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姑娘和丹陽侯公子,果然止步于此了麽?”抱弦輕聲問。

清圓道:“從來沒有邁過步子,何談止步于此?老太太有句話說得對,人家身份高貴,和我不是同路人,我将來要找個知冷熱的,他不是。今兒不小心了,讓我難堪一回,明兒不小心了,又讓別的姑娘誤會,那還了得?所以不能要……雖說他眼下着實有心,還是不能要。謝家尚未到那樣地步,侯府就不顧人臉面,哪天真要沒落了,我在人家又成了什麽?”

她看得那樣透徹,并不像那些急于擺脫眼下困境,便以婚姻作為出路的姑娘。抱弦放下心來,含笑道:“其實也不必一口回絕,就算認個哥哥也好。”

清圓嗤地一笑,“我自己的哥哥都沒有一個将我放在眼裏,倒去指望外頭的哥哥?哥哥妹妹,不清不楚,若沒有那份心,就不要拿這個做幌子,勾得人喪魂落魄的,何苦來!”

抱弦簡直不知怎麽說她才好,哎呀了聲道:“将來的姑爺,得生多少個心眼子,才能在姑娘跟前站住腳!姑娘看得太明白,其實也不好,人這一輩子,糊裏糊塗才過得舒坦呢。”

清圓看向遠處的天,天上雲翳倒映在她眸底,她眉舒目展,笑道:“我情願清醒着死,也不願意糊塗着活。這世上多少有福之人是當真糊塗的?大智若愚,卻被人當傻子罷了。”

——

到底臨走前的準備都做好了,老太太特特兒空出兩天時間,讓衆人和親友道別。為了顧全臉面,走當然要走得不慌不忙,不能讓人看出是赴幽州受人監管去的,一家子套了漂亮的馬車,衣服細軟滿滿塞了幾十個箱子,待裝好了車,便插上小旗上路了。

頂馬篤篤,頭一輛是二老爺的車。謝訓和蔣氏挑簾遠看住了十幾年的府邸,心裏感到一陣惆悵。

“白辛苦一場。”蔣氏牽着手絹掖淚,“當初吵得一天星鬥才分來的屋子,如今鐵将軍把門。咱們一把年紀了,還要另換地方,重謀出路,你說可憐不可憐!”

二老爺很看得開,“人在哪裏不能活?幽州有咱們的老宅子,房子連成了雲,你還怕老太太不給咱們分家?不分家才好呢,混在一處,就吃公中的糧,省得自立門戶,還要自己謀生。”

這倒是真的,當初鬧着分了家,雖說二房分得了很可觀的一筆錢財,但架不住他們父子日夜揮霍。如今鋪子、莊子、地,賣了一項又一項,臨到要走,二老爺還欠着外頭幾千銀子。因怕老太太責罵,蔣氏只得悄沒聲兒地拿一處園子作抵押,要不然今兒想走得踏實,只怕也不能夠。嘗過了分家後的苦,還不如當初沒頭沒腦混在一處,她管不住的人,自有老太太去管,少了多少麻煩。

蔣氏起先滿心不甘,轉念想想又高興起來,哎呀一嘆,伸直了兩條腿。正兀自受用,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喧嘩,打簾看,看見有個年輕公子攔住了一輛馬車,隔簾和裏頭人說話。

蔣氏踢了二老爺一腳,“那是誰?丹陽侯家三爺不是?”

謝訓探頭朝外看了一眼,“正是呢,這是來送誰的?要不是舉家要往幽州遷,實在又是一門好親啊。”

那廂清圓坐在馬車裏,團團的一張臉,笑得有些孩子氣。

“多謝三公子相送,就此別過吧,後會有期。”

李從心原本生得白淨,這次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過于着急,頰上隐隐泛出紅來。一手按住了她的車窗,切切道:“橫塘到幽州路遠迢迢,四妹妹路上一定要多加保重。我在幽州有幾位舊相識,彼此交情甚好,若是妹妹有難處,大可去找他們。”一面說,一面遞進一張紙來,“只要和他們提起我,他們自然知道,絕不會為難妹妹的。”

清圓接過那張紙,一瞬倒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位小侯爺。

“三公子的恩德,我怕是不能報答啊。”她笑着,眼裏湧起一點浮光來,複垂下眼睫,捏着那張紙道,“總之多謝你了,倘或以後三公子來幽州……”

李從心說會的,“妹妹先去,我過兩個月也要上幽州,到時候自會去找你。”

清圓有些驚訝,驚訝之後又坦然,笑着點了點頭,示意抱弦放下了窗上簾子。

馬車複動起來,手裏那張紙的一角被捏得滾燙。春臺不住往她手上瞄,清圓便展開了,泥金小箋上端正地寫着一排官職和官員的姓名,尚書列曹侍郎劉爽、上騎都尉路燕钊、宣威将軍徐引、殿前司都使沈澈。

春臺對那些繁瑣的官制一竅不通,納罕道:“這位三公子怪得很,寫了這些人,難道遇上了事,真去找他們不成!”

