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表白
姜淅正在戰俘營外頭等着蕭玖,見蕭玖帶着惜文雍容華貴地走過來,調侃道:“呦,表妹來了,表妹夫如何了?”
蕭玖翻了個白眼,道:“你少學姜淮那些調調,鐘朔很好,你無事別去找他。”
姜淅笑道:“我無事去找他作甚?表妹夫還需靜養,你把人當成眼珠子一樣地疼,表哥可不敢說什麽。”
蕭玖道:“表哥知道,不敬帝姬是何罪名麽?”
姜淅自覺退後了半步,道:“微臣不敢。”,蕭玖敢說便敢做,他點到即止即可。
蕭玖道:“那幾個戰俘已經去看過了麽?”
姜淅道:“看過了,你來得晚,下面人報上來,說是羌胡的公主。”
蕭玖詫異道:“公主?那她的丈夫是?”
“是羌胡的驸馬,最年輕的蒼鷹将軍,阿部得。”
蕭玖道:“鐘朔殺了她丈夫。”
姜淅道:“是了,她現下已經不哭了,對着看守的士兵連撕帶咬,制住了又破口大罵,現在你去怕是不妥。”
三人已經到了帳子口,蕭玖聽着裏面撒潑的聲音,道:“來都來了,瞧瞧罷,羌胡的公主應當有些用處。”
姜淅笑道:“正是,羌胡老國王待他這個女兒可是如珠如寶,寶貝得很。”
蕭玖伸手掀開帳子,道:“那便正好了,她叫什麽名兒?”
“那蘇。”
裏面正亂成一團,兩個士兵才勉強按住那蘇,還被她往臉上吐了唾沫。
惜文拖了把椅子來,蕭玖坐下,道:“找個椅子,讓公主殿下坐下。”
于是羌胡公主被捆在了椅子上。
她沒再罵人,而是仔細打量了蕭玖,用流利的漢語道:“長華的帝姬也來這種地方?”
蕭玖并不意外她知道自己是誰,慢悠悠道:“你傷了本宮的丈夫,本宮為什麽不能來?”
那蘇反應過來,怒道:“呸!不要臉!你丈夫殺了我丈夫,我為何不能傷他?沒殺了他真是遺憾!”
蕭玖早就憋着了一股氣,平靜道:“那便是各憑本事了,你現下人在長華,你猜你的父王會不會心急如焚?公主殿下?”
那蘇性子暴,急道:“你敢?!我父王定然不會理會你!我便是死了也不會助纣為虐!沙漠的女子從來不會出賣國家!”
蕭玖道:“看來公主殿下漢話學得不錯,還會用成語呢,你當然不會出賣國家,便是我想強迫你你又如何?随意砍了你的手指給你父王送回去他難道不會來救你?”
“你不要臉!你這樣的人,也配做帝姬嗎?!”
蕭玖站起身,向前幾步,捏住她的臉頰,道:“我配不配,與你無關,有一件事倒得跟你說一聲,你丈夫的屍首,正在外面放着。”
那蘇被他捏住臉頰不能說話,只能瞪大了眼睛。
蕭玖道:“你乖乖寫封信,找點什麽貼身物件放進去,讓我們送去給你的父王,便讓你去看看他,如何?”
那蘇有些猶豫,蕭玖又道:“待你回去時,送你丈夫的屍首跟你一同回去。”
雖然人不在了,但還有個念想。
蕭玖松開手,道:“兩國交戰,刀劍無眼,若是阿部得不死,便是鐘朔死,非人力可控,我憐惜你失了丈夫,可我夫君也重傷瀕死,我敬你是個烈性的女子,不殺你,讓你父王退兵來贖你夫妻二人,已是最大的讓步,你好自為之。”
他轉身離開,姜淅跟在他身後,道:“表妹心軟了。”
蕭玖看他一眼,道:“易地而處,我不能比她好多少,不過有限的慈悲罷了,算不得什麽。”
姜淅道:“我倒真沒想到你能跟鐘朔走到如今。”
他一副想深談的樣子,然而蕭玖并不想多說,邊走邊道:“你想不到的多了去了,我回去看看鐘朔,你去忙罷。”,說完便又去了鐘朔的營帳。
姜淅表哥包了一肚子話,站在臨邺的冷風中,終于明白,何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蕭玖與那蘇掰扯清楚後她想了兩天,最終願意寫信給羌胡王,信送出去後蕭玖便讓人帶她去領了阿部得的屍體,嚴加看管,等着羌胡王回信時再參詳。
鐘朔到底年輕,傷好得快,但蕭玖怕他傷了根本,特意找軍醫開了些養身體的補藥,每日看着他喝下去,鐘朔也很是配合,不管味道多奇怪,只要是蕭玖端來的一律按軍中喝酒的樣子一口悶了。
姜淅一直想看看鐘朔,數次都被蕭玖攔住了,最後只能趁蕭玖不在時偷偷進了鐘朔的營帳。
鐘朔看着做賊一樣的姜淅,疑惑道:“姜大人?”
