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蘇,錢清回來了。”

捧着熱茶的手一頓,原還帶着笑容的臉在許昔亞的話出來的瞬間有些僵,一如那天與張堯的猝然相見。

猝不及防,來不及掩飾自己此刻的那一份僵硬,在最後,終于擠出了笑容後,手慢慢地将杯子放下,才發現方才的那一陣僵硬,熱茶已經有些傾瀉,濺在手背,帶着溫熱,不燙手,卻還是帶着特有的濕意。

輕輕擦拭着手上的濕意,再擡起頭時,笑容已經恢複了往常,帶着幾分獨有的心不在焉,“什麽時候回來的?”

“八月份,我前一段才遇上她。”對面,同樣擱下了熱茶的許昔亞慢慢地将背靠入茶座的沙發裏,側頭看着大玻璃窗外的夜景。

流光溢彩,川流不息,這些年,無論何處,似乎都慢慢地被同化,相隔萬裏,卻還是與B市同樣的風景,流光溢彩。

也許真的與這“流光溢彩”不同的,或者尚未被改變的只有那一片錢清所走過的風景。

那一片尚未被現代工業所渲染到的風景,依舊維持着自己原有的風貌,永遠地矗立在那一,仿佛時間在那裏已經靜止了一般,千百年來,它就在那裏靜靜地站着,冷眼旁觀着外界的巨變。

她對自己說,那一片與世隔絕的村落裏,時間像是停滞了一般,自來水是她過去的第二年才通,電燈連通以後卻發現,基本的娛樂活動只剩下那臺老舊的電視機裏僅僅的三個頻道。那個有水有電卻通片大平房的地方,人們依舊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休的生活。

那個甚至打個電話都得跑到高高的山崗上像當個偵察兵一樣的地方,那個只存在于電視影像中的地方,那個看着離自己仿佛遙不可及的地方,錢清一個人在那樣一片地區中生活了整整七年。

許昔亞沒有辦法形容那一刻再次看到錢清的感受,黑瘦的臉頰,黑瘦的手足,唯一白亮着的是那一抹笑容還有那一雙眼睛。清澈澄明得不像她,清澈澄明得自己不能直視。

過去那一個皮膚白皙細膩,穿着小洋裝,穿着細高跟,拿着小包,頭發怎麽洋氣怎麽來的錢清猛然變了樣。黑瘦,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褲帆布鞋,衣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生裝扮,挎着單肩包,就這樣猝然相遇于S大的校園,那一瞬間,連她都在懷疑,是不是時間倒流,或者自己猶在夢中。

“她變了很多。”将視線從窗外拉回,看着同樣陷入沉思的蘇然,她笑笑地補充,“現在跟着以前教我們教育學的馮導在讀研。”

蘇然聽完突然有些錯愕,憶起當年許昔亞慫恿着衆人的繼續讀研時錢清那不屑一顧的話語,此刻聽到這樣的消息,臉上的表情久久不消散。

“七年前,如果跟我說她會回來繼續讀,我想我會壓整年的生活費,賭不可能。”将已經有些冷卻的茶端起小口地抿着,許昔亞看着與自己相似動作的蘇然,依然嘴角帶笑,眼睛卻有些暗淡。

“前一段我遇到了張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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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渣男?”脾氣一刻便被點燃,猛地将杯子擱下,許昔亞眼睛內閃着怒意,“他還好意思回來。”

忽略周圍被這邊的怒氣帶過來的目光,蘇然看着許昔亞笑了笑,“他跟我說,他沒跟錢清在一起,他們之間不是我想的那樣。”

“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他當我們都是瞎了嗎?”太過急速的語句,才剛說完,許昔亞便陷入了沉默。

同樣沉默下去的蘇然将已經冷卻掉的茶一口口喝完,已經冷卻掉的茶水順着喉嚨一步步滑進胃中,直到心口都帶上了涼意。

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他當我們都是瞎了嗎?

當時聽到張堯的那句話,她也想用這樣的話出言諷刺,只是,轉眼一想卻覺得沒有了必要。當年,當年是如何,于自己還有什麽好讨論的呢?

只是,當那一份思緒慢慢地随着張堯離去而平靜下來,當那一份思緒随着日子慢慢地沉澱,也不禁開始反思。

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如果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又該是怎樣?

是誰曾經說過,有些人有些事是經不起深思的。那時候,那一段日子,都曾是不願回想的時光,當回想都不願回想,又怎麽會深思?

