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需要

◎你很需要嗎?◎

二人一并上了廊子,時間尚早,書院裏只有灑掃聲。

賀思今低頭掃見那人衣角,上邊是金線的勾邊,很是講究。他說來聽學,卻也沒帶書童,不像她,既有阿錦手裏抱着書箱跟着,又有青雀捧着食盒和水囊在側間候着。

老實說,她并不是很會與現在的宴朝打交道。

雖說以往,也不是很會。

可那時他是主她是仆,安靜站在他身邊就好,沒有先開口的道理。

現在卻不同,她是賀小姐。

按着禮數,也該她先起個頭,總不好冷落了人。

“賀小姐……”

“七殿下……”

不約而同望向彼此,天氣冷,小姑娘整個下巴都隐在裹毛的披風領子裏,廊上竄風,那垂髫便就招招搖飄起幾根發絲,挂上小姑娘的珠花串兒。

只是主人渾不知曉,單是收了音看他。

宴朝略一擡手,眼前人目光便跟着一怔。

“……”他虛虛攤手往前一遞,“你說。”

賀思今只覺那手指伸将過來,眼見着險些貼着,卻又半道裏變了心思般驟然拐了方向。

再擡眸,宴朝已經虛握了手掌背在身後,當真要等她說出個一二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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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哪裏有什麽一二,只能沒話找話地問:“七殿下的傷,無礙了?”

他是騎馬來的,不用再做戲了麽?

“無妨,若我還卧病不起,才是奇怪。”少年答得輕巧,對上她困惑的眼,複道,“習武場上練下來的,總歸得比常人好得快些。”

原來如此。

“那……殿下說要來聽學,”是真是假?只話沒問完,賀思今就反應過來,問得多了,就是僭越,登時換了話題,“嗯……殿下沒帶書童,可需要我借你筆墨?”

書堂近前,宴朝偏首:“賀小姐有多餘的麽?”

“沒有。”賀思今頭搖得實誠。

噎住了少年。

賀思今自知這一會的自己全然是個廢話簍子,索性心一橫壯着膽子道:“那個,我現在沒什麽要說的了,方才七殿下也喚了我,可是有事?”

有,自然是有的,宴朝垂眼。

“哎呀呀!我道今日怎麽天不亮就有喜鵲兒在我窗前那個呱呱叫哦!原是我們英明神武的七殿下來啦!”

賀思今腦瓜子一震,想起來這書院裏還有個三不兩來得早的吝公子。

哎——

“你瞅瞅,聽着我聲音,怎麽這幅模樣?”吝惟不快活,将手裏的劍往身後小厮懷裏一丢,只負了手照着賀思今繞了一圈,“不歡迎我?”

“吝公子說笑。”賀思今自覺要先退下,她才不會以為吝惟真的要與她說話。

不料,吝惟卻是個閑得發慌的:“沒啊,沒說笑,我看你就是對我将将的話不大滿意呢!”

吝惟這個人,沒理攪理那種,說壞心是沒有,但是你說好意那也不多。

“吝惟……”宴朝正欲繼續,卻被一道誠懇至極的聲音打斷。

“不是不滿意。”那賀家小姑娘擡頭,認真道,“只是覺得吝公子有個地方說錯了。”

“哦?”吝惟有些意外,特意矮了身姿,“哪裏錯了?”

賀思今指了指頭頂上,似是應景般,幾只喜鵲兒歡騰着打樹梢飛過。

“吝公子你聽,喜鵲是叫喳喳的。”她板正個臉,絲毫不給面子,“不是呱呱叫,那得是青蛙才對。”

“……”瞠目結舌的表情,吝惟做得不大習慣,畢竟,這小丫頭上次單獨見的時候,還因為被他彈了腦殼紅了眼呢,怎麽一個假不見,就厲害起來了?

報仇不成?

“你這小丫頭!”他一屈指,手腕卻被掐住。

宴朝的目光平靜,卻也帶了警告:“怎麽?國公府的公子不曉常識,惱羞成怒不成?”

“胡扯!”

“那這是要幹嘛?”

吝惟本是想小小教訓下小丫頭,這會兒被逮了,又聽得宴朝的話,噗嗤就笑出聲來:“我幹嘛?我能幹嘛?!她一個小丫頭,我難道會打她不成?!”

也不是沒打過啊。

賀思今想着,還記得之前腦門子上挨的一板栗。

緊接着,就見吝惟晃了晃手腕,對着她努努嘴:“就是見她頭發纏住了,好心想替她解了而已,周先生可是看重形容的,這般算是無狀。”

???

賀思今下意識就看向一邊的宴朝。

撞上那求證的目光,後者掃了她發間一眼,微微颔首:“左邊。”

“你看看!”吝惟一啧嘴。

“……”賀思今扭過身去,阿錦機靈跨進院子,伸手替她扒拉下發絲,又給整理好了才複退下。

這都算個什麽事。

這頭發,什麽時候亂的她都不曉。

賀思今臉有點紅,幹脆矮身一禮,直接低頭帶着阿錦沖進了書堂。

“跑得真快。”吝惟好心情地評價道,“行啦,人家腕子好疼哦~”

腕子疼?宴朝覺得耳朵聽着疼才是真的,立時将人手腕甩下。

訾顏一進來就瞧見兩人一并立着,誇張道:“哎呀呀!我道今日怎麽天不亮就有喜鵲兒在我窗前那個喳喳叫哦!原是我們英明神武的吝公子提前來學堂用功啦?”

