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年前初夏,祖國西南邊陲,牛角山。
這裏的風景其實是無限好的,浪漫的似乎容不下絲毫罪惡,萬裏晴空一碧如洗,澄澈幹淨到沒有任何雜色,連卷起的流雲都是漂亮的湛藍,大片大片的罂粟花在田野中簌簌搖曳,閃爍着鮮血般的妖紅。
幾十輛迷彩警車連夜踏過遙遠山地,披星戴月而來,借着茂盛叢林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包攏這座牛角般凸起的山地。
南風獨自坐在毒販子的小屋裏,冷靜地向指揮中心傳出了一道指令:“行動繼續。”
──這是南風抱着無法生還的信念,傳出的最後一條信息。
不論什麽意外都不能阻止這場無數前輩們嘔心瀝血的行動,包括他自己。
看到手機屏幕上“已送達”的提示,南風展眉舒了口氣,拍了一下自己的肩頭,有些內疚地在心裏想:“對不起,沒有讓你穿上警服的那一天了。”
南風此人一生悍勇,從23歲年少時起,到如今32歲,他在“黑鹫”潛伏九年,游走于驚心動魄的生死線,是國安局安插進“黑鹫”的最後一枚可以燎原的火種。
他親眼見過無數鮮血不能抹平的罪惡,經年與虎狼同行,可即便長久不見天日,也不曾改變初心,自問能無愧俯仰于天地──唯一對不起的人,可能就只有自己了。
南風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他不知道那個出賣他的人是誰,或許以後也不會再知道了。
卧底被揭穿的下場,南風非常清楚,走出這間屋子,他就回不來了。
──雖然有些遺憾,但是那都沒有關系,假如撕裂深淵的利劍必須要以人的鮮血來淬煉,假如消滅邪惡一定要付出正義的代價,他願意做“殉劍”的那個人。
南風并不畏懼死亡,心裏甚至隐隐有一分期待──太好了,他的父母都是出色的緝毒英雄,只是不幸折戟在中途,許多年前他走上家人們曾經走過的路,想要完成他們當年未完的心願。
而一切都将在這裏塵埃落定……真是太好了。
南風想,省廳的前輩們會幫忙照顧他的妹妹,想必長大之後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只是……真的許久沒見了。
南風銷毀了手機卡,步履異常輕快地走出山間小屋──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面對他的,将是他一生永遠不能逃脫的噩夢。
黑鹫的首領锟铻就站在門外,聽到開門的聲音沒有回頭,放目遠望着山下的罂粟田野,溫聲說:“警察已經上山了,我在等你。”
“我剛剛還在想,如果你送出的消息是‘行動取消’,那我該怎麽處置你。”
南風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锟铻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語氣沒有絲毫感情:“你知道我的身份,要殺要剮,請便。”
锟铻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說:“江裴遺,很好聽的名字,原來你不叫宋之州。”
南風一言不發,他知道今天不可能活着走出這座山,锟铻死也不會放過他的,于是有些消極地沉默着,嘴唇緊抿、眉眼低垂,這時候的他顯得肅正、安靜又內斂,有些斯文的秀氣,其實根本不像是一個披荊斬棘的卧底。
“其實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原因很簡單,在我眼裏,你一直是非常特別的,黑鹫所有人都想讨好我,想方設法取得我的信任,跪在我的腳底下往上爬──唯獨你是不一樣的,你從來沒有主動靠近我,而是我在千方百計地籠絡你,九年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毒枭在山野間負手而立,感嘆似的說:“現在想想,若即若離、欲擒故縱,也是一種手段啊。”
南風語氣冷而又冷地說:“我不記得你是一個話多的人。”
“你應該了解我的性格,我最恨背叛我的人,”锟铻的聲音帶着一絲愉快的笑意,他轉過身,緊緊地盯着南風秀美的五官,仿佛不願意錯過他臉上的任何一絲細微表情變化,輕聲問:“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馬上殺了你嗎,南、風?”
這個毒枭的聲音尾調上挑悠揚,仿佛在敘述一件讓人極為開心的事。
但是南風是了解锟铻這個人的,非常、非常了解這個人的陰狠惡毒,他後脊驀地一涼,深黑瞳孔逐漸縮緊,腦海深處堪稱敏銳的神經跳起極為不詳、驚詫甚至恐懼的顫栗感──
锟铻盯了他半晌,惋惜似的輕嘆道:“南風,你實在不該讓你親愛的同事們上山發起圍剿。”
南風站在原地,只聽見惡魔的呢喃在他耳邊徐徐響起:“我在山頂一線埋下了将近一百斤的炸藥,只要我按下引爆開關,整個山頭就會瞬間崩塌,所有人都會為我、為你陪葬。”這段話簡直有如驚雷劈下,南風耳邊“嗡”的一聲鳴響,好像一根燒紅的長針直直捅進了太陽穴,有一瞬間他的眼前整片漆黑,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锟铻在說什麽。
無盡黑暗之中,惡魔的聲音一字一字釘進他的骨頭,深深刻入靈魂:“我希望你永遠記住,從此這座山上會游蕩無數警察的亡魂,他們死于你的無私無畏。”
“南風,我希望你長命百歲。”
世上再也沒有一句詛咒比這句“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更加殘忍惡毒,南風那一瞬間從內而外完全崩潰,冷靜、理智與靈魂同時碎成了齑粉,腦海幾乎一片空白!
他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喉間不能發出一絲聲音,許久才顫抖擠出無意義的話音:“不……不、不──”
這算什麽?這到底算什麽?為什麽──
南風的眼前有剎那的模糊,入目好似已經不是人間,腳下的青草變成無數尖銳的鬼爪,紛紛揚揚從土壤中升起,攥住了的腳腕,用力将他拽下了地獄!
