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餘溫 ◇

◎若如此,你該恨我◎

直到進了城門, 吝惟也沒等着他表哥殿下一個回答,許是懶得理會,他也就自我開解了, 沒再追着問, 不過嘴巴也老實下來:“賀小姐當真不與我們一道去聽曲兒?”

“不了, 謝過吝公子好意。”賀思今矮身與幾人道別,起身的時候,往宴朝那廂又看了一眼, 後者只是颔首, 尋常姿态。

賀府的馬車早早就已經等在城門口, 接了人便就馬不停蹄地遠去。

其餘一行人往漱石茶樓去,訾顏是個好玩的,哪裏有得了提議不來的道理。

還是那日的包廂, 上樓的時候, 姬偲正覆了面紗抱着那鳳尾箜篌坐在樓梯欄杆處,訾顏新奇, 想上前瞧瞧,被吝惟拉扯住:“聽就聽,遠觀矣,懂不懂?”

“要你管!”

姬偲本就是美人,便是此時蒙了面紗,輪廓亦是撩人,加之她手裏的樂器本就是西戎之物,襯得她更帶着些異域風情。

聞聲她略略往這邊看了一眼,單是一眼, 訾顏就愣住了, 竟是被吝惟推着進了包廂。

“她她她她……她好漂亮啊!”

“是是是是是呀, 小結巴。”

裏頭老戲重演,宴朝沒急着進去,廿五立在門口,搖了搖頭。

如此,他才跨步進去。

賀思今一回府,便揭了披風往普氏的院子去。

普氏正在着人敲核桃,見女兒回來趕緊招手:“原以為還有一會,這便回來啦?玩得可開心?”

“自然的。”她坐過去,從桌上的碗裏揀了個核桃咬了,“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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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淨了沒就吃!”

“洗了洗了,進院子的時候孫嬸就端了水。”賀思今又揀了一個塞進普氏嘴裏,“娘也吃!”

“唔……行了行了我自己有手。”普氏觑她,“你這回來也就幾日,明個又要入宮了,倒不如還在書院的好。”

“娘這話不對,書院固然是好,可南書房教的,卻更細致,且現在就我們幾人,邵太傅對我們每個人皆是照顧。”

“呦,這還不能說了。”普氏問,“對了,我聽阿明說,今日去景華寺,不僅有鎮國公府的小姐,還有七殿下?”

“嗯。”提起這個,賀思今還有些沒底,只道,“哦,我想起來,孫嬸,能不能叫廚房多做點芡實糕來?明日我要帶給訾姐姐的。”

“好嘞,小姐吩咐的自然要做。”孫嬸笑着将砸核桃的小榔頭丢下,“這就去。”

“謝謝孫嬸!”

普氏拍她一下:“你這個孩子,怎麽轉移話題?”

“七殿下麽,去是去了,他與訾姐姐一向交好,去也是正常。”賀思今怕她又扯出讨厭不讨厭的話題,趕緊搬出皇後來,“倒是那日回宮前,皇後娘娘着我過去說話,還賞了我一盆玉茗,說是祖父也很喜歡。”

“是嗎?為何賞你?”

“大約是因着進宮那日被五公主不小心撞了腦袋吧?”

“什麽?你受傷了?!前日回來怎麽沒提?我瞧瞧!”

“沒,已經好好的了,就是跑得快,撞了一下。”

普氏瞧她:“這五公主不是公主麽?怎生還這麽莽撞?”

“娘這話說得,那五公主也是孩子啊。”

“你什麽語氣,跟你多大似的。”普氏扒拉女兒的腦袋這裏捏捏那裏摸摸,确定沒事才複道,“玉茗麽,你祖父确實挺喜歡的,哦,前時皇後也賞過他一盆,他可是歡喜,日日都侍弄,不過後來你祖父走了,你爹怕睹物思人,連着一些舊物一并處理了。”

“皇後賞的東西,便就處理了?”賀思今揪了點頭緒,問道。

普氏卻是理所當然地昂了一聲:“那不然呢?你爹當時悲痛欲絕,出殡那日一摔盆,他險些暈厥,舊物是跟着一并送上山燒了的,宮裏人就在邊上,不也沒說什麽?”

“……”

“罷了,好端端提這個做什麽。”普氏親自拿了榔頭,從筐子裏挑了個核桃,“這話就我們母女倆說說,可莫叫你爹知道,免得又是傷懷。”

“嗯。”賀思今搶過榔頭來,“娘有身孕,還是別拿刀啊剪呀榔頭什麽的,不吉利。”

“你還曉得這些?”

