存在了。

況且,朝堂上的諸人,無論是靠着族蔭還是科舉,上來的都是能人,說起話來大都是文質彬彬、引經據典……就算是罵人,也是用典故含沙射影,要是沒點文化底蘊,還聽不出來。

至于楊文通說的“指着鼻子罵”,季懷直想了想,還真是不存在的。

而那邊,楊文通一見他這滿面不似作僞疑惑,心中一塞:就知道,這人肯定沒把前日的事放在心上。

#趕着給他出氣的自己仿佛是個傻子#

**********

前日早朝,禮部侍郎孫謙當廷請求立後,這倒不是什麽稀奇事兒,畢竟自從出了先帝的孝期之後,這些大臣們隔三差五地就來這麽一回。

季懷直也一直保持着能拖就拖的态度,要麽就只是點頭表示“知道了”,要麽就是淡淡的一句“容後再議”。

不過,楊文通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孫謙膽子那麽大……

“……陛下貴為天子,乃百姓之父,護佑萬民。然後位長久空懸,天下百姓有父無母,此實非定邦安民之所為……”

日輪初升,天際尚帶着幾分暗色,奉天殿內,卻被瑩瑩燈火照得亮如白晝,每個人臉上的神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當中說話的那人,雖是躬着身,但卻依舊給人一種莫名的挺直之感,就連他說話的聲音,也如同他的姿态一般,帶着些并不讨人喜歡的強硬。

他說得認真,可四周聽的人——無論是端坐在上首的皇帝、還是跪坐在一旁的大臣,都帶着幾分漫不經心。

無它,只是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過熟悉了些,幾乎每隔幾日就發生一回……只是,上奏的大臣不同,奏請的內容卻大同小異——都是求立皇後。

接下來,稍一思索便能猜到,無非就是,這事兒再一次被皇帝随意地搪塞過去。

只是,聽着聽着,這話裏頭的意思,卻有些不對味而起來了,“……陛下若是有恙在身,更應宣召太醫,診視調養,以待痊愈之期。茲事體大,關系國本,已非陛下之私事,實乃國之大事……”

大殿之內,一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中間的這位孫侍郎身上。臉上的散漫的神态早已無蹤,看着孫謙的眼神也帶上了幾絲看瘋子的驚異。

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也只敢悄悄地觑上幾眼,馬上就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頭,視線落在自己前方的地面上,生怕被皇帝遷怒。

——“有恙”?那會是什麽“恙”?……只能是“不行”呗。

皇帝久久不立皇後,後宮也空無一人,前幾年還能贊一句“陛下至孝”。可如今,先帝孝期已過,眼見着皇帝都快滿二十歲了,身邊仍是一個女人都無……像孫侍郎這樣想的人還是有的……而且不少……

不過,皇帝畢竟尚且年輕,事态也遠沒到緊急的地步。故而,這些人也只敢在心裏頭悄悄地猜測一番,連上書密奏都不敢,更別說這般當廷開口了。

……畢竟,誰都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孫謙一番話說得,當真是毫不避諱,可以算是指着皇帝鼻子說:你要是不行,就趕緊去看太醫去。

楊文通作為武官之首,被皇帝特許佩劍入朝。可這位頗具盛名的少年将軍,此時已經氣得臉色發青,右手伸握幾下,緩緩地搭上了腰間的劍柄上,抽出了一截雪亮的劍身……

衆人雖然都不敢擡頭去看,但兵刃出鞘的聲音,在大殿上甚是清晰。不少人都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似乎是不忍見到接下來這一幕濺血的場景。

孫謙似乎沒有聽到這道金石之聲,聲音依舊平穩,不過那陡然加快的語速,昭示着他對自己的景況并非一無所知,“……若是此事無可挽回,還請陛下早日于宗室之中擇取後人,悉心教導,以承大統。”

這下子,就連本在四周看好戲的大臣們都止不住心下一跳,額上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什麽叫“無可挽回”!孫謙怕是真的瘋了吧!

不過,孫謙卻似乎沒有察覺這殿內驟然僵冷的氣氛,恭敬地俯首下拜,向着季懷直深深地叩了一個頭。額上的冷汗在紅色的地毯上,泅出了一片深色的印痕。

這位孫侍郎雖是勇氣可嘉,人緣卻委實不怎麽好,此時此刻,竟是一個上前替他說話的人也無。

大殿一時落入了一片難言的寂靜之中,就連空氣似乎也凝滞得有幾分發澀……

楊文通氣得手都有些哆嗦了,他在心裏頭把孫謙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才克制着自己沒有直接動手。

而季懷直端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孫謙。

其實,他倒是沒有像其他人想得那麽生氣,而是……心情複雜——複雜到他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了。

他很确定自己的身體沒有毛病……他一點也不想回憶,自己早上起來,發現褲子裏黏糊糊一片的情形……

#生無可戀.jpg#

#比起%&$來,他寧願選擇大姨媽#

季懷直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回憶中擇了出來,将思緒放到孫謙的話上:從宗室裏頭選擇繼承人?

季懷直想了想,覺得要是他實在跨不過自己的心裏障礙,這個倒是個不錯的想法。

他點了點頭,聲音平穩地開口道:“孫卿所言有理,朕會考慮的。”一如往常的說辭,卻讓整個大殿的氣氛都為之一松。

栎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瞥了季懷直一眼,不過,等他眼神落過去之時,面上的表情已是一派擔憂,倒像更像是對季懷直的關切。

李福雖然覺得季懷直并沒有生氣的意思,但他此時也十分緊張,不敢再花時間仔細揣摩季懷直的情緒,趁着這個空襲,立即尖聲喊道:“退朝——”

衆人忙不疊的行了禮,爾後似被趕着一般,急匆匆地出了大殿。而今日的禍首——孫謙卻多跪了許久,方才起身,臉上尚帶着幾分未曾回過神來的茫然。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得有些過了,畢竟當廷說這種事情,實在有損天家顏面。而當今聖上年歲不大、還是十分容易沖動的年紀。

孫謙今日開口以前,已經想過:最壞的結果,自己怕是要當場血濺;而最好的情形,也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但是,這種事情,總是要有一個人開口。若……是真的,那越往後拖,可就越是不利。

可在他想象的種種結局中,卻萬萬沒有這般輕描淡寫的結果。

想到栎王先前言辭懇切的請求,孫謙不由搖了搖頭,栎王和他都狹隘了……聖上雖是年輕,卻是大度能容。

他向來平直的嘴唇微微上翹,勾起了一個僵硬的弧度,這笑容有些怪異,卻足夠真實。

——此乃明君之相啊……

孫謙也未能出神許久,很快他就被一道冰冷的視線喚回了神志。他側了側身,回首看去,便對上了楊文通的目光。

楊文通見他看來,勾了一下唇,不過眼中卻沒有任何笑意,甚至都不帶任何感情,那冰冷的視線似乎并非看向活人,讓人心底發毛……

“孫大人好膽識!”楊文通冷哼一聲,大步往殿外走去,經過孫謙之時,将腰間已經露出一截寒光的兵刃入鞘。劍柄同劍鞘相撞,發出一聲悶響,在已然空曠的大殿上格外得刺耳。

孫謙收頂着這樣的威脅,臉上卻殊無懼意,甚至在楊文通身後,氣定神閑地做了個恭送的姿态。

作者有話要說:  然後,他就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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