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無處話凄涼(下) (2)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頭牽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絕意斷。誰還記得當年,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或許便是曾經那麽在乎,如今就有多麽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厭棄,才能麻木。

末了,還是太後道:“烏拉那拉氏過世,最傷心的還是永璂。皇帝切不可遷怒于孩子身上。”

皇帝道:“幾子知道。永璂也是兒子的孩子。只是這孩子畏畏縮縮的,沒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永琪從前可不這樣,永琪……”他輕輕搖頭,“永琪己經不在了。”

太後輕噓道:“哀家何嘗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兒子。可永琪這般出色,也是烏拉那拉氏多年教養的緣故。”

談到子嗣,皇帝稍稍緩和神色,“若是永琪還在,兒子怎會傷心至此?這些皇子裏頭,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幾個雖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為朕分憂。皇嗣之事,幹系國本。”

太後連連擺手,“承繼宗室之事,不需這麽早提。你春秋正盛,再為國事辛苦三十年也無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純惠、淑嘉二位皇貴妃所生,他們自然是不成器的。餘者便是令皇貴妃所出,哀家倒覺得,孩子都養在她膝下,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猶自記挂着永璂,“烏拉那拉氏沒了,永琪也沒了。永璂由愉妃養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額娘,那孩子還得你費心關照些。”

太後微微颔首,父母不合,決絕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來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悶軟弱,多半也是因為如此。裏帝大約也是知道此節,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請托了太後照顧。也唯有太後照顧,才鎮得住與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後輕輕嘆息,天家尊榮,享得潑天富貴,卻親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許真要活到了自己這斑白年紀,才能僅得個中滋味吧。

皇帝這般不樂,嬿婉照例是要領着嫔妃們去請安的。然而這幾日她也實在是無心他顧,璟妧到了永壽宮裏,不肯吃飯,竟是斷了飲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壽宮的小廚房手藝遠勝于禦膳房,什麽蘇杭點心珍馐美食,但凡小孩子愛吃的,一溜兒流水樣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個孩子扛得住這般誘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鎮靜與倔強,死咬着不開口。若是給水便喝,食物一點也不碰,鐵了心地要回鹹福宮。

嬿婉原打算着穎妃要來鬧一鬧,便可趁勢炫耀自己皇貴圮的威儀,好好訓斥她一番,打壓氣焰。偏偏穎妃不來,她滿腔氣焰無處可發,想着穎妃是骨子裏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轉怒為喜了。可誰知一個孩子便鬧騰得她頭痛不堪,再好的氣性也忍耐不住。只為璟妧來來去去就是幾句,“我要回鹹福宮,我要回額娘身邊。”

嬿婉氣結:“我才是你的額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鹹福宮,我寧可不吃飯。”

嬿婉氣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餓死,也是我的女兒。”

璟妧不哭也不鬧,稚嫩的臉龐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歡看別死,是不是?”

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發抖。她怕什麽?風裏浪裏,刀劍相逼,熬不過這些,如何做得上皇貴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來自親生女兒,竟讓她毫無抵抗之力。就算是輸,也不知輸在了哪裏。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穎妃教壞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幾乎是帶着奔逃的姿态,想去看一看永璘、永琰和九公主璟婳。這些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絕不會如璟妧待她,絕對不會。至少她還擁有那些孩子的依戀與笑臉,她什麽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宮裏的老人兒了,聽聞皇帝召喚,一聲也不言語,也不問緣由,便打點好了一切,奉茶上前。進忠見到李玉時來不及收住滿臉的驚愕,道:“師父回來了。”

李玉不鹹不淡道:“圓明園裏的差事雖然清閑,但還得回來孝敬皇上。”

他進到養心殿暖閣,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長,“三月的龍井茶,七分燙,茶香滿口。也唯有你徹得出這一碗恰到好處的茶來。”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棄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徐徐道:“你回來,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盞茶。”

李玉恭聲道:“奴才已去翊坤宮給娘娘上了香,也打點了容珮的後事。”

皇帝的語聲遠遠的,似從天際缥缈而來,沉沉砸入他耳裏,“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墜,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壓低聲線,“翊坤宮娘娘自裁前,令皇貴妃剛剛離開。随後進去的,還有愉妃、穎妃和七公主。”

李玉幾乎以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聽見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顫,“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査驗過,自裁倒确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宮娘娘抱病己久是真,但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貴妃走後自裁。若說是病中絕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氣,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質問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詢,“你的意思,是令皇貴妃說了什麽,抑或做了什麽?”

