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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然不喜歡商業晚會,更不喜歡跟着章嘉翊出席商業晚會,僵着脖子等待着造型的時候,面對着一個個陌生臉孔保持微笑的時候,身邊圍繞着各種插不上話的論題的時候,種種陌生的格格不入,讓這種不喜歡一直持續。因而,在這種陌生的格格不入中,那一幅熟悉的畫作出現時,一直不喜歡那種突兀感的人,在這種陌生萦繞的熟悉中,沒有喜悅,反而,那種不喜感更深,深得臉上的笑再也難以維持,慢慢僵化。
熟悉的勾勒,熟悉的筆法,熟悉的色彩,熟悉得閉眼都能細細勾勒出的場景。那樣的筆觸,那樣的組合,初看明明就是一片祥和的風景,柔和,漂亮,溫暖。但是,如若深入,真正細究,真正探索出其中韻味,卻能在最平和的筆觸下看到那筆筆驚心,每一處看似圓潤的轉折都蘊含着令人驚恐的強烈暗湧,強烈,帶着難以名狀的瘋狂與烈性。
太過鮮明的對比與沖突,太過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曾讓年少的她,一畫成名。
溫柔與剛烈,鮮明的對比,不僅是畫中的表象與暗湧,亦一如畫與作者。溫柔而文靜,這樣的作者表象太具欺騙性,沒有一絲藝術的瘋狂,一個一如五六月江南畫卷中走出的女子,沒有人能想象出那樣的她能從畫中展現出這樣激烈與洶湧澎湃的暗潮。一如指導了她半輩子的恩師都曾坦言,她是他這一輩子看過的最畫不如其人的,收了那麽多的弟子唯獨這一個關門弟子改了自己師門初衷,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的“畫不由衷”。
蘇然僵着臉龐,死死地盯着大熒幕上那幅畫像,臉慢慢有些蒼白。
畫不如其人,畫不如其人呵!
“下面展出的是今天最後一件展品,由蘇行信先生捐贈的畫作《舊》,《舊》系屬油畫,由著名畫家青石子女士所作,為作者晚期作品,筆觸細膩,透視、形體、比例秉承作者一貫書畫風格。畫中通過紅與綠的搭配展現出人類原始的激情,深綠的牆壁與血紅的曠野以及不和諧的天上風景等組成了強烈的沖突。畫作通過透視空間和企圖破壞這個空間之間的逼人色彩之間不調和的鬥争展現一種幽閉空間于曠野中的壓迫與絕望的體現。此外,青石子女士中期作品《兒》曾在佳士得紐約春拍中拍出了一百一十八萬美元的高價,作為今晚的壓軸展品,《舊》起拍價為八十萬……”
拍賣師的聲音猶在繼續,蘇然看着前面以捐贈人身份站在場邊上因作品介紹而臉色漸漸僵硬的蘇行信,意外地,她笑了笑,漸漸柔和了那張僵白的臉,緩緩勾起了嘴角,果真是,沒文化很可怕。
“喜歡?”右邊被牽着的手在他拇指的輕撫下帶着癢意,也成功将她尚帶兩分蒼白僵硬的臉色改變,換成了熟悉的笑容。
“章總,您老人家是有錢沒地兒花?”就如早上那聲“吃飽了?”的詢問預示着“我送你上班。”這樣的詢問被蘇然下意識且習慣性地認為,其所帶出的潛臺詞是“我送給你。”因而,出口調侃的語氣來得輕松平常。
“呃?”
