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選擇 ◇
◎這個世界上,我只想選擇你◎
山路沉默, 人更是沉默。
賀思今的手在他的胳膊上,不敢用勁,只敢稍稍抓着。
往下幾步, 麻木有些緩和, 鈍重感消散, 可有那麽一刻,她不想松手。
怕是一松手,身邊人便就散去。
當然, 這只是她以為。
事實上, 宴朝走得很沉穩, 甚至會遷就她的步伐,行得很慢。
“殿下。”
“你……”
兩人同時開的口,賀思今指尖壓着他衣袖上的刺繡, 聞聲下意識蜷縮一下又揪緊了些。
宴朝垂眼, 瞧見她擡起的眼中閃過的緊張。
賀思今無措極了,她其實并不知道喚他做什麽, 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口的時候,腦子卻還是空白的,此時對上他詢問的目光,也只能別過眼去。
“殿下先說。”
“無妨,你先。”
“我……我就是……就是想喊你一聲,其實無事,無事。”賀思今低下頭去。
她說完,身邊人卻是沒答,半刻, 聽得一聲淡淡的嗯。
輕得似是風一吹便就不見。
“殿下剛剛, 想說什麽?”
宴朝瞧着前邊影影綽綽的路, 卻是沉默下來。
原本,他想問,她可是早就知道了。
好比那日她央求廿七去城樓見他,卻又什麽也沒說。
好比回宮時,人群中她瞧向自己的眼神,那般克制又痛惜。
好比她将将握住自己的手掌……
可低頭這一瞬,他卻什麽也不想問了。
“你可有心悅之人?”
怕是聽錯,賀思今擰了眉複又看向他,風停,人亦停。
他在下一階的小路上,平平直視着她。
衣袖還在她指尖,他微微擡着胳膊。
嗓子有點幹,賀思今咽了一道,才終于開口:“殿下你……你難道是要替我說親……嗎?”
尾音有些顫,是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慌張。
宴朝卻聽見了,他瞧向那輕蹙的眉心,亦是輕柔:“可以嗎?”
可以嗎?
賀思今不敢再看他,怕這一看,便無以為繼。
他是宴朝,是朝王殿下,是幾次救下自己的人,他要給自己說親。
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剛剛被賜婚給他之後——
她咬唇,終于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心悅之人。
頓了頓,她複又開口:“殿下有心,思今感激不盡,但是,即便如此,還是請殿下先行告知他名姓才好。”
“自然。”他說,“朝,宴朝。”
“……”
景華寺後院禪室內,賀思楷正在用飯,一面問邊上人:“怎麽不見阿姐?”
青雀也是着急,她方才去過前殿,并沒有瞧見主子,匆匆又去了廚房托寺裏的師傅幫忙熱了齋飯端給小公子,這會兒正要再出去尋人。
“小姐應該是出去逛了逛,”她道,“公子在這兒等等奴婢,奴婢去找小姐回來可好?”
“嗯……那我也去!”賀思楷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從凳子上跳下來。
“不得遺食。”
門外傳來聲響,青雀眼睛一亮,開了門去:“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賀思今拍了拍她肩膀歉意一笑,又對着賀思楷道:“寺中作息向來嚴明,你這齋飯怕已經是破例去廚房熱的,怎麽?還留了這麽些,等着被方丈罰去思過麽?”
賀思楷哼唧了一下,這才坐下:“我是擔心阿姐。阿姐應該也沒吃?要不阿姐陪我一起?”
“不了,”她委實是吃不下的,只對青雀道,“我方才轉過,往南有一片桃林,可以帶他去看看。”
“是。”
等賀思楷吃完,一行人收拾了下,便就往桃林去。
賀思楷撒歡跑得快,好在有府丁跟着,不然還真的是跟他不上。
青雀陪着賀思今散步,只覺從外頭回來的主子似乎比來的時候更有心思了。
“小姐,前時奴婢從佛堂尋你的時候,似乎瞧見一個尼姑往後山去,”她道,“景華寺後邊有尼姑庵麽?”
“你忘了?前亓皇後如今,就在這景華寺中,是以後山單獨辟出一處。”
青雀這才反應過來:“那竟是亓皇後?!”
“也許是跟在她身邊的黛嬷嬷吧。”賀思今擡眼,正見一人走來。
無海方丈。
“阿彌陀佛。”
賀思今趕緊回禮道:“叨擾方丈了,舍弟頑皮,不知方丈在此清修。”
“施主言重。”無海搖搖頭,又道,“今日恐要落雨,既見是緣,傘贈施主。”
青雀納悶,她是第一次見方丈,這才發現無海手中确實拿着一柄雨傘。
她回頭看向主子,賀思今也有些奇怪,直到接過傘時,才發現那傘柄處的月白流蘇。
這是——
“阿彌陀佛,施主慢行。”
“謝過方丈。”
“小姐,你認識方丈嗎?”