李玉緩緩搖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査問到的,是顯而易見的東西。至于底下是什麽,因由是什麽,奴才不過是奴才,不懂得査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頓,“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宮,看到了一些東西,特意拿來給皇上細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擊掌兩下,有兩個小宮女捧了東西進來,那是曾經侍奉過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們捧了大幅雪白的錦鍛在手,款步走進。

李玉沉聲道:“翊坤宮娘娘廢居一年餘來,無事時只着意于刺繡與誦經。所繡之物無他,只有一二花色。請皇上一顧。”

芸枝和菱枝捧着潔白如霜雪的皎雲輕紗,徐徐鋪開。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微濕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圖樣。

青色櫻花盛開如蓬雲,紅荔鮮豔。绮麗之外,其餘素白一片,上頭的針功細致沉膩,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萬針,才費盡一瞬一瞬之時,挪萬象情感于絹布之上。

眼底的熱意越來越燙,幾乎有刺痛。他轉眸,揚起臉,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逼落下去。他聽得自己無波無瀾的平靜音調,“她身邊還留着什麽?”

李玉恭謹道:“一幅未曾繡完的繡樣,與這些并無二致。另則,娘娘身邊還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書,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他刻意維持着平穩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韻律。那是他與她同聽的第一出戲。記憶裏的人呵,還是華章子弟,豆蔻梢頭的好年歲。

她還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們的初初相遇。遙遙相顧,一見傾心。

偏偏,那詩裏是這樣說的,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與他的最末,終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斷腸。

皇帝似是自語,“繡樣留了一半,書也看了一半,便這般棄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壓在堅冷雪山之巅的寒雲,壓迫得人透不過氣。也不知過了多久,端起茶水輕抿,“進忠雖然得你真傳,很會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穩重練達。譬如這一盞茶,也不如你端來溫熱适口,就讓進忠去熱河行宮,你留在朕身邊好好伺候。”

李玉答應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複又提起飽蘸了墨汁的筆,不疾不徐,批閱奏折。

也不知過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磚上投着一簾一簾幽篁細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來暑熱,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盤,上頭奉着碩大的冰塊,雕刻成花好月圓蝶鳥成雙的圖案,将殿中洇得蘊靜清涼。皇帝跟前的奏折漸漸薄下去,冰塊亦漸漸融化,那鳥兒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飛不起來,花己殘,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盤中。再美再好,也不過浮華一瞬,再也尋不回來。

外頭起風了,驀然間水育底繡淺粉樓花紋影色簾翻飛,如一色青粉的裙流連而過。恍惚裏,是皇帝的聲音,輕輕喚了一聲,含糊得一如風中掠過的蝴蝶,帶起一縷花葉的漣漪。

李玉分明聽見,皇帝喚了一聲,“青櫻。”

呵,李玉恍然想起,從前的從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青櫻最愛穿的,便是這一色花葉生生的衣裙。只是,這世間的青櫻,早己不在了。連如懿,也魂魄歸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長嘆,“她去得好麽?”

李玉如何敢說,想了半日,還是道:“翔坤宮帶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願死,也不願留在這裏。李玉,她不該來這宮裏,若是去了外頭,海闊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頭一陣陣發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宮娘娘還活着,哪怕您與她不再相見,奴才知道,您心裏便不會那麽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話,只是負手起身,從寝殿榻上的屜子裏,取出一方絲絹,青櫻,紅荔。歲月更長,人已漸老,但那絲絹,卻簇新如舊。他握着那方絲絹在手,久久無言,靜靜問:“你猜,令皇貴妃對如懿說了什麽?”

