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神仙(周日)

這頓飯吃得快,不多時,桌子上就只剩下的殘渣,季懷直點菜的時候本就往多了點的,卻沒想到真的都給吃完了。

他擡眼瞧了瞧顯然是吃得有些撐了的曹四,倒也沒再加菜,而是趁勢攀談了起來,“四兒兄這木工手藝,小弟生平僅見,想來魯班再世也不過如此。”

曹四擡眼看這幾人斯斯文文的模樣,想起自己方才的吃相,登時生出幾分羞慚來,他輕輕放下筷子,擡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光,幹笑了兩聲,正待謙辭幾句,不料竟被一旁的齊嬸子搶去了話頭,“這位郎君可是看得準了,四兒這手藝,莫說青石鎮,就是這十裏八鄉就沒人不稱贊的……他這孩子手藝好、心也實,人家要做點什麽,給的料子,他從沒有昧的、少的,有時候倒反往裏添補不少……自打他八歲以後,他爹的木工活就沒及上過他……”

曹四聽得額上冒汗,一是羞的、再是急的,他這嬸子耳朵時靈時不靈的,不過到底不靈的時候多些,是以難得靈的時候,她就愛拉着人說話——

可她這會兒拉得不一定是“人”啊?再者就算真是人,這也是他們惹不起的貴人……

他悄悄地拉了拉齊嬸子,讓她先停一停,孰料剛一動作,就被齊嬸子一把拍開了手。清脆的巴掌聲在包間回響,可周遭的人都好似沒聽見一般,齊嬸子依舊拉着那“人”可勁兒誇他,那“人”脾氣也好,半點不帶不耐煩的,不怎麽插話,卻一直帶着笑點頭。

齊嬸子的唠叨在整個青石鎮都是有名的,鮮少碰到這麽耐心聽她啰嗦的人,當即把曹四從小到大的糗事都抖了個幹淨,末了笑道:“四兒這孩子的手藝可是實打實的,在這兒種地真是埋沒了,您家裏甭論是缺個木工,還是要造玩意兒,找他啊,準沒錯!”

季懷直也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目的就被這大娘個看出來了,“大娘慧眼,小子家裏頭是缺個四兒兄這樣的人才。四兒兄這般才華,小子定會吩咐家人以禮相待。”爾後又轉向曹四道,“不知四兒兄願不願意到京城做上幾日工……一月十五兩白銀,活計也不重,就是看看現今這些個農具,有可改的地方沒有,要是有其他的活計,在另加銀兩。四兒兄可以先試幾日,若是呆得呆的不順,小弟也絕不強留。”

曹四被那“十五兩”白銀驚得一跳,差點頭腦發熱直接給應下來。不過,猶豫了片刻,到底是冷靜了下來——這等好事怎麽可能無緣無故的落到他頭上?

青石鎮離着京城近,京裏頭達官貴人多,修園子、蓋院子之類的活計也是有不少,跑到京裏頭找活做的人确實不少,像他這般有點手藝的人更甚,可頂了天的也就是餘癞頭的六兩銀子,再多的就沒聽說過了。

……現今,這人就見了他一面,也沒怎麽看他的活計,就直接來找他,這就很是惹人疑惑了。

曹四是個穩妥的人,他思前想後,還是這事兒不靠譜,只是他剛待開口拒絕,就被一旁的齊嬸子截住了話頭,“願意!願意!這等好事,有什麽不願意的!”

一面說着,一面還朝他使着眼色,教他別開口,結果曹四是半句話都沒搭上,就被他嬸子這麽賣了!

……

等商定好了明日會有人來帶他去京城看看,曹四就同這行可疑人士做了別。

他一面往家裏走着,臉上就不由得帶上些憂色,齊大娘從小看着這孩子長大,如何不知道他心裏所想,當即勸慰道:“別愁了,傻侄兒,老婆子這麽些年下來,別的不說,看人還是有點本事的。你跟着去上幾天工,吃不了什麽虧。那地我教六兒去替你照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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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四看了看面帶笑意的齊嬸子,忍不住低聲嘟囔了一句,“……這可不一定是人啊。”

“你念念叨叨說什麽呢?!”齊大娘看見他開口,卻沒聽清他說了什麽話,也只當自己這會兒耳朵又不好使了,見曹四慌忙擺手,也沒細究,又拉着他念了起來,“你們這一家那點手藝,要是有半分長在嘴上,也不至于落得這麽個地裏頭刨食的下場。你怎麽就不能跟北邊那癞頭學學!他就跟你爹那學了三年,就能進侯府裏頭去做工,現在回來一趟那叫一個闊氣……你可倒好,跟你爹學了三十來年了,就學會他那個磨磨唧唧的性子!”

曹四由着齊大娘數落着,也沒回嘴,等齊大娘轉頭看他的時候,仍是點頭應是,表示自己在聽。

齊大娘被他這副表現給鬧得沒了脾氣,念叨了一陣兒,自己也洩了氣,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你們這一家子的脾氣啊!”

……

第二日,曹四家果真有人過來,來的人不是季懷直,曹四倒也不意外。畢竟那群人一看就氣度不凡,定是主家。不過是給家裏招個木匠,再怎麽着也沒道理是主家親自過來,這般作為,反倒是讓曹四安心了幾分。

曹四昨日就同媳婦張氏說了要去京裏頭做工,行李早被收拾了出來,他略翻檢了一下,又跑去裏屋,把先前那個雕了一半的桃木簪子拿了出來。

張氏見狀,滿面飛紅,嗔道:“你去做工,帶着這東西作甚?!”