姜淅道:“我同你說兩句話,片刻便走,別告訴我表妹我來過。”
表妹……
鐘朔道:“姜大人請講。”
姜淅絲毫不同他見外,坐下道:“還未恭喜鐘将軍突襲獲勝。”
鐘朔道:“姜大人客氣了,為長華,朔不敢居功。”
姜淅道:“你才客氣,你與表妹乃是愛侶,素日與姜淮也是交好的,随着玄宸一同叫我聲表哥便可。”
蕭玖早就拿着鐘朔給他取的字到處招搖了,姜淅自然是知道的。
鐘朔聽着姜淅的一句“愛侶”,不知為何,心中很是熨帖,他道:“表哥。”
姜淅笑道:“玄宸攔着不讓我見你,生怕我再說出什麽來,可我父親并未告知過我什麽,他白白擔憂了許久。”
鐘朔道:“表哥見笑了,殿下他向來如此。”
姜淅看了他一眼,鐘朔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與蕭玖乃是表兄弟,是最熟悉蕭玖不過的。
鐘朔歉意道:“北寧忘形了,還請表哥見諒。”
姜淅道:“不必,你能如此,我也欣慰的,還從沒什麽人對表妹這樣護短。”
鐘朔不知想到了什麽,笑着道:“殿下看着盛氣淩人,其實心地很好。”
姜淅道:“可不是,他小時候好欺負,淨叫莊靜那個歹毒的陷害,吃了不少教訓。”
鐘朔微微蹙眉,“莊靜帝姬不及殿下萬一,想必是嫉妒罷。”,他說的認真,顯然是打心底裏這樣想的。
姜淅失笑,也昧着良心道:“應當是如此了,所幸她自己德行有缺,已被關了起來。”
這兩人皆心知肚明莊靜為何“德行有失”,此時心照不宣罷了。
姜淅正色道:“北寧,那日你失蹤,玄宸瘋了一樣把所有印鑒扔給了我便跑了,他有多在乎你我看明白了,他有多艱難不必我多說,所以這次來便是想告知你,從小到大,他沒喜歡過什麽人,你是頭一個,雖說皇帝不怎麽愛護他,但表妹是我姜家的寶貝,你不能負他。”
“我虛長你幾歲,你也算是我看着長起來的,人品如何我看在眼裏,從前也是看好你的,你若是負他。”
“便屠你滿門。”
鐘朔:“……北寧受教了,多謝表哥。”,不愧是表兄弟,手段也是相似的。
姜淅點頭,道:“那你好生躺着罷,我還有事,便先走了。”,他大約是估摸着蕭玖快回來了,忙不疊地跑了。
不多時蕭玖回來,鐘朔道:“殿下,表哥來過了。”
蕭玖道:“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罷了,他同你說什麽了?”
鐘朔笑道:“說是讓臣好好對殿下呢。”
蕭玖不屑道:“你我如何,還不需他來指手畫腳。”
鐘朔道:“表哥是為了殿下。”
蕭玖道:“我知曉,只是你傷沒好,他就找你說些有的沒的,欺負人似的。”
鐘朔輕輕靠在他肩頭,“不會,我與姜大哥是熟識的,不過是說幾句話。”
蕭玖給他理了理頭發,道:“好,你不在意便好。”
鐘朔試探地伸手摟住他的腰,道:“不在意的。”
蕭玖往他那邊靠了靠,方便他動手動腳,道:“北寧,想不想看我舞槍?”
鐘朔擡頭,道:“想。”
蕭玖将他裹嚴實,拆了頭飾,換了身女子的勁裝後,讓松竹在帳前清了塊空地,找出了鐘朔送蕭玖的銀槍。
這杆銀槍分量不輕,蕭玖輕輕松松便拿了起來,他看了站在營帳門口的鐘朔一眼,單手持槍,背到身後,槍尖斜斜指向地面。
蕭玖沒做什麽花裏胡哨的動作,直接上挑槍尖,旋身轉向,幹淨利落便是一套槍法使出來,如冬雪春雷,驚豔且響徹天地,勁裝勾勒出他勁瘦的腰身,彎腰轉身時的弧度實在很得鐘朔的喜歡。
一套槍耍下來,鐘朔甚至多了些別的念頭。
蕭玖收槍回來,道:“如何?”
鐘朔笑道:“恰如春華,見之不忘。”
蕭玖将槍遞給侍從,拭了拭額頭上的汗,道:“怎麽這麽會說話?”
