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驚覺 ◇
◎宴朝不是一個善心泛濫的人◎
前世裏, 吝惟終究是世人眼中的可憐人。
從吝國公府含着金湯匙出生前途無限的嫡子,從京中少女芳心暗許的風流公子,幾日間便成了一個纏綿病榻, 口不能言的“廢物”。
莫說是他, 整個吝家亦是陪着一并隐世于那苑山別院中, 吝國公更是摘帽理服,親自入宮跪在殿前請辭。
吝家出京那日,她陪在宴朝身側, 整整一個白日, 他都在與自己對弈。
“殿下, 可要去送?”
“不必。”
那時候,她覺得整個朝王府都安靜極了,安靜得渾不似人待的地方。
如今憶起, 她想, 從吝惟進苑山別院起,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曾可稱為朋友的人, 都離開了吧。
可是,一個人,究竟為何會淡漠如斯呢?
便就是向來心冷,總也不能對朋友的态度驟變。
還有賀家,如今她已然确定賀家牽扯宮中秘事,只是到底是什麽,她還沒能探出一二。
但有一點她能确定,這件事情爹爹必是曉得一些的,如果說今日之前, 她都以為前世裏爹爹選擇将她托付給宴朝, 是因為曾有情分。
那麽現在——
賀思今瞧着那一片床幔, 黑沉沉的暗夜叫人有些氣悶。
現在,她才想到了第二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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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宴朝的年紀身份,與爹爹本就不會有太多相交的可能,爹爹會獄中托孤,更可能是與她一般,覺得宴朝是那個唯一有能力護得住的人罷了。
“賀家命當如此,只是小女無辜,求殿下憐憫,留其一命。”
字字句句,皆是卑微,原是如此。
并非情誼,只是哀求。
記憶陡然卸了口。
她忽然記起十歲那年的元夕,正值生辰,漫天的孔明燈,照得天際都明晃晃的。
“今兒,第一個整歲啦。”普氏蹲身下來瞧她,“我的女兒,生辰吉樂。”
“謝謝娘!”她擡眼看着那半空綻開的燦爛,“娘你看!宮裏放煙花了!爹爹在宮裏應該能瞧得更清楚吧?!”
“是呀。”普氏拉着她的手,聲音卻是不穩,“今兒,你在這裏等着娘,娘去給你買糖葫蘆可好?”
“好!”
她等在賣燈的攤鋪前,不多久,卻是來了個丫鬟。
“小姐!不好了,夫人在那邊暈倒了!”
“什麽?!”她匆匆跟着跑過去,跑着跑着,頭上卻是一陣鈍痛。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郊外的車上。
十歲,不小了,便是傻子也曉得發生了什麽。
以往買賣孩子的牙婆只出現在普氏吓唬人的故事裏,真正遇上,她已經抖得連掙紮都做不得。
好在車上只一個車夫,兇神惡煞地掀了簾子叫她老實點,然後就鑽進樹林小解。她惶恐地睜着被淚水糊了的眼,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愣是跳下車,頭也不回地跑了幾裏地。
她拼了命地往官道上跑,跌得臉都花了。
離京尚且不算遠,可縱使這樣,她還是連滾帶爬跑了一日。
好幾次,她都險些被後邊追來的人發現。
又是好幾次,她跑錯了道,直到天黑才好容易摸上回京的官道。
不想,她費盡周折哭花了臉終于回府,卻正巧對上母親剎紅的眼。
一聲娘不及喊出,便聽一道清冷的男聲自檐下傳來,那人堪堪掀起眼皮:“這是誰?”
“回王爺!是府裏已故管家的女兒,一直養在府中,”母親的話奇怪,叫賀思今下意識想要反駁,卻聽得被縛住的女人複又提聲厲喝,“阿錦!你跑去哪裏了!還曉得回來!”
阿錦?阿錦不是……兩年前就死了麽?
“哦?”那人緩步過來,賀思今才後知後覺地退後,背部抵上一處冰寒叫她猛地一震,是禦林軍的刀!
