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脈脈 ◇

◎好玩嗎?◎

訾顏會不會發火她不知道, 她卻是真的有點沒臉見人了。

手的紙團子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最後這上山路上又被她重新給抹平了, 端端正正折好了收進袖子。

幹完這些的時候, 剛好前邊的人回頭。

她做賊心虛地跟上, 面色板正地開始挖話題:“殿下,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說。”

“良妃娘娘雖是精通琵琶,可後宮這麽大, 想必懂琵琶的也不是她一個。”

“你想問為何父皇單單一夜間就寵幸了她?”

“只是好奇。”

宴朝倒是當真回答了:“父皇雖好絲竹, 但宮中有樂師。至于琵琶——後宮中如今會琵琶的人, 已經沒有了。”

“為何?”這個賀思今是不曉得的,故而真的有些好奇地扭頭。

“十幾年前,恒王妃于後宮難産而去, ”少年神色淡淡, “而随着她一并葬下的,便是一把琵琶, 名曰幽篁。賀小姐生得晚,怕是已經不曾聽過她的事跡了。”

賀思今接不上話,思及那個不曾被父親明白說明的宮中秘事,她抿唇。

宴朝卻是不在意般,緩緩道:“恒王本不是通曉樂律的人,卻因為恒王妃喜愛,親自做了這把幽篁,又遍尋名師調了音。大婚當日,父皇親自主的婚, 恒王妃蓋着喜帕, 就曾彈了一首錦時花月夜, 一曲動京城。”

說着,他笑了一下:“聽說,那曲子歡暢若流螢,氣魄之下,卻又綿長深情,是不可多得的好曲子。”

早蟬叫了一聲,賀思今心思輪轉,喃喃道:“既是好曲子,卻不曾聽人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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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恒王妃親手譜的曲子,原只為恒王一人,王妃去後,這曲子,便也就少有人彈起了,就是彈,怕也是不能全然一樣。”

“沒有人記下譜子嗎?”

宴朝看她,賀思今慌了一道,不知自己哪裏問得多餘。

“賀小姐,有些東西可以被記下來,卻不能被随便觸碰,因為有時候一碰,便就碎了。”頓了頓,他忽而又更淡了語氣,“當然,也有時候,就是搏命的籌碼。”

賀思今終于明了:“殿下是說,那夜良妃娘娘彈的,就是錦時花月夜?”

“佳人已去,總有人東施效颦。”

鮮少會從他口中聽見這般譏诮之語,賀思今卻覺心中一顫。

他果然,已經知道了的。

雖然不曉得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眼前這個七皇子,卻實實在在的,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那個七皇子了。

沉默許久,她輕聲問:“殿下什麽時候猜到的?”

宴朝卻沒有回答她,他擡頭看着眼前已經有些輪廓的山寺:“你看,爬山其實也不難。”

賀思今一并擡頭去望,竟是不知不覺中,已經爬了這麽高。

再有百米,就能上去。

她卻駐足而立,壯着膽子喊他:“殿下,思今有話要說。”

“哦?”少年也跟着站住,卻道,“原來你訾姐姐沒騙我?”

“……這個,是我剛剛才想起來要說的。”

“這樣啊。”宴朝一側身,就靠在了石壁上,“你說。”

賀思今想着,前世裏沒有她與吝惟提前介入,許是很久以後,他才知曉自己的身世。可是知曉了,卻成了那副無心模樣。

以前,她總覺得這個人是有些瘋的。

現在,卻隐約體會到一些無以名狀的挫敗與無力。

好比天之驕子突然走下了神壇,甚至是直接堕入深不可見的泥沼。

如今只是他自己知曉,倘若是之後真相公之于衆,多少人會戳着脊梁骨,那朝中皆是人精,他身為皇子,又見不得人,當如何自處。

那一輩子,他或許是不齒自己的出生,或許是不齒面對那樣的一個父皇,又或許,只是了無生趣。

宴朝不知她面上的踟蹰從何而來,更不知她接下來的話,會多麽出人意料。

他只知道,面前的小姑娘走近了幾步,灼灼瞧着他。

“殿下,沒有人能改變過去,因為那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但不代表,因為有了過去,人便就不能好好地繼續活下去。生來已經那麽難了,沒有任何事情,值得再為難自己。”

“……”他悠悠凝住她,沒有開口。

賀思今便就繼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殿下實在是很不快樂,可以去無人的地方縱馬,可以去爬更高的山,或者……殿下如果需要一個人傾訴,又不放心別人……思今願意聽着。”

“但是,殿下萬萬不要自己一個人撐着。”

“會叫一個人變得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誰。”

也許,你可以選擇不做那樣的一個人,就做現在的你。

總好過那樣一年又一年的自我消磨。

摒棄了所有的朋友,摒棄了世界。

許是山風多情吧,賀思今說完,勉力振了振精神,複又低頭退後。

剛剛的話已經算是越界,如今他尚且還正常,而她連他的婢女都不是,突然不着邊際地說出這些,難免有些暧昧。

可她想,能為他做的,倒是确實也沒有多少,如果連這一句都不提醒,這心中,怕是也過不去。

若是随意換一個人來說這些,宴朝定是會懷疑。

可這些話從賀思今口中出,他卻認認真真聽進去了,甚至,他品出了其中的一點悲憫。

悲憫?

