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辟易(周三)

“牢獄”二字,聽着就能讓人産生些不大好的聯想。若非必要,常人是不願意來此處的。不過,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例外——此刻刑部的天牢裏,便有一個恨不得把這裏當家的奇葩。

“劉顧問?劉顧問?”雖是白日,天牢裏的卻依舊昏昏暗暗,這喊話聲在逼仄的空間內回響,很有幾分瘆人的意味。

“王主事?”一道人影緩緩靠近,語氣中帶了幾分稀奇,“您怎麽有空到這兒來?”他一面說着,一面走到近前來,施施然就要行禮。

王主事哪裏敢受他的禮,忙不疊得躲開道,“使不得!使不得!”眼前這人,莫說是他一個小小的主事,便是刑部的尚書見了,也得客客氣氣。

蓋因他這“顧問”一職,雖是品級不高,卻是禦口親封,專為他一人所設——這是得多大的恩寵啊!

劉平皺眉打量了王主事一眼,這人今日似乎格外谄媚?再想想他竟連半刻鐘也等不得,直接跑到牢房裏來找人的舉動。

“可是聖上召見?”他這話雖是問句,臉上卻無甚疑問的神情,顯然是對自己的猜測相當肯定。

王主事忙不疊的陪笑道:“您真是料事如神!”

……

劉平到承明殿的時候,正遇到一個小太監步履匆匆地從殿內走出。這小太監趕得太急,差點和他撞上。

險險和這個小太監擦過之後,劉平頓了頓,轉過頭去,眯眼看了看那太監手裏的錦帛——這是加急文書?

今日的召見怕是并不簡單。

雖然進殿以前,劉平的腦中就隐隐有了這個想法,但是當真看到季懷直扔過來的這份指證後,他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雖自诩在查案上有點天賦,但平日裏也就查個盜竊、殺人之類,再了不起點,就是辦了幾個朝中的二三品大員,這還是因為今上給他大開方便之門。

可如今,這是謀反的大事啊!

他覺得手上的這封折子,燙得他手心都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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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懷直緊盯着劉平,見他看完,立即追問道:“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劉平頂着季懷直的視線看完這折子,額上都有些見汗,聽到這句追問,倒是隐約有些猜到季懷直的态度,他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回陛下,微臣以為,此事尚有疑點。”見季懷直沒因此出現什麽怒色,他才大着膽子繼續道,“這等忤逆之事,行事之時定然萬分小心。可薊州知州的證據實在太過齊備,一絲漏洞也無,反倒是讓人生疑了……不過,臣對薊州的景況不甚了解,倒是不好據此下甚定論。”

劉平說完,卻并未等到季懷直的回話,他小心地擡頭,就見季懷直正向牆邊走去,而那面潔白的牆壁上,一柄裝飾繁複的長劍靜靜的懸着。

——不會吧?!

心中這般否認着,但他的呼吸卻忍不住急促了起來,也甚至不顧禮節地緊緊盯着季懷直的動作:一只白皙的手搭到了劍鞘之上,然後緩緩收緊,露出了分明的骨棱;那手微微一擡,長劍便被取下……

“朕命你為巡查禦史,親往薊州,查明此事。”季懷直一面說着,一面向陳平走近,将長劍緩緩地放到了他的手上,“薊州路遠,往來不便,朕準你便宜行事。”

說這話時,季懷直的語氣甚是平淡、與以往一般無二。但劉平卻覺得這段話字字千鈞,一下一下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便宜行事!尚方寶劍啊!這可是真的尚方寶劍!

手上多出來的重量喚回了他的神智,劉平有些哆嗦地收緊了手指,生怕一個不小心把這柄劍給摔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氣,實打實地叩了一個頭,幹澀道:“臣領旨!”

劉平退下去的時候,走路都有些發飄,季懷直有些納悶兒地盯着看了一會兒:這是怎麽了?

一旁看完全程的李福注意到季懷直的表情,不由嘴角一抽:陛下啊,“如朕親臨”這四個字,比您想得可重多了。

……

就在劉平收拾東西準備趕往薊州的同時,有一封公文卻已經離京近百裏,方向卻是與薊州稍有偏移的兖州,也就是楊文通的老家。

查證據這事卻是可以慢慢來,但看那折子語氣,就知道薊州知州對安王通敵一事,可謂是深信不疑。再加上最後作為證據送來的、安王“親筆”所書通敵信件,季懷直還真怕他來個先斬後奏,就這麽将計就計設伏把安王給解決了。

