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無處話凄涼(下) (1)
嬿婉的身後,又是一重又一重宮門深鎖之聲。雨打梨花深閉門,她合該長長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茍延殘喘與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體,日複一日的咳喘,幾乎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健康與精氣。仿佛一張薄而脆的蛛網,再經不起一點點的風吹雨淋。
如懿立起身,走到古舊的樟木箱子邊,張開沁手生涼的銅鎖,取出一張小小的帕子,湖藍色绫絹上,繡着一朵小小的四合如意紋。她并無猶豫,在白晝點亮了蠟燭,将絹子焚上。火舌卷得很快,一下一下蹿上來,舔着綿軟的絹子,很快化作灰燼。
如懿的面色平靜如澄藍湖水,“淩雲徹,我這一生,能謝謝你的,也唯有如此。願你來生相知,去一處平安喜樂的境地,福澤一世。”
容珮淡然看她燒完,将灰燼用紫銅屜子攏起,走到庭院中,揚手撒去。
如懿聽見自己的聲音,清晰而決絕,催促容珮,“快!”
容珮沒有哭,将一把小小的匕首從懷袖中抽出,交予如懿手中。她舉起匕首對着窗外的日光一照,鋒刃上閃着幽藍光芒,的确是一把利刃。
她無言,輕輕微笑,恬然自若。她望着容珮,低聲道:“我一死,你便可以離開。容珮,若是能出去,定要好好活着。”
容珮重重點頭,“奴婢伺候您上路。”
如懿眸光輕轉,落在繡架上只繡了一半的花樣上,那是開了一半的青色櫻花,在雪白輕紗上無憂無慮地盛放。還有,還有翻了一半的《牆頭馬上》,一出唱不完的悲歡離合。
如懿輕嘆,憂思重重,“也不知這些,能不能保全我的永璂?”
容珮點頭,神色堅定而安寧。
如懿微微一笑,再無留戀。她舉刀向胸,刃沒至柄。動作很快,手氣刀落,只覺得胸口深涼,并無太多鮮血濺出。
如懿仰起臉,窗外日光正盛,一朵,一朵,如盛開的大片木棉,灼熱甜香。她在痛楚的蔓延滋生裏,忽然憶起一點從前。
晴朗的日光下,滿是濃蔭翠翠,新開的桐花绛紫雪白,散落清甜滋味。他置身于花葉下,清隽容顏上有笑容明耀,等着她,緩緩走近。
她渾然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是真切的往事,還是缥缈的虛幻?
但,那一定,是他和她的最初。曾經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可天明日光照耀,只能看着它混同塵埃,污濁地化去,一無所有。
如懿輕輕笑着,在碎裂般的痛楚中,停止了呼吸。
容珮一直跪在如懿身邊,面上無一絲悲傷之情。她見如懿微微仰首,向着殿外風生簾動之處,笑意柔和。她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回避七月流金的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熱情的不會因人而異的照拂。
容珮想,這樣半眯着眼,大概是死不瞑目。
一定怨恨許久,也曾企盼許久。但,求不得,卻也只能逼着自己放下。
容珮想了想,取過繡架上如懿常用的一把銀剪子,她沒有絲毫猶豫,将它的利口橫過自己的脖頸。
有鮮紅的血液噴濺出來,飛濺在發黃陳舊額帷帳上,像一朵朵紅梅凄然綻放。她低聲道:“奴婢來陪您……”
腦海中所有的記憶,停留在她遇見如懿的那一日,她是低賤的奴婢,在圓明園被差役了許多年,忍受了太多的責打與淩辱。是如懿,于辇轎之上俯視她,将她從塵埃泥濘裏撈起。
她不過是一介奴婢,能回報的,唯有生死相随。
那一刻,翊坤宮內真是安靜,所有生命的氣息都靜止了,自然也無人聽見海蘭匆匆推門而來,切切呼喚着:“姐姐,等等我。”
如懿的死訊傳到養心殿內,皇帝午睡乍醒。新晉的嫔妃笑靥如花,溫順妥帖地伺候着他起身。他摸了摸那個女人的臉,卻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緊,只要是年輕的、新鮮的、柔嫩的身體,都能撫慰他對于衰老将至的恐懼。何況這些女子,都有這豐盛的笑意,永遠只對他綻放,任他輕易采撷。
是進忠進來回禀的,他的口吻,和死了一只螞蟻并無二致,他說:“翊坤宮娘娘自裁了。”
不知怎的,皇帝一直記得進忠那時的語調,尖尖的,細細的,像劃破光滑錦緞的舊剪子,一劃,又一劃,鈍鈍的,帶着鏽跡。皇帝莫名就覺得厭煩。
身邊的女子依偎着他,嬌聲驚呼,“啊呀!死也不好好選個日子,偏在中元節的前一日,真是死了也不讓人安寧。”
因是皇帝跟前的新寵,進忠賠笑到:“小主說得是,得請寶華殿好好做場法事才好呢。”
皇帝無言,腦海裏,心尖上有一陣深邃的痛楚,只盤旋着無數個念頭: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這樣,走在他的前頭,沒有半分留戀,還是,寧死,她都不願與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裏?