“不算認識。”賀思今撚起那流蘇,笑了笑,“不過,佛法慈悲,自是不願我們淋雨的。”
青雀懵懂點頭,想起來道:“那奴婢去稍微催一催小公子,免得這雨水真的落下。”
“嗯。”
賀思今拿着傘,複又憶起山路上的對話。
“今上已經賜婚,殿下此番,是在與思今說笑?”
“賜婚的聖旨在朝王府,卻未曾寫上名字。”
這屬實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歷朝歷代,又何曾有過這般先例。
可是宴朝說來的時候,平靜極了。
如若沒有前世種種,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只是沒想到,這一世,宮中那位竟已縱容他到這般地步。
“……為何,是我?”
那人頓了一下,終于答道:“因為大抵這個世界上,我只想選擇你。”
“就像當年,我選擇殿下?”她不覺又問了一句。
這次,宴朝沒有再答。
“殿下,我……還要再想一想。”
“好。”
不遠處,賀思楷笑得燦爛,臉都跑紅了。
賀思今也跟着彎了唇角。
賀思今啊賀思今,你真的是,大膽極了,也——出格極了。
回到賀府的時候,剛好收到爹爹的信,道是這疫病應是可控,叫府裏放心。
賀思楷興奮得仰着腦袋道:“原以為阿姐是騙我爬山的,原來這景華寺,是真的很靈呢!”
“行了,一身的汗,快些叫初閏給你打水收拾下。”
普氏卻樂了:“當真是自己爬的?”
“嗯,後頭爬的人肩背。”
“我就說,這小子能有那能耐。”普氏将信又看了一遍,這才收好了問,“對了,我聽孫嬸說,之前你罰這兔崽子禁足抄書,是因為爬牆?”
這個事情,她以為母親不會問的,這會兒突然提起,沒得就叫她越發心虛。
“嗯,爬高上低的,而且還是別人的牆頭。”
普氏想了想又道:“那對面那家人曉得麽?”
“不曉得。”賀思今順口胡謅,“哎,娘,我先回去了。”
“你回來!”普氏叫住她。
“怎麽了?”
“我怎麽就見你今個魂不守舍的?沒事不能叫你了?你這又沒什麽事情做,陪我說說話怎麽了?”
賀思今語塞,只能乖巧坐下。
普氏努努嘴:“哪裏來的傘?”
傘?
她一眼望過去,糟了,進城的時候真的落了雨,她便就直接帶賀思楷用了,此時這傘就收在檐下靠着,好不尴尬。
“寺裏的方丈送我的。”
“方丈?”普氏狐疑,“這寺裏的和尚,都不念經麽?”
“娘!”怎麽沒個正經的,賀思今正色,“之前與方丈有過幾面之緣,又剛巧碰上。青雀也在呢,娘問她就是。”
“行吧行吧,怎麽還急了。”普氏這才又道,“留你下來是真有事。那日簪花宴,娘替你稍微打聽了一下。”
“打聽什麽?”賀思今有些忐忑。
“自然是合适的公子啊。”普氏理所當然道,“你爹與我的意思便是,只求那人是個好孩子,心思單純憨厚些的。再來,便就是家裏情況別太複雜的,咱們賀府自在慣了,若是你去了那大家族裏,這婆媳妯娌的可是麻煩得緊,若是分了家還好,如若不然……哦,還有,最好別是身世太顯赫的,咱們賀家也吃不住。可這京中實在少有這般的,娘旁敲側擊廢了好大的功夫,可算是有了些眉目。”
“……”
賀思今想了想。
心思單純憨厚的?不像。
家裏情況不複雜的?玩完。
至于身世別太顯赫的——
她怔怔瞧着普氏,只覺這是真的親娘,不然怎麽能這麽精準地否決?
普氏瞪她:“怎麽不問我什麽眉目?”
“我……”
普氏卻是沒等得及:“那兵馬司李家公子其實不錯,家中就一個妹妹,叫李央君,現下也在南書房,那日我也見了,是個不錯的姑娘,大大方方的。可這李夫人麽,聽說很是嚴厲,我一想這不能行啊,婆婆麽,還是和善些的好。”
她一拍手:“還有一個,司工監張巡事家的二公子。可怎麽說呢,這張家大公子有些花天酒地了些,是個風流的,至今還未曾婚配,是以這二公子年紀到了,實在被耽擱下來。倒叫人拿不準這張家意思。”
“黃夫人倒是還與我說了一家……”
“娘!”賀思今終于打斷,“女兒……女兒不急!”
“我也不急,只是與你說說,叫你留心着些,往後我們去女眷們出席的場合不會少,總也能聽着些。”
如坐針氈,只無意識地揪着帕子,忍了忍,她試探開口:“娘,倘若,倘若是最後我嫁的人,他剛好與爹娘期待的相悖呢?”
“嗯?”普氏盯住她,“好好的,咒自己做什麽?”
