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星火 3—修

玫姨住在小蓉樓上也是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 好幾天不見個影子小蓉也不在意。

這一次要不是老黎聯系不上她執意要小蓉去找，到現在還沒人發現她失蹤呢。

小蓉一開始也沒當回事，她媽自在慣了， 大羅神仙都管不住。

但是這一次玫姨連外孫女的生日會都沒出席， 小蓉這才慌了神， 一咬牙， 跟老黎一起報了警。

警察一開始把她當做走失老人處理，然後， 越聽越覺得這老阿姨是個人才。

走失對這個酗酒抽煙男友不斷的老阿姨來說，實在是太平凡了。根據家屬描述，這位老阿姨神智非常清醒，去買菜的時候還經常嘲笑菜販子按計算器呢，她僅憑心算都快過他們。

反正玫阿姨不是那種因為年紀太大， 搞不清自己是誰、在哪裏的走失老人。

小蓉給她大哥跟三弟打了電話，三弟聽都不聽直接挂了電話， 大哥斌子還算仁至義盡，跑了趟警局。

斌子跟警察說她八成就是追求什麽真愛去了，要麽就是又在這鬧騰博關注，她本來就是個恨不得全世界的眼球都黏在她身上的女人。

斌子真的無語， 要不是怕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他連警察局都不會來的。

小蓉也覺得有道理，要說，她再也沒見過比她媽更作的女人。

小蓉家裏事多得很，所以這事到最後又只剩下老黎一個人在奔波。

“黎叔， 她錢花完了會出來的。我勸您一句， 您也別管了，傳銷可一般都是從自己人身上下手。”斌子說完挂了電話。

氣得老黎揪着自己的假發片狠狠掼地上， “什麽白眼兒狼！”

老黎又聯系小蓉，小蓉忙說那趕快報警讓警察去救人啊，他們去了有什麽用。又說馬上要出去接孩子，挂了電話。

老黎聽小蓉這話，也是沒有去救她媽的意思，只剩他單槍匹馬出入龍潭虎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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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報警他倒覺得有道理，他把黎動剛那個地址報告給了110，匿名舉報，說有人聚衆賭博。

黎動這回沒有報警，就是因為他感覺警察頂擅長“打草驚蛇”，怕那幫子人又給吓跑了。

好在系統內效率低下，聚衆賭博又不算什麽大事，片區警局接到命令趕往小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以後了。

黎動也差不多快到了。

“搜查令有嗎？”先黎動而到的警察們被客客氣氣地請到小學校教室改裝的大廳裏，一個頭發染成灰綠的老阿姨還從暖水瓶裏熱情地給他們倒水。

搜查令當然是沒有，抓賭那就是人贓并獲的事，要什麽搜查令。

但是小學校裏除了幾個中老年人在操場的儀器上扭腰拉筋，撞樹拍手之外，沒有任何跟賭博有關的東西，小隊長一時尴尬住了。

“如果沒有搜查令，那恐怕不能讓您幾位參觀我們中心了，要不你們回去申請，我們廟就在這呢，跑不了。明兒再來，阿姨給你們包包子，不過我們只吃素餡兒的。”

蓬松灰綠頭阿姨慈祥地微笑，要不是她瘦若雞爪子的手上塗着鮮紅的指甲油，幾乎讓人覺得就是和藹可親的鄰家老阿姨了。

這時小隊長終于反應過來，把球踢回去，“這學校廢棄了，你們在這幹什麽？非法占有公共場所，也得給我們個交代吧？”

灰綠頭阿姨是早有準備，她打開桌子上的蛇皮小方包裏把五證全都拿了出來，遞給小隊長，說：“這裏市政早就同意改建了，現在是合法經營。”

小隊長看到證書上鮮紅的章，哼了聲，說：“九塔靜修中心？本事還不小嘛，行，那明天再打擾。”

警車發動聲一起，灰綠頭阿姨就匆忙穿過走廊跑到後院，穿過兩大爿菜地，到了一層小平房。

她推開一道小門，眼前出現地窖式的樓梯，匆匆跑下樓梯進了房間，——從前學校用來存放體育器械的屋。

一個人在黑暗中，盤坐，三花聚頂，一動不動。這樣子看着，不是在演雕像就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灰綠頭百忙之中禮數還不忘周到，合十行禮說：“上師，又有條子來了。”

那人像練瑜伽一樣發出一聲嗡鳴聲，算是表示知道了。

灰綠頭說：“我聽說，可不得了，咱們兩處分公司都被鏟了，順藤摸瓜就抓到咱們了，都說咱們是傳銷，趕快轉移陣地吧。”