清圓卻懂得李從心的用意,也算是一片苦心了,“這些都是掌刑獄和兵事的官員,萬一老爺那頭有個長短,他們能救命。”

春臺聽了,忙把小箋接過來,仔細收進妝盒裏,喃喃道:“那千萬要收好,這可是咱們的保命符啊。”

抱弦嘆了口氣,“這位三公子……真是可惜。”

若說可惜,确實是有,失之交臂後長成一個小小的疽,看是看不出的,但觸之會痛。

不過後來的惆悵,都被長途跋涉的辛苦沖淡了。沒完沒了的趕路,走了一程又一程,路上清圓年滿十五了,老太太給她辦了個簡單的及笄禮。那晚停在驿站裏,抱弦替清圓換了件雲紋上裳并散花長裙,老太太拿笄替她绾了發。以前垂髫的孩子,從今往後便是大姑娘了,奇怪只是換了個發式,倒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

老太太看着她,感慨地說:“我們家的姑娘,最小的一個也成人了,我看着你們一個個及笄,還記得自己以前盤頭時候的情景,一眨眼,幾十年都過去了。”

上了年紀的人容易惋惜光陰易逝,年輕的人多嫌時光過得太慢。前幾天因挪了地方蔫頭耷腦的衆人慢慢适應過來,倒也是一團熱鬧的氣象。扈夫人笑着說:“老太太何等有福氣,兒孫滿堂。四丫頭是咱們家頂小的,如今連她都及笄了,老太太往後便可享清福了。”

清圓恭恭敬敬給老太太納了福,又給扈夫人和叔嬸們見禮。照理說家裏的妾室,除了清和的母親蓮姨娘屬貴妾,需要單獨行禮外,對于通房出身的梅姨娘是不必太過拘禮的。但清圓卻不,她照例上梅姨娘跟前納福,這種場面上受她一禮,已經是莫大的尊重,梅姨娘起先淡淡的,但見她眼裏有自己,反有些受寵若驚起來。

“哎呀,姑娘快免禮。”梅姨娘站起身虛扶了一把,含笑說,“姑娘這樣周到,倒叫我不安了。”

清圓笑道:“姨娘跟前有兩位哥哥呢,勞苦功高。我尋常不得機會和姨娘親近,今兒是我及笄的日子,姨娘來作見證,我理當給姨娘行禮。”

她是糯糯的聲調,燭火下的一雙眼睛卻世事洞明。梅姨娘忙拔了自己頭上梅花琉璃釵給她戴上,“這是我三十歲壽辰,老爺送我的,既然姑娘眼裏有我,那我就給姑娘添個妝,姑娘萬要收下才好。”

滿屋子的人,哪一個沒有自己的算計,清圓有意同梅姨娘走得近,是為了做給扈夫人看。扈夫人的心胸,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寬廣,如此一來懷疑她們結成了一夥,越是忌憚,就越能引發梅姨娘的不滿。

梅姨娘呢,也借送簪子給自己掙臉。她有兩個兒子,手上梯己也攢了些,這點子小東西還送得起。倒是扈夫人,正頭嫡母,姑娘及笄她送了什麽?要是送得比她這個做妾的還少,那可是夠大家笑話一輩子的了。

果然,衆人的視線都移到了扈夫人身上,女人們最喜歡湊這樣的趣兒,存一份看熱鬧的心,以打發旅途中無聊的時光。

但扈夫人何等精明,二十多年的當家主母做下來,要是連這樣的防備都沒有,豈不打嘴!她笑了笑,左手袖袋裏的素銀卷須簪看來是用不上了,從右手的袖袋裏取了個錦盒出來,開了盒子遞給清圓道:“這是我的一點意思,恭喜姑娘今兒及笄,往後花開如意,吉祥富貴。”

清圓屈腿蹲福,“多謝母親。”

抱弦上前接過來,複蓋上蓋子,一眼就看清是一支玲珑點翠鑲珠金簪。

她們鬥法,清圓只是含笑看着,心裏最清楚,若是沒有梅姨娘的大禮,扈夫人雖不至于含糊過去,但也不會出手如此闊綽。她甚至料準了,那雙廣袖裏頭有兩手準備,刮什麽風便轉什麽舵。這回虧大了,未必不在背後咬牙大罵,說白便宜了她這一回。

那卻也不礙的,她們越是暗裏較勁,于清圓便越有益。她也瞧準了,即便老太太不滿她給梅姨娘見禮,也挑不出錯處來。畢竟正倫和正鈞兩個哥兒是老太太的親孫子,擡舉她親孫子的娘,老太太若有話說,那就是慢待了二爺和三爺,這種蠢事,老太太斷不會做的。

蔣氏算看出來了,回來後同二老爺說:“這姐兒四個裏頭,最小的那個最厲害。”

二老爺吸了鼻煙,響亮地打噴嚏、擤鼻涕,“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有什麽厲害的。”

男人不懂深宅裏的門道,他們謝家世代從武,武将上陣大刀闊斧,宅門裏頭卻殺人不見血,比他們還兇險幾分。

她還記得那回自己嘴上抱怨,半道遇見這位四姑娘的情形。純良的孩子,真心實意為二房打抱不平,調唆得她自發自願上知州夫人跟前,斷了知州夫人給二姑娘說親的念頭。自己幾十歲人了,後知後覺發現給個十幾歲的孩子當了一回槍,這種滋味兒真不好形容。要同她計較,人家可從未直說過要她如何,那種明知窩囊,卻又說不出口的憋屈,足能把人怄得半死。

反正一家子就這麽你猜忌我,我防備你,面和心不和地入了幽州。幽州的老宅,确實如老太太說的那樣,比橫塘的還壯闊幾分。那是祖輩上立了功勳禦賜的,奉旨擴建,奉旨修繕,前後幾十年下來,在幽州這滿地勳貴的地方,也屬頗具規模的了。

車馬停下後,衆人紛紛下車,原想着應當有看守老宅的下人出來迎接的,可實際和預想總有些差別。

下人是有的,也确實在外候着,但除了這些人,還有穿着錦衣,身披甲胄的殿前司效用在門前徘徊。見謝老太太下了馬車,一名都頭上前叉手行禮,面無表情地說:“謝老太君一路辛苦,某是殿帥駕下通引官,奉殿帥之命,安頓節使府老太君及諸貴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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