母親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緊了她,叫她喉嚨發緊,一個字都發不出,只見得那人停下了步子俯身下來,分明還是少年的面龐,卻威壓得叫人有些受不住,不禁低了頭去。
聲音便從她發頂上傳來,他說:“聽聞賀大人的女兒剛剛夭折。”
似是戳到了痛處,母親愣了一下,卻是笑了,笑得有些凄厲:“是,我只慶幸,如今我們一家人,終是能團聚了。”
賀思今渾身都在顫抖,她聽不懂母親說的什麽意思,只瞧見跪了滿院鴉雀無聲的人,裏頭有陶叔,有孫嬸,有府中所有的人,他們都被押在地上跪着,唯獨不見父親。
父親不是進宮複命了麽,怎麽還沒有回來……
“殿下,賀家是有個家生子,女孩,叫阿錦。”有侍衛近前道。
立在面前的人沉默片刻,終于嗯了一聲,賀思今卻覺得那盯着自己的目光并沒有撤開,許久,眼前那一片青色的衣袍才略略退後。
“全部帶走。”那人說。
“是!”
有人架住了她,院中人同樣被架住了胳膊往外去,母親就這樣經過她身旁,卻一眼也沒有再看她。
巨大的酸苦湧上心頭眼鼻,壓在身上的刀那麽冷,她卻哭不出聲音來。
閉上眼,賀思今揪緊了衣裳。
那日之後,宴朝命人将她押進了奴業司,再一年,她進了朝王府。
正因目睹這一切,她将他當了仇人。
十一歲,入朝王府的第一年,她被安排在了外院灑掃。
隆冬的晚風刺骨,她覆手躲在廊下。
衣袖裏是偷偷磨了月餘的鏽刀。
等那人一靠近,手起刀落,卻是掉進了厚厚的積雪裏,無聲無息。
脖子上,已經被人狠狠掐上。
喉上的力道沉了一分,她整個背撞在了廊柱上。
十六歲的少年傾身往前,對上她紅透的眼。
“是你。”他說,“賀家人?”
“我……要殺了你……”事敗,是她天真了,賀思今兩只手撕扯着他扣住自己脖子的手,“是你殺了娘,殺了……咳!咳咳咳!”
不過一瞬,那力道便就撤了。
十六歲的少年垂眸,無悲無喜:“本王給你一年時間,殺我。殺不了,就老實留下。”
他就這麽把後背留給她走了,一并留下的還有積雪下的小小鏽刀。
賀思今是被管家帶走的,重新收拾好之後便送去書房命她貼身伺候宴朝。
管家還給了她一把小巧的匕首,說是殿下給的,叫她帶着。
她跪在案前替他磨墨,他坐得端直,絲毫沒去留意她腰間的危險。
十二歲,入府的第二年,她試過無數個辦法。
每一次,她都險些命喪他手。
只是每一次,他都緩緩松開。
他總也負手立于佛堂之外,卻從未走進過。
她不知道一個獨得聖寵的皇子,何來這般愁緒。
可這不影響她出刀的速度。
鉗住她手腕的掌仍舊冷硬,那人卻輕輕嘆了一息。
此時想起,一切都那麽荒謬。
報說夫人暈倒的丫鬟分明是府上的,不然她不會應。
若真是發賣孩子的人販子,那馬車上不會只有一個馬夫,更不可能放任她待着連捆綁都沒做。
竟然,她以為脫離的魔爪,不過是爹娘替她尋的最後一條出路。
他們想救她,叫她離開,隐姓埋名。
甚至就這樣叫她以為,爹娘還在,只是不得見。
是她自己,将這條路,親手封死。
面上薄涼,賀思今卻死死攥着被角。
再睜眼,一滴淚落。
“都是前世。”她對自己說。
擡手抹了臉,她摸索着重新爬起,趁着月色翻出那枚翡翠的扳指來。
爹爹不會随意将她托付,那般情勢下他會選擇相信宴朝,五分是賭,還有五分,只能是這件事情與宴朝脫不開幹系,他是知情人。
宴朝不是一個善心泛濫的人,更不會因着一封将死之人的信,就将她從奴業司帶回朝王府。定然是還有什麽其他的糾葛。
祖父,皇家。
皇後,喜脈。
猛地,賀思今捏住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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