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防備

◎只要沒人再拖後腿◎

眼前人一笑就露出一點酒窩,落在右臉頰上,将少年襯得更添可親。

賀思今前世裏與這個人打交道的機會不少,全因宴朝與他交好,她入府第一年,吝惟出入朝王府乃是家常便飯。

怕是宴朝的身份比吝小公子的名號更好用些,這人總愛挂在嘴邊的便是“我朝王表哥”。

正如他自己所言,吝惟确實是個好人。

卻也是個可憐的好人。

她入朝王府第二年起,吝惟便就再也沒自己出現過了。

聽說是突發惡疾,差點去了半條命,好容易救醒了,從此口不能言,不願再見人。

吝家為免其難受,将他送至苑山別院長期休養。

思及此,賀思今又望了一眼面前的笑臉,無端就多了分慨嘆。

矮身施禮,她低聲道:“吝公子。”

“怎麽?被我戳破心思啦?!”吝惟有些得意,天真得很,“哎,我道你入院第一日就敢跟着訾顏那丫頭亂跑,該是個膽大的,怎麽現在頭都不敢擡?爺又沒怪你什麽。”

一席話,倒叫賀思今這端直模樣顯得蒼白做作了些。

“吝公子,”阿錦沒管住嘴,“不是我們家小姐要跑的,是我們家小姐被拉着跑的!”

“哦!所以是訾小姐的錯啦?”吝惟接得順遂,笑意更盛。

阿錦這抓不住重點的,賀思今伸手将人拉了:“吝公子,今日是我不對,該好好與公子請教問路才是,咳……做學子的,确實不當幹這般上不得臺面的事咳……情咳……來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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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惟不自覺便退了一步,而後,又剎住了步子,狐疑看她,“你這是真咳假咳?”

“啊?咳咳咳……對……不起……”賀思今憋得慌,沒來得及思考這人說的什麽,怕是剛剛一番話說急了,這咳起來就止不住了。

愣是咳了個昏天黑地。

入學第二天,賀思今又遲到了,還是帶着堂堂吝家公子一并遲到的。

周先生看過來的時候,本就不善的臉更是垮得厲害。

“先生,學生來遲。”吝惟先開的口,“還請先生責罰。”

賀思今急得又要咳嗽了。

怎麽就自請責罰了?!

這不是還沒解釋嗎!

生病這種事情,不是人為能控制的。

周先生總不會不講道理。

等等,不對。

她親爹明明就是神醫,她明明已經用了藥,是這人偏非要帶她去書院醫堂瞧病啊!

她可太冤了。

昨天是因為訾顏,今天又來了個吝惟。

這善學書院恐怕是跟她命裏帶沖吧?

想着,她還帶着一絲期盼望向座上。

不想正對上周先生嚴厲的眼。

“道歉。快。”吝惟目不斜視,唇口不動地出聲點她。

鬼使神差,賀思今跟着有樣學樣:“學生來遲,還請先生責罰。”

“很好,”周先生放下書卷,“那賀小姐今日就将小學抄三遍吧。”

頓了頓,他瞧向一邊的吝惟:“至于吝公子,作三篇晨論交來。”

“是!”吝惟乖巧得怕人,全不似方才廊上堅持要領她瞧病的固執撒潑模樣。

賀思今心口堵,半晌才從罰抄的打擊裏反應過來應了聲。

接着,又聽周先生問:“緣何遲到?”

這次,吝惟才言簡意赅地将廊上偶遇賀家小姐後将其送醫的故事講了一遍。

其間不乏誇大其詞地描述了一番某人咳不能自己的模樣。

周先生的花白胡子抖了抖。

“吝公子說的可是真的?”

賀思今點點頭,不敢多言,只看了一眼阿錦,後者趕緊将藥包提了提。

如此,那罰抄才終于從三遍減到了一遍,吝惟自然也是跟着減了。

“這一遍是要告訴賀小姐,學而得法,身體是本錢,老夫從不推崇帶病讀書。事半功倍方為上策。”周先生說着,重新執了書卷,“至于吝公子,錯在應提前命書童告知。當知輕重緩急,行事有序方不會亂了方寸。”

“是,學生受教。”

“學生受教。”賀思今跟着答。

嘴裏如此,心下卻叫憂患,就是一遍也是很要命了。

賀思今愁苦得很。

不僅因為罰抄的事兒,還因為今早這麽一鬧,她仿佛是真的出了名。

休息的時候,還有幾家小姐特意來與她打招呼。

大約是因着她實在是年紀小,嬰兒肥明顯,以至于有兩位甚至還上手捏了捏她的臉。

前世裏她打奴業司裏受訓,又跟在宴朝身邊五年,到哪裏不得端直着,如何受過這陣仗。

一時間,座前訾顏空下的位置就沒閑下來過。

叫人怪措手不及的。

不過轉念一想,又有點明白過來。

論起父親在朝中地位,以她的身份,能進善學書院其實不易,總叫人往走後門上想。

今日她又是吝惟親自送去醫堂的,左右都扯上了一點關系。

若說這書院裏最大的權貴,也就是吝惟了,畢竟這書院都是吝國公府的。

再者說,她記得吝惟口不能言前一直都挺受貴女們歡迎。

驚才豔豔又能說會道的少年郎,誰人能不歡喜。

更莫說這些大家小姐們,豆蔻年華,雖未及笄,家中卻也早早開始相看。

如今她不過一個八歲的小孩兒,饒是與吝惟交好,也不會叫人往其他方面考慮。

沒有競争,又似乎能說上話。

正是一個很好的與吝家搭上關系的門徑。

雖然,她這個門徑自己都很迷茫。

倒是出院的時候,瞧見吝惟又等在門口。

“賀小姐可是奇怪為何無錯領罰?”