多麽奇特,一個未經世事,總也擔心着家族安危的小姑娘,卻來悲憫他。

如此匪夷所思,又如此——情真意切。

他不知自己盯了她多久,久到頭頂上響起一聲咋呼:“你們怎麽還……”

後頭的話,訾顏說不下去了,她打算重新縮回腦袋再折回寺門前等着。

但已經有人發了話:“等着,就來。”

“哦好!知道了!”訾顏眨巴眼,扭過身去,只對着山寺的古木認真鑽研着。

她沒看錯,剛剛賀思今那麽端方地站着,而朝哥哥,就那麽含情脈脈地瞧着,那眼神,簡直是一瞬不瞬。

她錯過了什麽?不對,她是不是幹了什麽好事?

她又回頭想去再探一探,不想,一動作,就被抓了個正着。

“我走,我走,我就走!”她趕緊對着宴朝揮揮手,重新上去。

賀思今低頭抓了抓劉海,她有些眼不是眼手不是手的,這會兒,哪哪都不曉得該怎麽擺。

腳步左右周了兩下就也要上去,複被身後的聲音叫住。

“賀思今。”

這是他第二次連名帶姓地喚她,叫人怪慌的。

上一次這麽喊,好像是因為她冤枉了他,這一次,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啊?”

“謝謝。”

訾顏這人剛奔回大殿前,轉頭就已經看見宴朝走了過來,跟在後邊的賀思今則是一路低着頭,二人隔了一段距離。

“說完了就?”訾顏往後瞅。

“你們先進去上香,我去尋無海。”

“好好好,你去你去。”訾某人心思已然不在他身上,反正跟他也撈不着好聽的,只想打發了人,“啊,對了,今日我還想吃上次的那桌。”

賀思今過去的時候,宴朝已經先行去了後殿,只留下叉着腰一臉神采的大小姐。

她掩唇就要進殿,被攔住了。

“你這不厚道吧?有什麽是我不能聽的?”

“不是我叫你走的。”賀思今幹脆學賴。

“哎呦,你出息了。”訾顏虬住她一邊胳膊,“他怎麽講?”

“什麽怎麽講。”賀思今抽了抽胳膊,無法。

“說不說?”

“他沒怎麽,就是與我說了一聲謝謝。”

“什麽玩意兒?謝謝?!”

“嗯。”

“誰要他謝謝啊!”

“那還能要什麽?”反正他确實說的是謝謝,這也不算騙人,賀思今遂又理直氣壯了些,“不說這個,我問你,我把你當姐姐,你這是怎麽回事?”

揉成團又抹平的紙抖了抖,訾顏就啞巴了。

“訾姐姐?”賀思今将臉湊近她,“怎麽偷我東西?”

“你寫廢了的廢紙,我随便拿了,那怎麽能叫偷?是,我确實拿去本來是想跟人比對不對炫耀下我的字,可我揣了這麽久不是也忘記了,這次我是想着或許用得上,特意在書匣子給你翻出來的。”

“……”賀思今瞪着她,她也瞪了回來,最後,還是賀思今先行敗下陣來,“姐姐,果然還是姐姐。”

訾顏擰巴了下眉心:“什麽意思?誇我罵我?”

“誇!”

玩歸玩鬧歸鬧,這佛還是要拜的。

稍微收拾了下自己,訾顏重新跨進殿去,而後扭頭問:“你不進來?”

“上次拜過了,人不能太貪心,所以這次我就不求了。”

“啧。”訾顏擺擺手,“那你離遠一些,別偷聽。”

賀思今小聲道才沒你小人,被訾顏舉起拳頭吓唬了,面上端得正經,直直走了出去。

不遠處,宴朝已經與一位僧人一道走了出來。

無海方丈。

不多時,二人近前。

“阿彌陀佛。”無海看她一眼。

“大師。”

“女施主怎麽不進去?”

不知會有此一問,賀思今只能實話實說。

“阿彌陀佛。”無海念了一聲,“佛祖慈悲。”

她不知機鋒,看向一邊的人,宴朝只道:“無妨,佛祖不會與你計較這些。”

那無海方丈便就搖搖頭笑了笑:“老衲告辭。”

賀思今忙矮身施禮。

二人等着裏頭的大小姐,許是山路上能說的已經說完了,他們默契地誰都沒有開口。

賀思今無聊低頭瞧着檐下二人的影子。

站得近,影子似是依偎。

她瞧了一會,然後,往邊上稍了稍。

那影子便就略微隔開了些,單是揚起的衣裳下擺還黏在一塊兒。

她小心伸手,微微蹲身将自己紗裙的裙擺往下壓了壓。

直起身再瞧,卻發現原本伫立不動的那個,突然動了。

地上更颀長的那道影子伸了手,動作并不快,緩緩而上,而後,比劃了一下,似是在找位置,最後,竟是沖着她的腦袋,輕輕一拍。

“!!”賀思今眼皮子一蹦,不可思議般猛的扭頭,那擡起的手就在她的珠釵邊,懸在半空停住尚未收回。

而手的主人,似是看着了天大的趣事,已是滿眼笑意。

“好玩嗎?”他輕輕問。

“……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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