聽着場內叫拍價已經達到了一百五十萬,她示意他看向那個場中央不斷滾動着的價錢牌,“買一幅那樣的畫還不如直接把錢捐給希望工程,百年樹人,功在千秋。”
“這就是慈善拍賣會。”
“呃?”尚未弄清自己所處環境的人,在聽到他這句話時,意外地一個閃靈,明白了蘇行信臉色僵硬蒼白的緣由,壓抑的心緒散去,嘴角的笑意終于達到眼底,“嗯,确實沒文化很可……”
“一百八十萬。”
熟悉的聲線喊出一個不熟悉的數字,蘇然那個“怕”字還沒說完,便急速地抽了一氣,眼睛“嚯”地睜大,一臉不可思議地盯着身旁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的章嘉翊,一個“你”字壓着喉嚨愣是出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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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土豪的作派真的沒問題嗎?
轉過頭看着一臉不可思議看着自己的妻子,章嘉翊笑了笑,“不是很喜歡嗎?”
不是很喜歡嗎?這樣的疑問句式,真的好像自己很喜歡的樣子,您老人到底是怎麽看出來我很喜歡的啊?
趕緊将自己的頭搖了搖,為了彰顯自己真的不喜歡,再次努力又搖了搖。
擡頭壓下那已經有些被搖得淩亂的頭發,章嘉翊調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傾側在她的身邊低問:“為什麽,難得看到你看哪個看得這麽入神的。”
“看得入神不代表會欣賞。”
“不欣賞?名家名作,而且構圖,色彩,意象都跟你買的那幾卷畫冊相似。這種展品在這場合挺難得,這麽多場,就這捐贈品最有誠意。”
“他不是有誠意,他只是讀書讀得少,不了解畫的價值,捐錯了而已。”
“人身攻擊?”
“實話實說。”看着他輕皺眉,蘇然嘆了口氣,“捐贈人是蘇行信。”
“嗯。”擡頭看向場邊那個蒼白着臉龐的身影,章嘉翊淡淡應了一聲,很快地将話題拉了回去:“為什麽不欣賞?”
構圖、色彩、意象,潛移默化中,也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表達,下意識地作出了選擇。只是,喜歡嗎?連自己都不清楚。
至于為什麽不欣賞,也許理由簡單粗暴得有點可笑,太過傳統地接收着傳統的文化,也許不知不覺間連那一份迂氣也半分不剩地接受了。
即便那兩個老人半生奔波,即便那兩個老人接受着當時最新潮的民主自由的思想,即便那兩位老人留過洋,接受過太西洋的文化,但是,就連辜鴻銘,那個曾留學英國,精通九國語言的晚清外語第一人,也是典型的儒家思想代表,封建制度的捍衛者,直到民國還留着長辮子,而他那“茶壺茶杯”理論:男人如茶壺,女人如茶杯,一茶壺鐵定得配用多茶杯更是著名。
現在很多人都對粵港的風水理論嗤之以鼻,然而,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沒人否認它曾經的經典地位,一如不少國學家是虔誠的佛教徒,那些能成為家的大師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虔誠的信仰。信仰,不知何時起已經讓那些革新者連同封建文化一起毀滅。當我們如今,天天高喊着民主自由,卻一天天在那一份越發遠去的信仰中離他們越來越遠。
那一代的大師們,也許不曾天天将民主自由挂于嘴邊,卻已經将之內化成了心中的信仰,信仰,那個被所謂的自诩的唯物主義者嗤之以鼻的封建代名詞。
然而,回顧往昔,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四書五經,文史地理,當那些經典儒家著作一本本地通讀,那一批為背書不求甚解,最終憑着這童子功成就大家的人,無論後來接受如何的西洋洗禮,也許作派變了,習慣變了,但是,那一份已經內化的傳統文化,無論是好是壞,總在不經意間刻入心扉。
當出生的家庭,生活的環境處處在細節中浸淫着那一份對于傳統觀念,傳統文化,傳統禮節的信仰。當那一顆稚嫩的心連帶着那一片與傳統甚至于封建的熟悉文化慢慢成長,也許,最終成長的不僅僅是生理與知識,還有那潛移默化中刻入心骨的傳統,更甚者,更通俗表現為一種對于某些事發自內心的忌諱。
一如當今,普通人在新年期間不輕易進出醫院以及喪事場所一樣,說是不吉利,也許更多的就是那種已經刻入心扉的忌諱。
為什麽不欣賞這畫作,畫家很出名,畫作很出名,但是——忌諱。不僅是因為傳統的文化忌諱,更是因為承諾後,不遵守的忌諱。
“蘇然?”