李玉緊緊地閉着雙唇。不必說了,已經什麽都不必說了。疑根深種,只等長枝蔓葉,開花結果。他眼中隐隐含淚,難抑心底一絲激動。只憑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為皇後,也不會那麽安穩了。

李玉回來的消息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後宮,連帶着進忠被遠遠打發去了熱河行宮。 這瞬間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讓有心人去揣測聖意之變背後的玄機。

嬿婉反複追問,得到的答案不過就是皇上嫌進忠伺候得不好,讓李玉回來了。這也算情理之中,進忠就算再伶俐,手腳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邊的人,最熟悉皇帝的習慣與性情。那麽再被召回,也是理所當然了。可嬿婉卻是害怕的,李玉與如懿交往頗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來,莫不是皇帝動了對如懿的憐憫之情,那便不好辦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進忠知道去熱河行宮當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憐,讓他早日出了行宮,回來伺候。”

嬿婉玉齒輕咬,不動聲色道:“既然出去了,熱河行宮那麽遠,路上一個不小心風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宮裏失足淹了,都是有的。進忠,不必再回來了。”

春婵一頓,見嬿婉已然有不滿之色,趕緊答應着退出去了。

嬿婉見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監過問選秀之事,一時忙碌起來,也顧不上別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宮門外,王蟾才迎上來,關切道:“臉兒煞白的,中了暑氣了?”

春禪像是找到了依靠,壓低了聲音,急促告訴他,“進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會處置。一個進忠,你心疼個什麽勁兒。”

春婵滿臉後怕,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敢道:“我哪裏是心疼進忠,不過是想起了瀾翠,也這麽沒了。”

王蟾打了個激靈,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氣悶住,差點嗆着,連連點頭道:“我懂,我懂。”

午後的紫禁城,靜得少有人聲。日光無遮無攔地灑落,逼起紅牆金瓦之上一陣陣白騰騰的暑熱。雖說八月了,京城早晚漸涼,但午後酷熱,卻是半點也未減。這般昏昏欲睡的時節,凝神細聽去,才能聽到戲樂之聲悠悠傳來。春婵有些奇怪,“這個時候,誰在傳戲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齋那兒的聲音,這不,一定是皇上在聽戲呢。”

春婵搖搖頭,“翊坤宮娘娘才過世不久,皇上就聽戲,也太無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過話說回來,皇上對翊坤宮娘娘無情,我們小主的地位才穩固無憂啊。”

戲臺上的戲子們水袖輕揚,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濃重。曲調伴着絲竹悠揚起落,是誰在訴說着柔腸衷情:“你道是情詞寄與誰,我道來新詩權做媒。我映麗日牆頭望,他怎肯袖春風馬上歸。”

皇帝坐在漱芳齋裏,日常所餘的愛好,仿佛便只剩了聽這一出《垴頭馬上》。宮人們垂手而立,靜若泥胎木偶,無人敢打擾皇帝這份靜逸。唯有李玉輕手輕腳侍奉在 側,斟茶遞水,打扇輕搖,間或輕聲低語一句,“皇上,快到選秀的時候了,各地待選秀女的名字都報了上來,您可要看看?”

皇帝雙目微閉,随着曲調雙指輕叩,淡淡道:“罷了。後宮有喪,選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緊的說:“選秀的事,皇貴妃費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費心,朕卻沒這個心思。怎麽?她照顧着那麽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還顧得上那麽多麽?”

李玉欲言又止,外頭卻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哭聲,擾了樂曲裏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側耳,“是穎妃的聲音。”

皇帝聽得是穎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壓了下去,吩咐了宮人們讓了穎妃進來。穎妃一路梨花帶雨進來,哭得幾乎噎住:“皇上,皇上,聽說璟妧倔強,回到永壽宮一直不肯進食,這可怎麽好?”

皇帝雖是訓斥,口氣卻柔緩得很,足見素日對穎妃的客氣,“胡說!皇貴妃是璟妧的親娘,怎會餓着她?”

穎妃性子剛強,極少在皇帝面前哭,撤嬌落淚更是罕見。皇帝見她情狀,已然納罕,偏穎妃不接受他的勸說,哭得更兇,“璟妧自小在臣妾身邊長大,與皇貴妃的母女情分一時轉園不過來,彼此倔着。這璟妧餓壞了身子可怎麽好啊?皇上,求您讓臣妾接璟妧回來用頓飯吧。”

皇帝一怔,無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裏像你,更不像她親額娘。”

穎妃嘴快,“璟妧喜歡她皇額娘,這剛強脾氣像足了翊坤宮娘娘。”

話一說完,李玉都變了神色,不知該如何接口。穎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腔子來,心中暗怪海蘭亂出主意,非要她提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渾然沒有聽見這句犯忌諱的話,只是溫和道:“朕也餓了。你去帶璟妧來養心殿,陪朕用飯吧。”