她說完話，自己頓了頓。九塔靜修中心，等級分明，每一層要供養上一層，這不是傳銷是什麽？

叮叮咚咚，瑜伽男人身旁的手機有人對他發出視頻邀請。

上師伸出一只比尋常人大很多的手接起視頻，手機屏裏框着一位穿着清涼的女士，膩着嗓子撒嬌，說大師人家不舒服，哪兒都不舒服，要大師過來驅邪……

男人也不避諱灰綠頭，平心靜氣跟女施主對答，言語裏那些玄之又玄的詞彙讓人聽着都想拿個小本本抄下來。

貌似他真正看清了視頻那端女施主五濁纏繞之下的本性，處變不驚。見色不起意，紛擾人世之中巋然一股清流。

灰綠頭看着在虛妄色相中端然而處的上師，不禁慚愧，自己到底修行不到，竟還起了懷疑上師的意念，慚愧、罪過。

大師的視頻通話結束之後，門前響起小小怯怯的敲門聲。灰綠頭走去開門，門口站着兩個中年女人。

“我……想跟上師說說話。”一個中年女人說，有點遲疑，中氣不大足，也不知道是懷疑自己還是懷疑其他人。

另一個一看就元氣充沛，氣鼓鼓地推開門，順手把灰綠頭往旁邊用力一撥，說：“呦，不是說好了幫我們洗罪嗎？天天讓我們種菜做飯，一整天就是打坐，飯也不給吃飽，什麽意思？”

灰綠頭翻了個白眼，好在她精神矍铄，不然被這麽一推，可給了她多少碰瓷的機會。

進來的女人見大師不理，更氣了，“我怎麽越看你越覺得你就是個江湖騙子呢？說什麽能知現在過去未來，能帶領我們度過審判，去往福地，都是坑人的！”

大師心裏想，想不到還有人這麽清楚地看穿了自己的本質，不愧是人民教師。

這女人是個退休教師，在靜修班呆了幾天，終于找回了一點知識分子應有的理智。

大師身下的旋轉坐墊帶他端坐着朝後轉，他油光矍铄，面向女人，溫和地說：“馬老師，你開始對我有了懷疑了嗎？”

馬老師搖頭，說：“不是，我是突然對我自己産生懷疑了，我懷疑我是不是藥吃多了，成了個老糊塗智障了！”

她伸出食指用力點自己太陽穴，對自己的失足痛心疾首，說：“第三次世界大戰？通靈？供養？預測未來？互助會？我跟你說，你這是洗腦，你真當我們都是腦殘啊！”

她顯然是個脾氣不怎麽好的老師，說着還犯了怒，明知道沒有勝算，還是把手裏的包包當做重型武器，甩着鏈子朝大師頭上砸去。

大師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遇到六十歲還體力與脾氣齊飛的女信徒，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子。

他雖然疼，但是尚未急眼，忍着一擊，兀自淡然說：“你已經到了第六層了，現在出現的懷疑、憤懑，都是你心魔作祟，若度過，能再上一層，你要現在功虧一篑嗎？”

“狗屁！還錢！不然就報警，一萬八，現在就還！現金！”馬老師教學手段可見一斑，她選擇在不準動刑的文明時代出生實在是個原則性失誤。

大師依舊淡然，“你的錢都用來供養衆生了，這是福報啊，你要是再不停手，諾亞方舟就無法為你開啓了。”

說完話他朝灰綠頭使了個眼色，又啓動身下旋轉按鈕，轉過身去。

灰綠頭說：“你要是想好了，我就帶你去辦退款手續。但你要知道，諾亞方舟将永遠不會再接受你，到第三次世界大戰到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會後悔今天的半途而廢。”

人民教師哼了聲，打定主意拿了錢就走，死都不再聽她們胡言亂語。

灰綠頭：“當然我私心裏還是希望你趕快離開，因為這樣的話，後面排隊的兩萬人當中，就有一個擁有了新生的機會，他會感激你的放棄和犧牲的。”

人民教師絲毫不為所動，于是灰綠頭就真給她辦退款去了。在上師看來，不犯着為了這麽條小蝦米丢了大魚，反正願者上鈎的多着呢。

在灰綠頭看來，這些自願放棄了自己的人，當真是無藥可救了，擁有這種機會還不牢牢抓死，真的是半點怨不得旁人。

灰綠頭解決了人民教師，從小挎包裏掏出根煙，站在教室門口抽煙。這時候她聽到汽車剎車的聲音，心裏一驚，那幫小警察這麽快就去而複返了？

然後她從欄杆縫隙看清了車上下來的人，啊呦喂，這不是黎動嗎？

她趕快跑到校門口，掏鑰匙把大門打開，皺眉看着黎動跟旁邊的小姑娘，問：“你來幹啥啊動動？”