“嗯,東西再好,可惜,忌諱。”
“忌諱?”
“就像……嗯,唐三彩,東西很好,很有藝術價值、文化價值,但是,您老人家會把它擱到家裏當擺設麽?”
“唐三彩?”
這樣的疑惑語氣,在蘇然正要感嘆又一個深深的溝通障礙後,章嘉翊突然明了,“哦,那個三彩陶啊。”
“嗯,就那個三彩。”
“這個啊。”低下的頭往她的方向靠了靠,接着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前幾年,這東西正熱的時候,有人給宋恪帶了個駱駝,剛拿到家裏顯擺,被老太爺連罵帶摔給砸了。”
此刻,蘇然雖然對宋老太爺的豪氣作派極為佩服,但是,回想一下,宋家那代代書香傳下來,有這樣的反應其實也是意料之中。
宋老太爺的反應是意料之中,然而,抓不住重點的她卻對章嘉翊口中的“顯擺”二字好奇得很。想想那個總是一臉冷酷的宋家表哥竟然有“顯擺”這樣的表情,不自覺就會懷疑,這是自己對顯擺二字的理解不夠透徹?
只是,剛想探讨一下何為“顯擺”,章嘉翊已經接過了話題,“這陪葬品擱家裏忌諱,這畫兒哪兒犯着了?”
畫兒哪兒犯着忌諱嗎?
這本該是跟着她走便燒掉的畫作,這樣堪稱絕筆的作品,那樣瘋狂而讓人心驚的創作狀态,那一封要求将一切付諸一炬的絕筆,那一幕幕刻意遺忘的曾經,到底是哪兒犯忌諱了?具體說不出哪兒,卻哪兒都犯了,畢竟這畫作本就不該出現。
“蘇然?”
“兩百一十萬,第三次……成交,恭喜八十五號的那位先生。”
話音落下不過半刻,場上突然傳來小小的嘩然聲,随着那片嘩然聲的源頭看去,右側的座椅上端正地坐着滿身冷意的身影,冷肅的臉龐半分沒有因為贏得了畫作有輕微的松動。
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蘇然的臉上變得意味不明,只是嘴角再次勾起了他熟悉的微笑,轉身,勾起的嘴角慢慢靠近自己小聲地笑着,說不出喜怒,“章總,看看,人家這種才叫慈善與利益結合得完美無瑕,看,自家捐,自家拍,東西沒捐出去,名聲賺得盤滿缽滿,順帶把畫的名氣給帶出來,下次如果再上佳士得估計能拍個更好的價格,對吧?”
“兩百多萬在這種場合?”伸手壓下那個笑得眉目彎彎的腦袋,在右側那個冷肅的臉龐視線看過來時很好地遮擋住她沒心沒肺的笑容,順帶微笑地對着那方冷肅的臉龐點了點頭。
“要過去打招呼嗎?”牽過放在黑裙上的手,他微微俯下頭在她耳邊小聲問着,頭上略有些長長的頭發劃過她的臉,帶着些微癢意。
微微錯開太過靠近的身體,沒被牽住的手擡起自覺地撓了撓,卻發現身旁的人握緊的手突然加重了力氣。擡頭,視線尚未到達他的臉,手上的力氣已經松了開來,視線再往上,他已經低下了頭,嘴角含笑,再次發問“要過去嗎?”
“他估計忙得很,人家家務事,不……”
“Gary。”柔和的女聲帶着一絲驚喜的愉悅,毫無預兆地打斷了蘇然将要說下去的話語,尚未擡高的視線,觸目所及,是一襲紅裙下兩截修長瑩亮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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