“聽孫嬸說過,我來我來。”說着,她将普氏手裏的核桃也奪過來,力氣小,一炷香時間也沒敲出來幾個,被普氏趕去挑分心木,榔頭終于還是落到了後來的青雀手裏。

分心木是核桃中間那一層隔膜,曬幹了可入藥,很是有用,挑起來并不費事,青雀習武,敲得快,賀思今就蹲在一邊跟着揀。

普氏有了身子,難得有了沉穩的樣子,正認真縫着暫時瞧不出模樣的小褂。

時間倒也溫柔。

只是,賀思今心中終究思量。

原本只覺是祖父聲名在外,是以得宮中貴人禮待,此時聽着普氏言語,卻覺真相如何并未可知。

如果祖父當真是知道些什麽,莫說宮中觀禮的緣由,便就是祖父的意外去世,都是問題。

多餘的,不敢想。

手裏一刺,賀思今下意識就吮了指頭。

早春幹燥,皮膚便就脆弱,小小的分心木都能劃了口子。

“怎麽了?”普氏問。

“沒事,手髒了。”

“你呦,也差不多了,快去洗洗,一會你爹該回來了,今晚蒸了魚,多吃點。”

“好!”

待用過晚飯,天已經黑透。

賀思今特意去廚房裏瞧了芡實糕是否做好,才放心回來,臨走交待阿錦:“明日趕早就熱了,這樣帶去宮裏訾姐姐還能吃上熱乎的。”

“是,小姐!”

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青雀已經将床都鋪好了:“明日一早小姐就要入宮,老爺囑咐小姐早些休息,今日就莫要再練字了。”

“知道。”等放了帳子,青雀小心吹了燭火出去,整個賀府都靜了下來。

賀思今輾轉幾遍,能睡着才怪了。

祖父這一條似是個若隐若現的浮絲,牽得她心亂如麻。分明曉得現下就算是想通了腦袋也不會搞清楚,卻又放不下心思來,總想抽絲剝繭出個大概。

床幔遮了外頭月色,她便瞪着一雙眼瞧着黑洞洞的床頂。

祖父,賀家,恒王,謀反。

猛地,她翹起身來。

利箭破空的聲音,她不是第一次聽。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摸黑下了床,手裏已經抓到了燭臺。

寒夜襲身,窗外已經立了一道身影。

“是我。”

!!!!!!!!!!

“廿五守在前院,我來與小姐說幾句話。”外頭的身影淺淡,映出半個模糊影像,“有關白日之事,抱歉。”

哪裏有射箭喚人的?倘若是她叫出聲呢?倘若是她沒聽出來呢?倘若是她睡了呢?他怎麽敢……

手裏的燭臺冷硬,賀思今沒丢開,只慢慢摸了過去,聲音還有些抖:“七殿下?”

“嗯。”宴朝頓了一下,“賀小姐莫要凍着,不急。”

聞聲,她這才發覺背後已經起了一身冷汗,伸手抓了大氅裹緊,她又走近了些。

習武之人,耳力自是敏銳。

裏頭人在床上烙大餅的時候嘆氣聲他便就聽着了,更莫說此時小姑娘窸窣捱近。

宴朝微微偏首:“今日唐突,只是有些細節,需得與小姐确定。”

“殿下請問。”

“小姐夢中未來,恒王如何?”

“……被殿下親手射于城下。”

“賀家如何?”

“背負謀反之名,行刑,抄家,流放,”賀思今咬牙,“發配奴業司。”

外邊的身影沉默,片刻複問:“你呢?”

“什麽?”

“你又如何?”宴朝的聲音傳來,清明的,連帶着窗上剪影都清晰起來,“為何敢找上我?”

燭臺已然被攥得滾熱,賀思今凝着那道身影,半晌才開口:“你是帶人抄了賀家的人,是那場起事裏立功的人,是因此被封朝王殿下的人,所以,也只有你,能救賀家。”

“若如此,你該恨我。”

不得不說,外頭的人邏輯清晰,叫她無處遁形。

“原本是恨的,可是後來知曉,你與爹爹有約,已經算是保下賀家一絲血脈。”賀思今輕輕擱下燭臺,攏緊了大氅的領口,“也因為有你在,我才能茍活那最後幾年。”

“……”

“殿下莫要誤會,夢裏,是你從奴業司将我帶出,其後幾年,你我皆為主仆。”賀思今想了想,佐證一般,“之前的棗泥月團,也是夢裏你愛吃的,在朝王府為婢時,我曾做與你用過,殿下若是覺得不錯,便知我未說假話。”

外頭的身影低着頭,沉默更甚,似是在思考。

印象裏,他思考問題的時候,總會這般。

沉默的,垂着頭,叫人探不進他眸中情緒。

鬼使神差的,賀思今伸出手。

指尖落在窗上的一瞬,外頭人突然擡了頭,來不及收回,恰恰點上鼻尖。

“……”瘋魔了不成,她驟然收手。

好在外頭人未察,開口道:“賀小姐所言之事,我近日便會去求證。若所言屬實,再行定奪。”

“等等!”賀思今按住窗棂。

“怎麽?”

“殿下,往後我如何能與殿下聯系?”怕自己太過急切,她又解釋了一句,“等入了宮,殿下總不能再射空箭喚我?”

窗外身影動搖了一下。

“此物交給每日送膳的宮人,名曰央臨。”

等到賀思今揭了窗,外頭已經再無人影,唯有一顆翡翠的扳指,落在窗臺上,瑩瑩盛着月色。

宴朝擅弓,朝王府中多的是扳指,卻從未見他戴過。

賀思今揀起來,尚有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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