穎妃欣喜,如一只歡躍的鳥兒,立刻飛了出去。

那邊廂嬿婉吩咐着選秀的事宜,讓乳母帶了九公主璟婳、十五阿哥永琰去陪着璟妧,想着孩子們在一起,總是好說話好玩鬧,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飯了。璟妧對着弟妹們倒不像對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說幾句話,乳母們便退遠了,由着他們在一塊兒。

璟婳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經很明理了。因為和弟弟們一起長大,所受重視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獨受寵愛長大的性子,璟婳要溫柔許多,很有幾分嬿婉還是宮女時的模樣,她勸道:“七姐姐,你快吃飯吧,別惹額娘生氣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額娘。”

永琰年紀雖小,卻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只說:“額娘是我們的親額娘,七姐姐是我們的親姐姐。”

雖然不說是親母女,卻強調了彼此的血親和自己不可分割,這下縱然是璟妧也辯駁不得。

璟妧別過頭,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貴妃才不是我額娘,她是壞女人,她害死了皇額娘!”

璟婳一下子急了 :“姐姐胡說!額娘不是壞女人!”

當然翊坤宮外的情景歷歷在目,确是嬿婉出來之後,便得到了翊坤宮皇後的死訊。璟妧記得清清楚楚,此刻道來也是理直氣壯:“她就是壞女人!皇貴妃見了皇額娘,皇額娘才死的。就是皇貴妃害死了皇額娘,我和額娘都看見的。”

嬿婉聽說孩子們在一起相處不錯,正為自己的妙計得意,趕來享受這繞膝之樂。哪知才到門邊,就聽得這句錐心之語,霎時變了臉色,連聲呵斥:“你說什麽?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麽?”

璟妧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吓了一跳。待回頭見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氣,轉頭看着別處。嬿婉氣不打一處來,喝道:“果然是穎妃教壞了你,我自會去找她算賬。”

璟妧聽得她要為難穎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卻尖利:“你就是壞女人,你害死了皇額娘。你一定還做過許多壞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這是報應!”

嫌婉的心徹底涼了。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心心念念要奪回來打擊穎妃的女兒,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陣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銳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順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過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壞女人!這話是誰說的?是穎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開,卻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離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紅,死死忍着不肯求饒,咬着牙道:“你就是壞女人,誰都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讨厭你! 額娘,額娘,快來救我啊。”

璟婳和永琰何曾見過嬿婉這番暴怒模樣,早就吓得呆了。璟婳縮在牆角,緊緊捂着嘴什麽也不敢說,永琰連反應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是喃喃:“別打姐姐,別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裏會理會永琰的話,見璟妧不肯求饒,一味嘴硬,下手又兇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才是你的額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這般亂糟糟的,乳母們吓得昏頭,只曉得趕緊上前抱走璟婳和永琰,不讓他們多看。璟妧何等機靈,趁着乳母們一窩蜂上來,立刻掙脫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連起身的力氣也無,“我不是壞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為了你們,我不是壞女人!啊,我的女兒,為什麽要這麽待我!”

還是春婵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疊道:“小主,咱們快追七公主回來啊。這麽跑出去太危險了。”

嬿婉立刻醒過神來,吩咐着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脫出來,奈何餓了幾日,腿腳着實不快,而且永壽宮一帶她着實少來,也實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紅牆根跑離永壽宮,離得越遠越好。

眼看着乳母、宮人們追了出來,嬿婉氣急敗壞地跟着,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額娘,救我啊!額娘!”

這一喊太過凄厲,穎妃本快步往永壽宮來,聽得聲音,幾乎人都站不住了, 一轉角循聲過來,抱住了璟妧,母女倆抱頭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見了穎妃才宣洩出來,緊緊抱住她手臂不放,“額娘,你終于來了。璟妧好想你啊。”

穎妃仔仔細細看着璟妧,立即發現她手心的紅腫。這個女兒雖非親生,但一直愛如珍寶,哪裏受過這般委屈。穎妃心痛得直落淚,連聲追問:“怎麽了?你的手怎麽了?”

說話間嬿婉趕到了眼前。見了穎妃,嬿婉的慌張傷心旋即被掩飾不見,恢複了皇貴妃的尊榮高傲,清冷道:“本宮的女兒,不用旁人管教。”

穎妃不肯示弱,一把将璟妧攔在身後護住,“我是璟妧的養母,怎麽不能護着她?”