這樣的念頭刺着他,又銳又痛。他心煩意燥,卻難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無從躲避的痛楚。
那女子還在嘤嘤抱怨,進忠道:“皇上,請旨,該如何處置?”
他答非所問,“翊坤宮之人,為何自裁?喚容珮來,朕要問一問。”
進忠微微遲疑,還是道:“翊坤宮娘娘得肺痨已久,久病纏身,大概生無可望。至于容珮,業已殉主。”
皇帝微微張了張嘴,嘆息道:“她走得不算孤單。”
身邊的女子語氣輕诮,鄙薄之意昭然若揭:“烏拉那拉氏舉動瘋迷,病勢日劇,驟然離世,實在福分淺薄,皇上切勿為她傷心。”
傷心麽?當然是,可他不慣在面上表現出來。
進忠走近一步,恭敬請示:“皇上,翊坤宮娘娘身份尴尬,喪儀不知如何處置?”
那女子還在喋喋不休,大約是仗着皇帝寵幸,愈加放肆,“皇上,嫔妃自裁可是大罪,這是烏拉那拉氏公然羞辱您啊。”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低喝道:“滾出去。”
那女子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眉眼觸及皇帝的冷然,才生了懼意,也不敢哭出聲,趕緊縮着身子出去了。
這一番倒是意外,連進忠也不曾想到,他只能更低眉順眼,聽皇帝吩咐。
皇帝凝神片刻,再睜開眼時,眼底已經發紅,“朕本意予以廢黜,終存其位號,已格外優容。可是她寧願自裁,寧願這樣離棄朕,決絕如此……”
進忠小心翼翼:“皇上,翊坤宮娘娘生前公然斷發,頂撞皇上,是否還要按皇後喪儀來辦?”
皇帝的聲線有太多不甘與傷神,竟有幾分嘶啞了:“烏拉那拉氏……她一定很不願意做朕的皇後。”
進忠立即接口:“那就按庶人禮儀來辦?”
皇帝的眼神不知停在何處,“罷了,喪儀就按皇貴妃之例辦吧。喪葬事宜,一切從簡。永璂呢?讓永璂回去視喪,陪她最後一程。”他想一想,“她生前與純惠皇貴妃交好,也不必麻煩,置于一處便好。”
進忠答應着,正要離開。皇帝忽然喚住他,“翊坤宮之人自裁前,見過什麽人?”
進忠躊躇片刻,賠笑道:“皇上,皇貴妃去看過翊坤宮娘娘,送去一些補身之物。其餘再沒別的了。”
皇帝不作聲,卻分明看清了進忠眼底的那絲猶豫,“朕知道了。愉妃與烏拉那拉氏親厚,喪儀的一切事宜由她安排就是。”
進忠一震,立刻道:“是。只是愉妃娘娘剛剛喪子不久,立刻管事怕是力不從心。宮裏一直是皇貴妃主事……”
皇帝似乎不耐煩:“愉妃若是不成,還有穎妃呢,也可以幫襯。再去傳旨,容嫔晉為容妃,享貴妃禮,與愉妃一同照顧永璂。”
進忠連連答應這退出去辦差事了。皇帝一言不發,只是看着進忠的背影,手指輕叩在紫檀桌上。
不過須臾,他便吩咐身邊的太監金保,“去喚李玉回來,朕要他伺候。”
靈堂就設在翊坤宮裏,要不是宮門口的一溜白紗燈籠,真看不出裏頭正在辦喪儀。皇帝吩咐了一切從簡,如懿生前又極盡失勢,再加之十七阿哥出生,嬿婉反複叮囑不可有哀樂吓着了他。如此,就算有穎妃和剛晉位為容妃的香見幫襯,海蘭能在喪儀上所做的主,也實在不多。
不過,人少也好。于海蘭而言,更能清清靜靜地陪着如懿多一些時候。
海蘭這般沉默跪守在靈前,燒着紙錢元寶等物。火舌貪婪得吞着那金紙銀紙的元寶,也照亮着海蘭蒼白至極的面孔。喪子之痛已經奪去了她半條性命,相伴數十年的姐妹離世,更是将她折磨成了行屍走肉。
海蘭燒完手裏最後一把元寶,凄惶道:“姐姐,說好了要等我回來的,你怎麽說了不算話。明明答應了的,一句話,一個字都要當真。你卻食言了。”
沒有人回應她,可以回應的那個人,早已躺在了棺木中,生氣全無。巨大的悲痛将她擊打得無法起身,匍匐在地,發出嗚咽的悲泣。
良久,有人緩步進來,伸手扶住了她,“愉妃姐姐,你要節哀。”
是婉嫔的聲音,海蘭緩了片刻,才能說話,“哀莫大于心死,還如何節哀?”