“不奇怪。”賀神醫的藥起了不小的作用,賀思今終于不喘了,喉嚨卻還是癢的,斟酌着沒講長句子,“先生定是深惡油滑的學生。”

“賀小姐聰明呀!”吝惟說着微微俯身,欺近了些,講秘密一般,“記住,對咱們這位周先生呀,先認錯,再好好解釋,才是正道。”

賀思今幾不可察地往後一讓。

接着,她複又仰頭嘻嘻一笑,眼睛跟着亮起,也學着他壓低聲音做戲一般誇張道:“原來如此!今兒謝吝公子賜教!”

“嗯嗯。”吝惟直起背來,很是受用地擺擺手,“行啦,回吧小丫頭。下次爺就不救你了。”

“是!”賀思今應聲,蹦跳着跨過門檻,往賀府的馬車去。

賀府的大丫鬟已經遠遠拿着水囊招手。

吝惟抱了胳膊立在門口瞧着,那小人兒頭也沒回地鑽進了馬車裏。

歡喜雀躍的模樣很是不谙世事。

可是,方才他湊近時,她面上一閃而過的防備不假。

人下意識的反應最是騙不了人的。

那樣機敏的警惕,不該出現在一個年幼的小丫頭身上。

最起碼,不該出現在八歲的賀府大小姐身上。

“賀思今……今兒……阿今……阿錦。”少年一甩衣袖,突然呵了一聲。

“少爺,”有書童跑過來,喘着氣,“夫人!夫人在祠堂等你!”

院前的身形一頓,而後,少年人嗨呀一身扭身往國公府大門匆匆而去。

馬車裏,因是剛剛跑了一陣,這會兒賀思今又咳嗽起來。

也不知是嗆了風還是嗆了口水。

剛剛吝惟探身過來的時候她着實是驚到了,下一瞬才意識到并無必要。

誠如他口中所喚,她現在就是個黃毛小丫頭啊!

應是真的逗她好玩,才故意當小秘密作态給她說話的吧。

拿一個過盡千帆的心當一個小姑娘,大抵真的是有點難。

賀思今想着,又皺了眉頭。

當然,最煩的還是這個弱不禁風的身體。

怪她,打小就挑食,以往皮歸皮,卻也是把懶骨頭,是以這一個小小的毛病竟然扛不住還嚴重起來了。

“小姐用了老爺的藥還咳得這麽厲害?”青雀替她拍背順着氣問。

“咳!無妨……咳!我晚上咳!問問爹……咳咳咳……”

于是,這一回府,從普氏到孫嬸,噓寒問暖的沒個停歇。

待晚間賀思今拎着筆罰抄的時候,門被叩響了。

賀存高打外頭進來,伸手就替她把了脈。

“這風咳,雖說是突發突止的,但反複起來最是磨人。”他說着便松了手坐下,“你書院藥堂的藥方子我瞧了,尚可,爹給加了一味,你睡前吃。”

“好的爹,咳咳!”賀思今忍了忍,嗓子已經啞了,“我咳!曉得了咳!”

“莫再說了,爹就過來瞧瞧。”

說的時候,他眼神逡巡在案上的罰抄上。

賀思今下意識又心虛地咳嗽了一下。

不過他爹并沒問,不知是早就知道緣由還是不想叫她再開口。

須臾他和藹道:“我們家今兒長大了,這麽多字都能抄得了。”

這話說得,賀思今自己都想臉紅。

好在賀存高沒有将寵溺發揮到極致,終于公正地對着賀思今刻意寫出的幼稚字體又道:“不過這個習字啊,是功夫事兒,沒法子一蹴而就的,後邊為父尋一本字帖來,你對着先好生臨摹着,總能好的。”

“好的爹!”正合她意,原本賀思今就琢磨着,她确實要重新練字,一個貴女寫出一手與當朝皇子一模一樣的字,傳出去怎麽解釋,再者說,裝孩童已經很麻煩了,如今正式讀書了還要裝着描畫字體,太辛苦,卻又苦于一時不知該怎麽練。

賀存高點點頭:“說起這字,如今京城裏寫得最好的當屬你們的周先生了,若是能得他賜字帖,才是最好。”

啊?什麽?

賀存高沒留意親女的震驚,繼續道:“其實今日回府的時候,我碰見你們周先生了,他還特意與我提起你。”

“……”賀思今這次是真的啞了,這才是今晚爹爹特意過來的原因吧。

“爹曉得,你打小就不愛讀書,你跟你娘一般,總不愛被拘着。”賀存高道,“但是呢,咱剛剛進學,總歸态度得端正些,不可浪費了先生的講授,你覺得呢?”

賀思今點頭,張了張口:“女兒……咳!知道了。”

“周先生說了,倘若你這月能學有長進,便就予你一本字帖。”賀存高瞧她,“可能做到?”

能……吧?

只要沒有人再拖後腿。

賀思今如是真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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