嬿婉的唇角含着譏诮之意,居髙臨下看着穎妃,“不過是養母,皇上己經将璟妧交回本宮撫養。”

璟妧躲在穎妃身後,鹹福宮的宮人将她團團護住,不讓永壽宮的人接觸。璟妧聲色更壯:“不,我是額娘的女兒,不是皇貴妃的女兒!”

穎妃微微一笑,打心底裏覺得欣慰,面對嬿婉,也更不畏懼,“看來,璟妧并不認你。”

嬿婉一腔怒火無處可洩,便也不顧及穎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壞了璟妧!”

穎妃也不生氣,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濃烈,“我并無教壞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歡你的為人。其實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後,權傾後宮,至少咱們蒙古這些嫔妃就不服你,不服你這種用龌龊手段上位的女人!”

自從嬿婉封皇貴妃,宮中奉承無數,她哪裏受得住這樣的氣?一時間心血翻湧,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春婵在後,輕輕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聲道:“您是皇貴妃,您教訓誰都是應該的。”

是呢。皇貴妃之尊,與這般尋常嫔妃閑言什麽,教訓便是。且不說這宮裏大了一級就足以壓死人,嬿婉有子,穎妃無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卻少許,肅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宮就教你個乖,教你什麽是心服口服!來人,穎妃犯上不敬,給本宮帶下去杖責。”

杖責是重刑,何況嬿婉未說杖責多少,便是要挫穎妃的銳氣。鹹福宮的宮女們,幾個膽小的早就冒了冷汗,穎妃根本無所畏懼,只是打量着嬿婉,“我雖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後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貴妃,卻毫無根基,風雨飄搖。”她含笑逼近,“許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兒女多少,而在前朝後宮,勢力交錯。這一點,你比不上我。”

嬿婉氣得發顫。她們就這般肆無忌禪麽?仗着家世,仗着母族,不将她這寵妃放在眼裏,還要任意擊打她的弱點。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臉都不夠了。

嬿婉索性下令:“還幹看着做什麽?給本宮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宮人們面面相觑,一時無人敢對穎妃下手。

立刻有宮人跪下求情:“皇貴妃娘娘息怒,皇貴妃娘娘息怒。”

這是真真兒忌憚穎妃的母族勢力了!嬿婉眼前一陣暈眩,立刻鼓足了氣勢再要喝令。卻聽得一個沉穩女聲道:“吵吵嚷嚷做什麽?哀家去看了永璂回來,都不得清靜。”

太後積威多年,無人不服,當下所有人都跪下了: “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太後一身青金色錦袍,一頭花白頭發以翡翠扁方館住,略略點綴幾件金器鳳簪,不怒自威。

太後目光掃過嬿婉,将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當了皇貴妃日子也不短了, 還不能令嫔妃信服,看來哀家是得好好教導你。穎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該懂得尊卑上下。有什麽事不許當着奴才丢份兒,你們到慈寧宮來吧。”

嬿婉哪敢吭氣,只得諾諾答允了。穎妃正要攬住璟妧起身,太後伸出手,和顏悅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頭去了。

進了慈寧宮,衆人一時無話。嬿婉縱然聲氣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寧宮裏,一盆火焰被冰水潑倒一般,就不敢言語了。

太後将璟妧拉在身邊,吩咐了福珈為傷口上藥。璟妧也争氣,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藥粉刺痛傷處,也只是一縮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後不急不緩地開了口,聲音是珠簾深鎖下的一抹輕煙徐徐,“再動氣也得顧着體面,當衆争執,不怕奴才們笑話?往後還怎麽服衆?嫔妃和睦,才是後宮祥瑞之兆。”

二人規規矩矩答了“是”。

太後便溫然看着嬿婉,“尤其是你,皇貴妃。你身負皇帝重望,主理六宮事宜, 更當穩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認錯。

太後又看穎妃,你出身蒙古,又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當衆頂撞。”

穎妃何等乖覺,立刻俯首認錯,然後道:“原是臣妾見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己, 所以情急犯上,頂撞了皇貴妃。”

璟妧适時站出,為養母辯白:“皇祖母,皇貴妃打孫女,孫女手痛。”

太後聽得璟妧的稱呼,便有些許不滿:“皇貴妃到底是你額娘,你即便是在穎妃膝下長大,不叫皇貴妃額娘,也得稱呼一聲令娘娘。”