那時,當錢清決絕地離去,我們匆匆趕到那個車站裏,除了那一份被她突然的選擇的震驚外,更多的也許就是為了那一份四年中的日夜相處的一個告別。

四年,無論發生過什麽,都不可能是刻骨的恨,四年的感情,在那一天斷了,無論是誰,都會想要一個告別。

告別過後,再次回憶,那些曾經,對于錢清,在人已遠去之後,留下的也不過是在唏噓中的一聲贊嘆而已。

當年她給自己的那一封信,那一封僅僅只有一句“對不起”的信中,自己能想到的也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的抱歉而已。自己想到的也不過是她比張堯還多了一份比之高尚的道德感而已。

拒絕再次回想那一段不願回憶的日子,拒絕再次回想兩人的所作所為,拒絕再想她的一切,這些都束之高閣,不再回想,也許這之中多少有幾分害怕深想。

蘇然從來不反駁別人說她自私,然而當這樣一個事實再一次赤裸裸地将他撕裂在自己面前,她終還是忍不住深想。

忍不住深想,自己的過去,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殘忍,當這一切都一一反思,當這些都拉開了遮羞布,她終還是在張堯那句話後選擇了用酒精去麻醉那一刻的深思。

那個晚上,看着章嘉翊的眼睛,太過澄亮的眼睛,仿佛就将自己的自私與殘忍都一一印照出來一般。不自覺的遮擋那雙太過澄亮的眼睛,不自覺縮在那個現時的溫暖懷抱。那一刻,想要尋求溫暖的欲望來得太過強烈,仿佛只有在那個懷抱中,曾經的那一切便不用再次回想,曾經的那一切便不會發生。

在那個懷抱中,沒有背叛,沒有自私,沒有眼淚,沒有殘忍,沒有離別,更沒有——死亡。

“老大,如果當年……”蘇然笑笑地給各自倒了一杯熱茶,在看到許昔亞的面孔後,終還是收起了那一抹已經彎得麻木的完美淺笑,“如果當年真的不是我們想的那樣會怎樣?”

許昔亞聞言,捧着茶杯的手不經意地一抖,陷入沙發的身子再次縮緊了幾分,仿佛想要把自己鑲嵌入裏邊一樣。

蘇然捧着剛送上,熾熱得有些燙手的茶微微地抿了一小口,太過少量的水随着口腔滑入,終還是暖不了心胸。

如果當年并不如自己所想,如果當年真的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那錢清那兩年多被孤立的日子,錢清那兩年多被指指點點的日子,自己整個宿舍有意無意的疏離,自己整個宿舍無聲的冷漠,自己那一段的冷眼旁觀,自己那一段的不可理喻,又該放在怎樣的一個位置。

如果自己曾經所謂的理直氣壯,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笑話,這一切一切又該如何自處?

一如此刻,當這一切慢慢深想,自己想到的永遠都只是自己該要如何自處,冷漠,自私,這些詞,蘇然從來不曾拒絕,卻從來不曾喜歡,但每一個深想的時刻,這些詞總會不斷地出來提醒着自己。

“有時候,我會想,當年,是不是做得太過了?”擱下杯子,擡頭看着窗外的人來人往,心有些沉。

“可是你什麽也沒做啊?”終于将自己從沙發中抽離出來,許昔亞帶着幾分驚訝。

“就是因為什麽都沒做。”看着窗外的視線沒有拉回來,聲音卻幽幽帶着幾分無力。

“就是因為什麽都沒做,議論便會一致地偏離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這種事情。”蘇然轉過頭,笑笑地看着尚帶着驚訝的許昔亞。

她笑容不斷加深,眼眸中帶上了幾分媚,勾人非常,在看到許昔亞被自己的相貌的變化将驚訝收起變得平靜後,才笑了笑,只是再次出口,聲音已經帶上了幾分疲憊,“我很懂得利用同情和人心的,一直都很擅長的。”

“蘇然。”

“如果當時我跟她吵上一下,或者打上一架,大吵大鬧,像個潑婦一樣詛咒,這些事情如果做了,反而不若什麽都不做,不是嗎?如果你說的做了什麽就是大吵大鬧,那我确實什麽都沒做。但是,心理戰,引導議論導向,弱者的姿态,這些,在你們覺得我什麽都沒做的時候,我都做了。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此謀攻之法也。老大。”

“嗯。”

“我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小時候我闖禍了是罰抄《孫子兵法》?”

“蘇。”

“嗯?”

一聲應答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良久,許昔亞才擱下手中的杯子慢慢地開口。

“其實你不需要把一切的錯歸到自己身上,錯的不是你。而且,那時候,遇到那樣的事情,沒有人可以處理得比你好。如果是我,滅了他們的心都有。”許昔亞對上蘇然錯愕的臉,笑了笑,“如果當年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他在找上錢清,或者錢清找上他的那一刻便已經錯了。B市那麽大,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找上了錢清,明明有很多理由,明明有很多選擇,明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為什麽她要答應。蘇,這個世界,沒有人是聖母,尤其是關系到切身利益的時候。”

是啊,B市那麽大,人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寝室的姑娘,理由那麽多,選擇那麽多,為什麽偏偏要是背叛。蘇然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各色各樣的人,為什麽偏偏就是他們兩個,又為什麽偏偏就是那個時候。

“老大,我……”

“我擦,姐是來找樂子的,怎麽挑了個這麽沉重的話題。還有,小二兒我告訴你,不要炫耀自己的家學淵源,罰抄《孫子兵法》,你想要表達幾個意思,啊?”

看着那頭挑眉瞪眼的許昔亞,蘇然終于笑出聲來,散了片刻前那一份隐隐的堵心,“我就想表達一下,我有深厚的文化底蘊。”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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