婉嫔素來心善,環顧四周,輕輕嘆氣,“你瞧這宮裏的人情冷暖,翊坤宮娘娘到底還沒被廢後呢,居然只有我和你來。”
海蘭淡漠道:“穎妃在外頭主持大局,容妃去陪着十二阿哥了。慶妃膽子小,來轉了轉就走了。其他人都礙着皇貴妃的面子和皇上的震怒不敢來。”
婉嫔點點頭,跪下将地上元寶和紙錢的灰屑攏了攏,柔聲安慰:“能來的都是對娘娘真心的。”
海蘭頗有幾分奇怪,“婉嫔你素日最膽小,怎麽也來了?”
婉嫔低首像是被觸動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含着羞辱與不安,膝行上前,磕頭三下:“我欠了娘娘的,只怕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窗外風聲嗚咽如泣,海蘭出神片刻,自言自語道:“要還,總是能還的。”
窗外風聲嗚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還是覺得身上寒浸浸,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會有涼意襲人呢?大約,大約真是殿內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着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舊物了,戴着它的人一定很是愛惜,常在青絲間廝磨,才會有這般光潤。
進保遞上一盞清茶,“皇上,您看了這簪子很久了。”
皇帝點點頭,“她走的時候,唯一的佩飾就是這支簪子。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進保輕聲喚,“皇上。”
皇帝似乎沒有聽見,仍是摸着簪子把玩,“她這是什麽意思呢?對朕怨恨己極, 卻還戴着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漸深,那疑惑盤旋在他心頭,甚是難解。進保不知該如何去勸。 翊坤宮喪儀,皇帝沒有踏足一步,穎妃主持寶華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過問。按理說,他該是厭棄極了烏拉那拉如懿。可為何,卻偏偏拿着這支簪子,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進保自知勸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頭小太監通報皇貴妃到來,他才輕輕舒一口氣。或許皇帝,願意聽一聽皇貴妃的勸說。
嬿婉進來時,己不見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腳步輕快,全然不像一個剛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只游蕩花叢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嬿婉輕盈請安,皇帝微笑着吩咐她起身,早已沒了方才的愁雲慘淡。
嬿婉侍駕多年,與皇帝也是親近,便在榻邊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背絮絮訴說。不過是宮裏的一些瑣事,皇帝興致不大,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着,嘴上應付:“你是皇貴妃,後宮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這一句,心思稍定,這才露出幾分關心情切之意,“剛去姐姐的寶華殿看過了,穎妃頭一回主持這樣的大事,實在有些緊張。”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着她說下頭的話,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導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輕輕捶着,甚是體貼。等皇帝舒坦些許,方才柔聲細語道: “臣妾也是心疼穎妃妹妹,既要主持喪儀,還要回去照顧璟妧,實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閉目養神,口中應着:“那也沒有你辛苦。這幾年接連産子,又要親自照顧。”
這一語倒惹起了嬿婉的傷心事。她手中動作一緩,順勢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嘆不已:“唉,臣妾想着,雖然璟妧是臣妾的長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塊兒相處。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誼淡漠……”
若不提,這些都是舊事了。可個中緣由,皇帝是再清楚不過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時,正是生母慘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際,所以這個女兒一直養在穎妃膝下。而穎妃雖然是養母,但一直不曾生養,對這個養女愛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顧得無微不至。且穎妃的性子素來不與如懿、嬿婉兩派來往,只與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親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護得極緊,連生母都甚少見到,更無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話說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飾心跡,倒是一副慈母的關切情懷,“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穎妃親近,對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讓璟妧在臣妾那兒住一段,也好彼此親近些。”
這話她沒有再多說,因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穎妃的心頭肉,她是斷斷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淚已經湧了出來,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親生的,臣妾實在挂念。每每午夜夢回,想到她不在身邊,真是心痛……”
或許解鈴還須系鈴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讓璟妧去你那兒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慣,就留在你身邊吧。”
嬿婉大喜過望,忙忙周全了禮數便退出了養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鹹福宮接七公主,一壁打發宮女回去将永壽宮的側殿整理出來,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來,幾位阿哥公主都養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團圓了。”