曹四嘴唇動了動,不大好意思說是“辟邪”,所幸張氏也沒非要着他回答,嗔了這一句,就把人往門外推去,“別讓人等着!”

……

坐了馬車進了城,七拐八繞地倒了一個很氣派的府邸跟前,他下了車擡頭正看着匾額上的大字呢,就有個穿着官服的人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

曹四生平最怕見官,況且京裏頭這随便抓出來一個都是頂有分量的大官,他腿一哆嗦,當即給跪了下來,“草、草草民曹四,見、見過這位老爺。”

那官老爺倒是平易近人得緊,親自過來扶他起來,“久仰久仰,你我日後都是同僚,曹主事着實不必行此大禮。”

曹四腦子有點發懵,對那官老爺的話也聽得一知半解,亦步亦趨地跟着那老爺進了一間書房,“此處日後便系曹主事署事之所,然曹主事大才,不應為俗禮所拘,陛下特赦,您不必每日早晚前來應卯……”

馮務正解釋了一半兒,外頭就急匆匆地跑進來一人,他當即冷了臉斥道:“官署重地,如何連這點規矩都沒有麽?!”

“楊将軍又過來了!”那小衙役連喘口氣都沒來得及,直接跪下來急道。

馮務臉色肉眼可見地青了。

——大魏開朝以來,怕是沒有比他更悲劇的工部尚書了。

皇帝喜歡到處撿人,然後安排職務……這沒什麽,畢竟整個江山都是他們家的,願意讓誰當官不還是他一句話的事兒。但關鍵是,這些人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還特麽有男有女!

一個個身後都有皇帝撐腰,他這個上司當得,純粹是個處理爛攤子的老媽子……若是其他五部也是如此就罷了,可偏偏只有工部……只!有!工!部!

他都開始認命當這個老媽子了,結果前些日子當今陛下陵寝動工之後,大魏的那尊·殺·神——楊文通,天天扒着工部的衙門,盯着陵寝的圖紙,一臉殺氣地否了一個又一個……

——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馮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擠出了一個笑來對曹四道:“對不住了,曹主事。您看……”

曹四被他這副命不久矣的表情唬了一跳,連聲道:“您忙!您忙!”

馮務道了句謝,叫了幾個小衙役進來,又留下了自己的心腹,叫他同一看就在狀況外的曹主事說一說工部當前的情形。

……

馮務遠遠地就聽見裏頭的争執聲。

“這也太遠了!”

“楊将軍,現在這位置,已經是違制了,不能再近了!”馮務聽着那聲音都快帶上泣音了,他此刻可沒有絲毫同情的心思。等會他進去,這想哭的人估計就變成他了。

他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可這會兒到了門口,想着一會兒進去就得對上一身殺氣楊文通,他就……就突然有些掉頭就走的沖動。

裏間靜默了一瞬,突然傳來一聲不屑的輕嗤,“違制?”

随後,眼前這門突然被推開,馮務一驚後仰,就見楊文通沖他笑道:“馮大人,在門口站着作甚?請進來罷。”

馮務被他臉上這笑驚得一個哆嗦,腿一軟,差點沒站住,他擡手按了按門框,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幹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楊文通大爺似的坐回了主位,似笑非笑地沖着馮務道:“方才這位……”他轉頭瞅了瞅那位和他争執的小吏一眼,顯然是并不記得這人怎麽稱呼了,他輕“呵”了一聲,又繼續道,“說我‘違制’……”

那小吏顯然是被吓得不輕,忙向楊文通請罪。楊文通也沒搭理他,看了馮務,挑了挑眉,又道:“聽聞馮大人祖上,乃是主修《魏律》的馮罷老先生,家學淵源,想必馮大人對《魏律》甚是熟悉了……那敢問馮大人,這《魏律》裏頭可有一條,對臣子陪葬陵寝的位置有所限制?”

馮務臉色更加難看:當然沒有——大魏就不許臣子陪葬皇陵……

今上為了不違祖制,都把自己的陵搬出了皇陵地界,結果這位還是不依不撓地在這兒鬧。

他狠瞪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小吏:怎麽蠢成這樣?!還跟楊文通談“違制”,這位就從來沒有守過規矩!

***********

這廂楊文通在工部鬧騰着,這邊曹四暈乎乎地跟着衙役們去支了這月的銀子,又由他們領着,去租了一個落腳的院子,接着是采買等活計。

等忙前忙後打點完了,也将近天黑,衆衙役們告辭離去。曹四這才得空捋了捋今日的情形——他方才已經問過了,整個工部上下,就沒有一個姓淮的官老爺。

他這哪是撞見妖精了,這分明是撞見神仙了!

想到這曹四連飯也顧不得吃,當即跑去街上買了香、并一塊上好的木料,連夜雕了塊牌位來。

他恭恭敬敬地在那牌位下上了三炷香,跪下狠磕了三個頭,口中念道:“謝神仙老爺贈的機緣,小的手藝糙、這木料也不是頂好的,這牌位實在是委屈您了……您放心,這早晚三炷香,小的定不敢忘。等過些日子,小的尋了合适材料,一定給您塑個身,日日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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