“……”
這實在是坐不下去了些,賀思今忽得起身:“娘,今日走了好些路,實在是乏了,明日女兒再來陪娘。”
“哎?”
“女兒告退,娘也早些歇息。”
普氏這回沒拉住人,輕輕嘆了一聲,端起杯子自飲了一口。
罷了,她擡眼去瞧女兒的背影。
“我怎麽覺得,今兒心裏似是有人?”
這話是對着孫嬸說的,方才她也是眼瞧着小姐臉色幾變,此番上前應聲:“夫人也是,偏要這般詐小姐做什麽。”
“你是不曉得,這孩子心思重,問得緊了,保不齊就惱了。”普氏嘆氣,“你看看,這還沒叫她說呢。”
孫嬸搖頭:“夫人當真是要考慮剛剛那幾家?”
普氏難得有些愁苦起來:“我何嘗不曉得倉促呢,而且前頭有那姓洪的,我才是心疼今兒。可這一入京,好些事情就已經不由我們做主了。今日我們不思量,明日,保不齊今兒就會受更大的委屈。這西戎使團來得這般趕巧,京中有女兒的,這些日子,可都不得安穩。老爺如今又不在京中,我們賀家少于走動,今兒這婚事,當真是要擺在眼面前的,無論如何都得相看。”
“夫人是說,這西戎,還想要和親?”
“是一定會和親,入京之前,折子就已經呈與今上了,現在番館裏住着的,聽說有一人便是西戎王弟。”普氏也搖頭,“我們是消息閉塞了些,不然你以為,那簪花宴,又是為何而設?”
說話間,外頭啪嚓一聲。
二人扭頭,卻見剛剛離開的人,正抱着傘在門外。
賀思今尴尬,收回将将不小心将花盆蹭下臺階的腳。
“怎麽回來了?”普氏問。
“傘,傘丢了。”說完,賀思今扭頭就跑。
普氏與孫嬸面面相觑了一下。
“糟!這孩子不會多想吧?”
孫嬸也不知:“明日夫人再去勸勸?”
然而,并沒有等得她去勸,第二日,女兒自己過來了。
外頭仍是落着雨,頗有些江南的味道,連綿不絕的。
“娘。”賀思今跪了下去。
普氏眼皮子一跳:“你起來說話。”
“娘昨日說的話,女兒都聽見了,眼下,今兒有話要問母親。”
“……你說。”
“如果一個人他不算憨厚,卻從不用聰慧害人。家中雖是龐雜,他卻孑然一身。身世雖是顯赫,卻也嘗盡悲苦,從善避惡。這般人,娘覺得如何?”
普氏愣住了,這什麽意思?奈何孫嬸不在身邊,房中單是她們娘倆。
半晌,她也蹲下:“今兒說的人,他……待你如何?”
賀思今想了想:“甚好。”
普氏更傻了:“那……還行吧。不過我還需得見見。”
“爹娘都見過。”
“啊?”
賀思今擡眼:“确實見過,他還曾是今兒的堂兄呢。”
“……”
半盞茶後,普氏扶着椅子坐下。
她剛剛,似乎是說朝王殿下,還行?
不過,這個不是重點。
她忽得又望向女兒:“朝王他……可你與他怎麽……”
“娘既然說了還行,應是不反對?”
普氏有些混沌,其實,賀存高确實與她提過,只是這身份懸殊,回京後又再無聯系,念想也就斷了,卻是不知,女兒竟然心裏的人,是他麽?
“可是今兒,我聽說,賜婚的聖旨已經送進了朝王府。”
賀思今點頭:“我知道。”
她還知道,那個再也不會出現在訾姐姐口中的“朝哥哥”,在聖旨入朝王府的那日,便就一同出現在了信箋上。
廿七道:“殿下說小姐應是有思慮,命我把這個拿給小姐。”
【朝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喚你,求你看在曾經的情分上,放過我】
其實,從來沒有人忘記。
她沒有,訾顏沒有,宴朝,也沒有。
“你知道?”普氏重複,“好,你知道。便是知道,娘也無法幫你。”
賀思今卻是笑了:“母親這是同意了?”
“我同意有何用?!”
“有的。”她起身去檐下拿了雨傘,又将普氏的手掌攤開,一顆翡翠的扳指便就落在掌心,“母親着人替我将這兩個送去朝王府,可好?”
“……”
宴朝瞧見雨傘的時候,已是第三日的薄暮。
正要揮手,卻見廿五複又拿出一個翠色的物件。
他怔住。
廿五不知,徑自道:“這兩樣是一并送來的,殿下,那賀小姐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傘回,便是答應。
至于扳指——
宴朝默了一瞬,伸手接過。
許久不見,她還是那個要與他交易的小姑娘。
不僅僅是他選擇她,其實,亦是她選擇他。
他似乎确實說過,這個扳指只為謝她,現在仍舊有效。
卻不想,她會用在此時。
“去取聖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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