嬿婉微微得意,“為了璟妧的事本宮求皇上多年,難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烏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後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邊,小主事事圓滿,再沒有不順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閃而過,卻未肯說出來。鬥了那麽多年,最後烏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無趣。這般無用的敵手,為她枉費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過她一死,這後宮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數十年光陰流轉,誰能想到曾經全無家世的小小宮女,竟會成為宮中位同副後的皇貴妃呢。自然,沒有正後,副後亦是等同于皇後了。等三年喪期滿,安知坐于鳳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間,仿佛已是身着鳳袍的自己立于萬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幾個人走過,卻只是草草行禮,毫無尊敬之意。
這種冷漠,讓嬿婉無法承受,即刻變了容色,“站住!見到本宮怎不行禮?”
為首的正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香見,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慣了,向來沒規矩的。”
嬿婉氣結,看着香見身後兩個蒙古嫔妃,恪貴人與恭貴人,喝道:“那你們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約覺得的确失禮了,才道:“咱們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禮草草,果真眼裏沒有本宮了。”
恪貴人與恭貴人有些尴尬,香見攔在前頭道:“咱們趕着去翊坤宮給主子娘娘磕頭,顧不上對皇貴妃的禮儀,也不必見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複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見正色道:“皇上講不曾廢後。翊坤宮娘娘,自然就是咱們嫔妃們的主子娘娘。”
這下連春婵都忍不住了,忙為主子出頭,回嘴道:“荒唐!她不過以裏貴妃禮下葬,算得什麽主子娘娘?”
香見見主仆這般色變,反而氣定神閑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劃過臉龐時。嬿婉都能察覺那種森森寒意。香見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們心裏的主子娘娘。皇貴妃,你可不是。”
香見話音己落,兩位蒙古貴人也無半分勸阻之意,顯然在她們心底,是認同這句話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經嗞嗞燒了上來。她知道香見的性子執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兩個貴人說話,“容妃無禮,你們也要效仿麽?”
恭貴人重施了一禮,不卑不亢,“穎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喪儀,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衆人再不言語,低首告退。
嬿婉氣得發怔。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時候,多年勁敵己死,生子攬權,居然被一個有寵無子的嫔妃頂撞不算,連主位都算不上的貴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見她轉瞬間臉色數變,知道是氣惱到了極點,忙忙勸說道:“小主,小主, 您別生氣。看來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穎妃,您奪回七公主是對的,正好挫挫穎妃的銳氣。叫她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
是了,這才是症結所在。嬿婉沉住氣,一言不發,徑自往永壽宮去。
算着時辰,穎妃忙碌于寶華殿和翊坤宮兩頭,自然無暇顧及七公主,而區區宮人,攔不住王蟾勢必為她接回女兒的氣勢。待得穎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這麽盤算着,己到了永壽宮外,一進宮門,便聽到了七公主的吵嚷聲。到底是親生女兒,這麽多年分離,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摟住了七公主,喚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見她來了,吓了一跳,勉強叫了一聲“令娘娘”,便又掙紮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鹹福宮,不是永壽宮。”
小小—個人兒己經半大,力氣不小。嬿婉珠翠滿頭,绫羅絲滑,一時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滿口價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額娘,聽額娘的話,額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細細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氣。嬿婉以為孩子心思轉動,正要再柔聲勸說,不想璟妧肅然朗聲:“不,我要回去。我額娘是穎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疊地勸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親生額娘啊。”
璟妧的面色漸漸冷下來,略帶稚氣的白嫩臉龐上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着與冷靜,她的口吻是決斷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穎妃的女兒。”
若是璟妧撒氣撤潑,嬿婉都不會在意,小孩兒嘛,哄哄吓唬幾回便好了。可是偏偏,這孩子的神情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從骨血裏沁了出來,這個孩子,己經在截斷她試圖聯系起來的母女血脈之情。
真的是來不及了麽?後宮尚未完全馴服,連親生女兒都要遠離自己,背叛自己。
這個念頭瞬間點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幾乎燒噬着她身體的每一寸,讓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離開了懷中的女兒,居高臨下一般,冷然道:“這孩子,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趕緊道:“七公主還小,又一直沒在小主身邊,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煩在宮人們面前露出下風,便順水推舟道:“也罷,先安頓她住下,和弟妹們親近親近,也好讓她知道,她是從誰的肚子裏出來的。”
當下,玉蟾趕緊拉過了璟妧,殷勤道:“對對,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帶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風,帶着酷熱的暑氣掃上了面龐。輕飄的裙角被傍晚的風輕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氣,将那如血殘陽,留在了身後。
穎妃得知消息時,已是掌燈時分。她從翊坤宮回到鹹福宮,正要梳洗更衣來抵去一日的辛苦,卻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宮人們圍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壽宮的消息。
穎妃心底最軟弱處被人一刀刺中,幾乎是瞬間失了方寸,喝道:“為什麽不早來禀告?”