璟妧顧不得福珈阻攔,上前拉住穎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這才是兒臣額娘。”

太後憐惜璟妧,也不肯為難她,慈愛道:“你這孩子,雖然沒規矩,但也足見穎妃一直疼你。罷了,既然如此,七公主還是交由穎妃撫養吧。”

嬿婉見太後這般輕描淡寫就将璟妧交給穎妃,這一番心思豈非付諸東流,忙含淚道:“太後,穎妃年輕,難免對孩子驕縱寵溺,璟妧脾氣野性子大,斷不能再由旁人教養,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來養吧。”

太後見她情急,也不斥責,只溫和道:“你身邊己有幾個孩子,再帶七公主怕也顧不過來。有穎妃為你分憂也是好事。”

穎妃聽嬿婉說璟妧的不是,哪裏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并非皇貴妃所言那麽不堪,否則怎會那麽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雙妙目圓睜,瞪住了穎妃,氣勢凜然,“穎妃說得輕巧。璟妧到底不是你親生,養娘怎如生娘親?”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寧宮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福珈波瀾不驚,太後的唇角依然笑意溫然,可雙眸中尖銳的憂懼一閃,己将嬿婉釘死在了原地。太後藹然微笑,但那眸子裏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雙膝發軟,匍匐跪倒在地。

太後輕輕道:“是麽?”

這兩個字,幾乎壓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己經匍匐在地,不知該如何再顯示自己的卑微與無措。巨大的驚惶讓她冷汗淋淋,拼命稱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錯。是,是生娘不如養娘親,養育之恩大過天。”

太後身坐重重玉繡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詳着嬿婉,“什麽生娘養娘的, 皇貴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沒你想得繁複,孩子是誰養大的,願意跟誰走,那就是誰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誰,你自己說。”

璟妧緊緊攥着穎妃的手不放,依戀而鄭重:“皇祖母,孫女自小到大都是額娘照顧,生病是額娘喂藥,天寒是額娘添衣。額娘最疼孫女。”

穎妃激動不己,一把摟住了璟妧,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話語未落,已然滿面淚痕。

太後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麽都懂。這是她自己選的,你也細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當孩子的額娘!她病了冷了的時候,你正忙着争寵吧,可有照顧分毫?”

這話己經是極厲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發抖,只能請罪不己。太後渾不理會,只叮囑穎妃:“好好照顧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記着,孩子和誰親,誰就是她的親額娘。”

穎妃感激涕零,哪裏還能說什麽,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謝恩。

太後道:“你不用謝哀家,要謝就謝皇貴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宮皇後之死。”她呵一聲輕笑,“皇貴妃,你也不用讓哀家相信什麽。要是連一個孩子都認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麽分說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慈寧宮,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語戳痛了太後的心。什麽養母生母,最為太後所忌諱。她也明白,從此,她再不會得到太後的任何偏幫與支持了。更刺心的是,仿佛誰都認定了如懿是她所殺。連辯白,她都無從辯白起。然而更壞的消息很快傳來,皇帝得知了嬿婉對太後的冒犯,索性下旨将永壽宮中嬿婉養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顧,且只許嬿婉一月見一回。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擷芳殿探視,素來是半月一回。皇帝此舉,無疑是不喜嬿婉與孩子們多親近。

永琰被進保帶走前,只有一句話,“額娘,你今日的樣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說的可怕是什麽,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是我害死烏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壞女人,是她自己作死,與我無關!永琰,你要相信額娘。烏拉那拉如懿才是壞女人!”

嬿婉的印象裏,永琰很少違逆自己,但他還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您別這樣說皇額娘!”

嬿婉緊緊摟着永琰,“你是我的親兒子,你怎麽幫着外人說話!記着,你只能幫額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被進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經是欲哭無淚,想要追出去再說什麽,進保伸手恭敬地攔住,“皇貴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氣,最不喜歡旁人違逆聖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宮娘娘吧。”

死了的烏拉那拉如懿,想起那個女人,她不該快活大笑麽?怎麽如懿反而成了她頭頂的金箍兒,拘束着她往後的每一步了。

永璘還小,乍然被抱離生母身邊,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聲啜泣:“孩子,還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遠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為什麽要這樣待我?為什麽要帶走我的孩子?為什麽啊?”

可是她連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萬苦求來的皇貴妃的尊榮,不能不要。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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