莫慈望着玫姨手裏的煙，說：“什麽？”

“煙，可好了，薄荷味的，要不要抽一口？”玫姨跟磨刀霍霍向小美人魚的巫婆似的，把煙蒂沖向莫慈。

黎動就打量一眼周圍，莫慈吸了口煙，嗆得大咳一聲。黎動夾手把煙給奪了，對莫慈說：“不要學，不是好東西。”

黎動猶記得他小時候玫姨拿筷子沾酒哄他喝，最後他喝多了，竟然在聚會上唇齒不清地唱了首歌！

那次人生唯一一次文體表演成為黎動畢生的黑歷史。

玫姨嘿嘿一笑，把煙叼回嘴裏，噴出一口煙。莫慈輕咳兩聲向後退一步，看着玫姨嘴裏古怪的“兇器”，若有所思。

黎動說：“玫姨，你快跟我回家，大家都很急。”

玫姨新做的韓式半永久眉一挑，“大家主要包括誰？”

“主要……我爸……”

玫姨自嘲噴出一聲笑，說：“我就知道，沒白瞎我給老黎灌了這麽多年的迷魂湯，好歹還知道惦記我呢。”

黎動不想評價玫姨跟自己父親之間的關系，說：“走吧玫姨。”

玫姨搖搖頭，“這麽一走，我可就功虧一篑了啊。孩子你回去吧，別再找你玫姨了，過去的你玫姨，相當于是死了。”

黎動聽她這話，哪裏是看破，分明是賭氣。

他無奈說：“玫姨啊，第三次世界大戰用最精準的數據都沒辦法預測。你們指望那位大師坑蒙拐騙出一艘諾亞方舟，概率上來說，還不如指望自己徒手造火箭。而且你把積蓄都給了他，除了讓他不勞而獲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實質性幫助，洗清你身上的十八宗罪這種說法，就是詐騙手段。”

玫姨看黎動一板一眼，就覺得怪可愛，她說：“我知道自己在幹嘛。你們不相信也是沒辦法，像你玫姨這樣大徹大悟的人畢竟是少數，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沒事，姨不會因為你是多數派就嫌棄你的，啊。”

玫姨哄黎動跟莫慈：“快回家，跟老黎說別擔心我，但他要實在是惦記的話，也可以過來找我，帶點功德林的素肉過來，媽的青菜豆腐快給我吃吐了。”

玫姨語速極快，莫慈只捕捉到了一個詞，高高興興地學習：“媽的。”

黎動覺得我國律法沒有不準一個人靠近另一人十米的禁止令還是挺遺憾的，不然他一定申請一個，不然玫姨帶壞莫慈，簡直是信手拈來。

他在過來之前已經查清了，九塔靜修班主打救贖，大意是底層人員通過無條件付出來清洗自己身上的罪孽，升到第九層，就能夠獲得一張諾亞方舟的船票。

他們還與時俱進地添加了世界末日元素，又利用中老年人群對科學技術、政。治局勢的一知半解跟盲目關懷，加入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預言。

上師說了，正是因為他們這些人身上背負着十八宗原罪，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而要逃離原子。彈大戰導致的世界末日，他們除了洗清罪孽，獲得諾亞方舟的船票之外，別無他法。

黎動看了那十八宗罪，罪責範圍極廣，且措辭模棱兩可，中老年人普遍耳根子軟，非常輕易就能夠自動帶入。

“玫姨，要真的世界末日了，我們單位會想辦法解決的，你看她，就是我從一個将要毀滅的世界救出來的。”黎動指指莫慈說。

玫姨不屑，看看莫慈，挺可愛傻乎一小姑娘，說：“嘁，又搞美國超級英雄那一套，憑什麽你們就能代表全人類拯救世界（官方吐槽）啊。哦我外孫女倒是五迷三道地愛上你們了，你回去給她簽個名吧。走吧走吧，晚安了。哦，祝你們幸福。”

玫姨說着就要關大鐵門，這時候又一輛車駛過來停黎動車旁，今宵多熱鬧。

車上下來的人讓她臉色變了變，黎動轉頭看，斌子小蓉，還有老黎，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