遠處從四面八方隐隐傳來激烈的槍響,南風的第一反應是讓正在上山的同事們馬上、立刻撤退,可是他現在已經送不出任何消息了!
“你知道以前我身邊的卧底都是什麽下場嗎?割耳、挖眼、拔舌,把他們的皮肉一片一片地剝下來,煮熟了,或者就帶着血,他們自己吃下去。”锟铻微笑着,慢條斯理地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他們清醒到斷氣的最後一秒──你父母最後的下場,應該從來沒有人敢告訴你吧?”
“但是我知道你不怕這些,這種微不足道的皮肉傷,不能讓你畏懼分毫。”
南風的面色如同死人般僵白。
锟铻仔細品味着他此時的表情,又很愉快地問:“那麽南風,你現在害怕了嗎?”
南風感覺他的靈魂于黑暗處瑟瑟蜷縮在一起,從指尖開始,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
……他害怕,他太害怕了,即便在自己多次命懸一線的時候,南風的一生都不曾有過那樣深刻的恐懼。
他恨不能回到二十分鐘前,将發送信息的手一刀砍下來!
锟铻對他伸出一只手,邀請道:“我想讓你跟我一起走到最高的山頭,從那裏往下看,在爆炸的時候會有一種天崩地裂的錯覺,如果這是你人生中最後的畫面,那我也同樣死而無憾了。”
南風直勾勾盯着那雙來自深淵的、甚至是有些白皙修長的手,腦子在現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艱難地運作起來,他一字一句地分析着锟铻說的話──引爆器就在锟铻的身上!
南風的目光在锟铻的身上掃視了一圈。
引爆器在哪裏?
“……”南風像是放棄反抗了,跟着锟铻的腳步向高處走去,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有三分鐘,突然,他毫無征兆地伸手探向锟铻的上衣口袋!
那出手的動作其實是沒有任何聲音的,不想锟铻背後長眼似的反應非常速度,轉身躲過了南風的突襲,将衣擺向右上一揚,黑色引爆器從口袋滑出,高高抛向天空──
南風的第一反應就是毀了引爆器,猛地原地跳起,削細的指尖已然碰到了冰冷的金屬邊緣!
就在這時,锟铻飛身一腳重踹他的胸口,最後兩根肋骨“咔嚓”應聲齊斷,南風直接被蹬出了數米,斷線風筝似的,後背狠狠地撞到了樹幹上!
“……咳咳……咳咳!”
南風彎着腰靠着背後的樹木劇烈咳嗽了起來,從唇角滴落下殷紅的血。
“南風,你不該是這麽不堪一擊的,在以前你完全可以跟我打的不相上下,”锟铻彎腰撿起落在腳邊的引爆器,又紳士般扶起南風的身體:“是我讓你失去冷靜了嗎?”
“……是你令人作嘔。”南風一字一頓輕聲說,然後猝然伸手一拳甩向锟铻的右臉,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锟铻整個人被他砸的往後踉跄了兩步!
锟铻這句話真是擡舉他自己了,以南風的身手,不說吊打他,起碼能把他打的沒有還手之力,只見南風有如一道閃電貼近锟铻,堅硬的臂肘在他脆弱的喉間狠狠一頂,擡膝搗進锟铻的腹間,幾乎将他逼退了兩米遠,這一系列動作的完成不過是在眨眼之間!
锟铻也是一個“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瘋子,在極限操作空間內跟他扭打了起來,但是任何人被南風貼身近打都是不可能有優勢的,南風就像是一個不知痛癢的怪物,任何攻擊都不能讓他的行動遲緩半分。
堅硬骨頭相互碰撞的聲音砰砰響起,森寒入耳,南風一個掃腿橫踢向他的腿骨,锟铻身體驟然失衡,在倒下的瞬間拽住了他的手臂,兩人一起砸到了地上!
這山地走勢非常抖峭,坡度極大,走路的時候都深一腳淺一腳的,勉強能平穩站立,但是一旦失去重心就很難控制了!
他們二人幾乎是以擁抱的姿勢一同滾下了料峭山坡,軋過碎石青草,就在這驚心動魄的一路上,南風一刻都沒有放棄從手裏奪過引爆器,手臂青筋條條暴起,然後只聽“咔啪”一聲,锟铻的指骨竟然被他生生折斷了一根!
就在南風即将把引爆器奪過來的瞬間,他的身體陡然一空!
──這一側的山坡猝不及防地斷了,身下是望不見底的斷崖!
尖嘯風聲呼呼從耳邊刮過,如同惡鬼的高歌灌進耳膜,二人從雲層中極速下墜,眼前的景色不停變換,唯一不變的只有──毒枭扭曲的笑臉倒映在南風瞳孔深處,手指按下了紅色機關。
轟──
南風的身體一路下墜,他在劇烈又遙遠的爆炸聲中緩慢地回過頭,可眼前除了一片藍天白雲,什麽都看不到了。“神是奇怪的。他們不但借助我們的惡來懲罰我們,也利用我們內心的美好、善良、慈悲、關愛,來毀滅我們。”
命運這狗東西向來苛刻,唯獨對兩種人網開一面:壞的人要他們繼續作惡,慘的人要他們繼續受罪。
這兩個從懸崖高處墜落的人,竟然誰都沒死,而後又隐姓埋名各奔東西。
而在一年後的今天,鮮血淋漓的記憶從深淵盡處驀然回首,向“南風”張開血盆大口──
作者有話要說:
“神是奇怪的。他們不但借助我們的惡來懲罰我們,也利用我們內心的美好、善良、慈悲、關愛,來毀滅我們。”
出自《自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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