鐘朔拉着蕭玖進帳子,又答:“因為……”
松竹忽然在帳外道:“殿下,将軍,羌胡的回信到了。”
鐘朔止住即将脫口而出的話,與蕭玖對視一眼,道:“拿進來罷。”
松竹手中舉了片布帛進來,鐘朔拿過來看了,道:“他說送那蘇回去,便退兵,再割石林沙丘那邊給我們。”
蕭玖道:“抓了那蘇實是意外之喜了,不想這場戰役這樣容易。”
鐘朔道:“是上天也眷顧殿下,且本來他們的兵力也損耗不少。”
蕭玖捏了捏他的手,道:“你說是便是罷,總之,還是加強防範,未免羌胡詐降。”
鐘朔經驗豐富,點了點頭,道:“是,殿下,不如先遣使者去和談,讓他們先退兵,我的傷也沒什麽大礙,可親自帶人去沙丘。”
他身體确實好得快,蕭玖日日去找軍醫,怕是比他自己還要清楚,便道:“可,先選個使者罷,姜淅如何?”
鐘朔覺得,不如何。
蕭玖見他一臉不贊同的神色,笑道:“玩笑罷了,表哥勞累許多,還是讓別人去罷。”
姜淅确實走不開,此去也有些兇險,他去并不合适。
鐘朔便找了名單,同蕭玖細細商量了,敲定了一個軍中的人。
接下來的事情順利許多,羌胡王待那蘇很好,願意拿封地換女兒,和談很快便結束了,那蘇與她丈夫的屍體也送了回去,羌胡退兵,鐘朔帶着人将沙丘十裏劃進了長華的疆域,挖掘水源,加派駐軍,又上了折子請修建長城。
這些都算是隆德帝在位的政績,折子送進宮中他便火速批了,國庫還算充盈,修塊長城也不吃力。
待到鐘朔傷好時,長城已起了地基了。
暮春三月,臨邺還冷着,但也有了大雁了,斷雁西風大漠景,在玉門關處看沙漠,日頭下仿佛黃色的滾滾長河。
鐘朔站在蕭玖身邊嘆道:“見了大漠才知,自身微若砂礫一般的普通,百年彈指,不過一瞬。”
蕭玖道:“百年一瞬,帝王也是如此,如何不辜負自身,可是千古難題。”
鐘朔側首看向他,道:“從前我以為鐘家是我此生的責任,想着不辜負鐘家便是不辜負自己,可那年在姜府見過殿下,便不一樣了。”
蕭玖隐隐有些期待,問道:“如何不一樣?”
鐘朔道:“一見傾心,愛慕難舍。”
不等蕭玖說話,鐘朔接着道:“殿下生辰那日,我在城牆上想與殿下說的話,拖到今日才能說出來。”
“殿下,我心悅你。”
他終于說出口,有些緊張而握緊的手慢慢松開,下一刻便被蕭玖拉進了懷裏。
許是他太過開心,力道有些收不住,箍得鐘朔的傷疤都有些痛。
鐘朔攬着他的肩膀,蕭玖便俯身去吻他,從激烈到纏綿,終于結束,鐘朔甚至有些應付不來。
蕭玖趴在他肩膀上,道:“北寧,我很開心,多謝你,多謝你。”
鐘朔暗暗笑蕭玖傻傻的,道:“是我要謝謝殿下,那日你與舅舅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也想了許多,我總得自私一回,哪怕殿下以後後悔了,恨我了,我也願意,誤了殿下前程,是臣罪無可赦。”
蕭玖在他肩上悶悶笑了,道:“是,你犯了大罪了,殿下治你的罪,願不願意?”
鐘朔耳尖漸漸紅了,道:“願意,殿下說什麽都願意。”
蕭玖親吻他耳尖,道:“好,願意就好。”
鐘朔靠在蕭玖懷裏看餘晖落日,成對的雁,還有綿延的黃沙,他們是天地間再微不足道不過的人,本該孤獨一生,在莽莽紅塵中掙紮痛苦,可他們終究相遇,終究在玉門關隐約的春風中相擁,終究是相依相偎,不羨鴻雁。
鐘朔想起他們在揚州時,蕭玖負氣而去,他獨自臨窗而坐,覺得草原上最鋒利的刀也不如他自己割愛之痛,南國濛濛的細雨,清甜卻有勁頭的瓊漿,還有百年老店年久失修咯吱作響的樓梯,小二吳侬軟語的招呼,還有門前翠綠的柳樹下那個撐着傘等他的人。
他有萬千绮念不敢說。
所幸,蕭玖太執拗,雨中的花籃,性命一般的指環,全付身心的信任,他還在猶豫時,是蕭玖斷了自己的後路,讓所有人知道,非他不可,沒他不行。
山盟海誓太單薄,餘生漫漫的年歲,相守才是唯一的承諾。
謝天謝地,此生遇他,有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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