前面對抗着赤狄、後面的友軍還在背後插刀子,季懷直都略想一想,都替安王抹一把冷汗。

他雖是已經下旨給薊州知州,讓他莫要輕舉妄動,但想想他那高達九十三的忠心值,季懷直還真擔心,這人為誅“叛臣”,來個抗旨不遵……

**********

七日後,薊州。

因地處大魏的邊界,與之毗鄰的又是向來與大魏不和的赤狄,薊州的每座城池都極為相似:青灰的城牆高聳堅固、卻也痕跡斑駁,每一道痕跡的背後都是一個帶着血色的故事……

而此刻的城牆之外,卻是一片嘈雜,兵刃交接的铿锵聲、近乎嘶啞的喊殺聲、還夾雜着刀箭入肉的悶響聲……

而所有的一切,卻都在距離城牆數十丈以外的區域裏發生着,再往內一步,便是落入了城頭重弩的射程。

城門前好像被人用筆畫出了一道圓弧,外面是煙塵彌漫、刀兵相接;而裏面卻是空無一人的死寂……

此次随着安王前來的,乃是他手下最為核心的骁銳營,裏面每一位都是久經戰場的老兵,若說一開始對安王不許接近城池的命令,還有些不解之意,那此刻也從身後的不尋常的寂靜中猜到了些許——

薊州知州對安王的防備從來不加掩飾,若是此刻他們踏進一步,迎接他們的只怕不是援軍、而是架在城頭的重弩……

短暫的絕望後,衆人眼中卻都染上了孤注一擲的瘋狂,一時間竟在氣勢上壓過了呈包圍态勢的赤狄軍。不過,終究是勢單力薄,随着時間的推移,身旁的人越來越少,頹勢也逐漸明顯。

在重重喊殺中,突然想起了一陣厚重的悶響,那是身後城門打開的動靜,但戰至此刻,早已無人以為這是遲來的援軍。

安王咬了咬牙,四處尋找突圍的空隙,卻意外發現,明明占據優勢的赤狄軍,卻隐隐現出了收縮之态,并非主将指揮,而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仿佛前方有什麽怪物一般……

那點疑惑還未升起,耳畔就傳來帶着喜意的呼喊聲,“殿下!是楊将軍!”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從身旁掠過,于擦身之際扔下一句“回城”,就頭也不回的沖向前方的赤狄部衆。

他身後只帶了不足十人,可闖入近萬人的敵軍之中,卻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人皆避讓。赤狄的頭領似乎也懵了一瞬,旋即就用赤狄語大罵着什麽,不過他話只說了一半,一柄長刀便打着旋兒飛來,旋即便是身首分離。

——本就混亂的赤狄部衆,瞬間分崩離析!

萬軍之中,取上将首級!

安王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中奔湧而出的豪情,率着骁銳營的部衆向城內撤去。

可向來以“令行禁止”著稱的骁銳營,此刻被楊文通的氣勢所感染,竟有不少人沒注意到安王的旗語,悶頭跟着楊文通直沖了過去。

**********

京城,承明殿內。

季懷直看着手中送來的折子,差點忍不住掀桌,什麽叫——“我·把·薊·州·知·州·綁·了”!

我特麽叫你是去幫忙的!不是搗亂的!無緣無故對一州之長動手,官府權威呢!王法呢!你這是還嫌薊州不夠亂麽!……在別人的地盤上那麽橫,你膽子夠大啊!

要是楊文通此刻在京,季懷直還真想掐着他的脖子使勁兒搖一搖,看他腦子裏頭裝的到底是些什麽玩意!

“嘶啦”一聲,季懷直一個手抖,那折子被從中間三分之二的地方,被撕開了一道大大的裂縫。

一旁的李福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哆哆嗦嗦地勸道:“陛下息怒啊!這……這……邊關局勢莫測,楊将軍這也是事急從權,以免給赤狄可乘之機!”

季懷直冷冷地“哼”了一聲,對李福的這句勸解不置可否。他盯着那份一分為二的折子看了半天,到底還是一邊磨着牙,一邊補發旨意——給他收拾殘局!

不過,他寫了一半,筆下一頓,突然意識不對:楊文通這折子短得不正常。

這種情況,以前也不是沒有:什麽孤軍深入敵腹、帶着幾百人就去硬抗幾千人等等,全都是看上去十分找死的舉動。

想到上幾次的景況,季懷直原已緩下的臉色當即一黑——他幹得絕對不止綁了薊州知州!

果不其然,幾日後,安王的折子慢一步到來,細細解釋了當日的情形。

這折子的內容也不知是誰想得,字裏行間透着一股濃濃的說書先生的語氣……季懷直腦補着安王一臉正經地寫着這玩意兒,不由渾身一個哆嗦。

【……率六騎于萬人軍中往來,所過之處人皆辟易,其勢……】

看到這處,季懷直一頓,心底湧出的一股莫名的顫栗,不知是興奮、還是後怕……他怔怔地盯着這句話看了許久,腦中浮現出楊文通平日裏不甚正經的模樣,不由掩卷搖頭。

心中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只彙成一句笑罵——

把你給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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