甚是耳熟。

吝惟:“……”

窗前的賀思今:“……”

“嗯,默契。”宴朝拍了拍某人肩膀,率先往裏頭走去,“但比你有常識。”

“拉倒吧!我就是聽過喜鵲呱呱叫!我絕對聽過!”

“朝哥哥你知道什麽東西最硬嗎?”訾顏蹦跳着跟上,“就是有些人的嘴啊!”

“死丫頭你回來!”

賀思今目不斜視,卻沒管住耳朵采納四方。

一時間,只來得及趁人進來前鋪了紙,作出忙碌模樣。

宴朝本便不是當真來聽學的,揀了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而後,瞥見小姑娘正襟危坐的背影。

還挺會裝的,他想。

這一日,所有後進的學生瞧見角落坐着的人,都自發壓低了聲量。

分明都是少年人,可宴朝坐在那裏,許是戰場上染上的淩然之氣使然,無端就與席間的其他公子哥兒們劃出了距離。

頗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

倒是周先生進來的時候,與他點了頭,并不意外的樣子,可見是提前招呼過。

早間宴朝話沒說完被吝惟打斷,賀思今還記着。

少年的薄唇微啓,應是确實有事的,就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麽。

先生也沒打算為大家介紹這個中途過來的新學生,很大可能性便是宴朝只是短時間旁聽,不算正式入學。

可宴朝身邊一直是有祖太傅跟着教授學問的,實在沒有必要特意來書院,就算是要去,還有宮裏頭的南書房呢。

賀思今回憶了一下,難道說,他是為了宮中貴人尋伴讀來的麽?

會勞煩上七殿下親自探看的,只能與皇後有關。

皇後自六皇子夭折後,便就宴朝這一個嫡子,後來也只得一個五公主宴雅琪。

算起來,五公主開年便就七歲了,宮裏的孩子學習早,确實是該尋伴讀了。

這善學書院裏雖是有考試,可既然要入宮陪公主讀書,定是不只看學考的成績。

想必,宴朝是奉了皇後之命來的。

如此,稀裏糊塗開了半日小差,賀思今可算是明白過來。

而後,訾顏一聲清咳。

她一擡頭,對上四下投來的目光,當中自然也有吝惟的,有周先生在,吝小公子瞧戲姿态不顯,只那一點酒窩卻是将他出賣。

完了。

賀思今硬着頭皮站起來,周先生的目光淩厲,她有點犯哆嗦。

甚至,她都不知道先生問的什麽。

躊躇之下,她認命開口:“先生,我……我不知道。”

哄笑。

吝惟更是差點撫掌。

訾顏悄摸回頭,給她比了個個大拇指。

這個動作她熟,剛剛入學的時候,她就有幸得過她訾姐姐認可。

但這必然不是什麽好事。

心下忐忑,她揪着筆杆子看上。

意外的,周先生卻是沒發火,只是無奈擺擺手:“行了,今日便就上到這裏,賀小姐留下。”

頓了頓,他擡手一點:“七殿下也留下。”

這更是叫人着慌。

賀思今左右看了一眼,阿錦為難瞅她,悄聲道:“小姐,先生問的是,天冷了,小姐在窗邊可需關窗。”

“……”

周先生訓賀思今的時候,宴朝沒有起身,他的學具都是吝惟打府裏頭捎來的。

現下除了被留下的,其餘人包括書童丫鬟都早早離開。

因而,先生的聲音便就一字不落地鑽進了他一個人的耳朵。

“賀小姐,先時你爹曾與我作保,老夫念你後來知努力,勤學苦練,特與你寫了一本字帖,原本這字帖是假前便要予你的,只臨時耽擱,不想,此番一個假回來,你竟堕落至此!”

周先生的話,叫賀思今眼波一亮,而後暗下。

看來,這字帖,是拿不到了。

果然,下一刻,周先生聲音越發嚴厲起來:“依老夫看,賀小姐也實在不必這字帖,想必神游之間必有所得,哪裏用費這般功夫。”

“先生,學生知錯!學生今日實在不該分神,還先生再給學生一個機會!”賀思今這次是有些着急了,且不說先生嘲諷,光是那字帖,定是爹爹賣了臉面才求來的,她怎可叫爹爹失望。

“哼!”周先生冷冷一聲,“賀小姐,你可知學如逆水行舟?你又可知學不可怠?你道人活于世,又有幾個機會能返首重來?!”

“……”

“轟隆!”天際突然的一聲冬雷,叫先生都跟着一頓。

賀思今卻是被那一句“返首重來”怔在當場。

說不出的滋味。

“罷了。”長者一嘆,卻是對着後邊道,“七殿下,今日老夫便不多留殿下了,還請殿下後邊自行斟酌。”

先生夾了書卷憤然離去,半晌,賀思今才堪堪轉身。

宴朝站在幾步之外,瞧了一眼天色:“今冬,想必嚴寒。”

她木讷應了:“是啊,都打冬雷了。”

說來奇怪,眼前的女孩本不像是這般在意被批評的,也不知怎麽就臉色泛白。

宴朝不禁多看了一眼。

賀思今自曉失态,重新整理了表情,才複道:“遲啦,七殿下,走吧?”

“你……”眼前的少年突然開口,緩緩問道,“很需要字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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