宮人們吓得跪了滿地,抖衣瑟瑟。穎妃看着衆人畏懼不己,才稍稍恢複了幾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準許,二有皇貴妃之尊,三則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宮主持喪儀,一旦如此刻般亂了方寸,要承受失禮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奪走璟妧?
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對于穎妃是多麽重要。從她抱回嬰孩開始,從璟妧軟軟的小身體,紅通通的面孔在她懷裏那一刻開始,她就把這個孩子視作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大約是天意不許,雖然得寵多年,穎妃從未有過自己的親生孩兒。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無人有生育之能。對于一個有寵無子的女子而言,自小養大的孩子,是多麽重要。一句心頭肉,也不為過。
真的,不是為了權勢依靠,而是她真心愛着那個孩子,那個在空落落的紫禁城與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來看重兒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為她挽回彼時頹勢,她又怎會如自己這般愛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學語,第一次學步,第一次風寒發熱,都是她陪伴在側,一一照顧。那個親娘,又在做什麽呢?謀算?毒害?媚寵?不,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親手養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樣的生母身邊去?
穎妃的思緒瘋狂地旋轉着,腳下己經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礙事,被她一腳踢開,只着白襪奔跑。此時一衆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趕來慰問。見她這般失态奔出,為首的恪貴人、恭貴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攔住了穎妃。
穎妃眼裏哪有她們,徑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宮女們苦苦哀求,恪貴人先勸道:“有皇上允準,娘娘哪裏能帶回公主?”
恭貴人見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結所在,“定是皇貴妃忌恨娘娘為翊坤宮娘娘主持喪儀,才要奪走七公主。”
穎妃發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宮與咱們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宮娘娘與皇貴妃之間從不偏私結黨,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會因此怪罪?”
恪貴人怯怯道:“總不是因為翊坤宮娘娘自裁,皇上氣昏頭了吧?”
穎妃氣得連連頓足,忽而心念了轉,厲聲喝道:“皇上是生氣還是傷心,誰知道呢?再說翊坤宮娘娘是不是自裁還是兩說呢。誰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殺,翊坤宮娘娘死前可是見過那位的!”
—衆蒙古嫔妃都驚呆了,不覺面面相艦。不知誰輕聲嘀咕,“啊!這話可不敢胡說啊。”
怎麽會是胡說?
當日的情形再度浮現于眼前。
穎妃執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宮烏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頭随着心痛越來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殺了烏拉那拉氏。便不是親手所為,也一定是她所逼殺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貴人心思細些,低聲道:“這話也未必是胡說,我已聽到不少風言風語。”
穎妃被奪女之痛燒得容顏扭曲,厲聲道:“我帶着璟妧進的翊坤宮,翊坤宮娘娘剛氣絕不久,而皇貴妃前腳剛離開!”
恪貴人一張俏臉雪白,“娘娘,就算我們有蒙古諸部作靠山,您這樣公然诋毀皇貴妃,也是不成的呀!”
穎妃滿臉是淚,掙紮着道:“本宮不管!本宮只要自己的女兒!”
這一聲哭,衆人都靜了下來。蒙古諸嫔妃只有穎妃養了一個女兒,這位公主對她們幹系極大,嬿婉這般奪女而去,不止昭顯她在宮中的權勢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裏。而這一切倚仗,不過是皇帝的寵愛,兒女的依靠罷了。
正值持間,一個纖瘦的身影緩步踱進。她的語調低沉而柔微,卻擲地有聲,“诋毀?這些話宮裏好多人都在傳呢。”
衆人忙行禮道:“愉妃娘娘。”
海蘭柔聲道:“都起來吧。”她走近穎妃,貼近她耳邊低語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搶走了,我是來幫你的。”
恪貴人面上閃過一絲不信,海蘭失了曾經皇後的依傍,失子,無寵她還有什麽?
海蘭似乎是猜到了諸人的心思,輕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走七公主,是打擊穎妃的良機,也是将你們一衆蒙古嫔妃壓倒,讓她稱雄後宮的良機。”
她的話語極輕,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震動。
恭貴人旋即明白過來,“有了七公主在手,穎妃娘娘顧及多年母女情誼,勢必要向她低頭。”她輕哼一聲,“咱們蒙古女子,不會欺人,但也不會由着她人欺辱。”
暑氣夾雜在晚風裏,裹得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種感覺,像極了睬進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陷入絕望,無可奈何。
穎妃在淚眼迷蒙裏仰起頭,軟弱和傷心并未将這個蒙古女子血液裏的堅韌打碎。她緊緊握住了海蘭的手,低聲道:“我看見了,璟妩也看見了。”
數日來皇帝都是心緒不佳,飲食上多是被退了出來,只說皇帝胃口不佳,綠頭牌更是徹底被閑置了。禦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無可奈何。禦前是進忠、進保守着,這二人口風極緊,誰也不知養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麽了。
太後雖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氣。趁着皇帝來請安,便也與他閑話片刻。
皇帝照例是對太後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額娘氣色極好。”
太後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麽好不好的,人老了,懶得費心思。心一寬,氣色自然不會差。”
太後語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一手撥着黃花梨案上的白玉蓮花爐,那氤氳散開的香煙混着殿內冰座上散開的沁涼微潤的水汽,那香氣仿似也變得霧沉沉的,絲絲縷縷黏在身上,纏綿着不肯離去。
太後見皇帝不開口,便徑自說:“烏拉那拉氏的喪儀哀家親自去了。唉,她到底沒有被廢後,這喪儀,未免也太簡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頗深,語調平靜得毫無起伏波瀾:“她不喜歡做兒子的皇後,喪儀是按照皇貴妃禮儀來辦的。也算遂了她的心願。”
太後輕輕一嗤:“這話就是賭氣了。你不讓她享有皇後身份,與你合葬,自然是因為心裏有氣。可按舊例,凡葬在妃園寝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為券,而烏拉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堂堂皇後反成了皇貴妃的下屬。這也說不過話去呀!”
皇帝眉心一動,有無限心事被挑動。他嘴唇微微張合,猶豫良久,方才低聲道:“烏拉那拉氏怨恨兒子,自然不會願意将來與兒子合葬。且她在世時,幾個皇貴妃裏也只與純惠皇貴妃合得來,在一塊兒也好。免得地下寂寞,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太後曉得皇帝的難堪,然而并不停止追問:“那不設神牌,也無祭享,這連民間的葬禮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間,好似一道紗霧屏風,朦朦胧胧。太後年紀大了,眼目不如從前清亮,競有幾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動。
心上柔軟處似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種抽痛牽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頓,露出幾分難得的軟弱,“烏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間夫妻的生活。做兒子的妻子,讓她痛苦。”
太後幽幽一嘆:“你這麽說,可見把她說過的話放在心裏,那又何必如此決絕?”
皇帝極力硬着心腸,冷然道:“皇額娘,是她自裁,與兒子決絕。她做過對不住兒子的事,禁足思過,是朕對她的懲罰。”
太後默不作聲,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與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兒子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烏拉那拉氏是與你潛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難道她死了,你還恨她?”
“兒子愛惜的是當年的青櫻。對烏拉那拉如懿,她與兒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說到底,兒子與她是彼此辜負了。她也一定對朕怨到了極處。當年,她還是青櫻的時候,直爽,單純,對朕一心一意。可惜,這些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這句話,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撐持着的力氣。他還想說什麽,然後眼底微沁的淚光己經阻止了他的言語。再開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無數的時光匆匆奔湧而去,誰也不複少年時光,他所留戀的青櫻,何嘗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歷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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