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無處話凄涼(下) (3)

了忍耐,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左右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以後會親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麽呢?嬿婉揚起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塵沙從遠處卷來,不見天日。她悲楚地想,于這個龐大的皇室而言,她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這樣想着,眼角的淚也幹涸了。無淚可流,是更深的苦澀吧。

然而當着皇帝,嬿婉到底什麽也沒說。皇帝心情稍稍平複之後,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寝。

有時候皇帝半是調笑:“孩子不在身邊,清靜許多吧?”

嬿婉一怔,趕緊露出慣常的溫順笑意,“是清靜。臣妾可以專心為皇上打理後宮事宜。”

皇帝對她的回答很是滿意,捏捏她的下巴,頭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輕輕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宮越發看不透了,在皇上眼裏,本宮是不是就是一個料理後宮事務的工具,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春婵連忙勸慰:“您老這麽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實并不知他心裏怎麽想。一度承恩承寵,看着烏拉那拉氏落敗,她幾乎舒了一口氣,以為勝券在握,可是眼下,卻連皇帝有沒有為烏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這樣的揣測裏,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是有什麽辦法,路是她自己選的,己然到了這一步,除了硬着頭皮走下去,哪裏還有退路?

京城的秋來得很快,轉眼就是落葉蕭索之際。西風嘆息着穿過紅牆深影的重重宮闕,掠過殘花衰草,凝成霜冷氣韻,将這宮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經數月,無人再提起她,宮闱內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并未有差錯。偶爾得閑,皇帝便與嬿婉在禦花園閑步,若是哪日香見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雲淡,天際是碧淸瓦藍的顏色,遠遠眺望,更見萬物清明,禦花園內一列高大楓木己經泛紅,萬葉千聲,迎風作響,似無數火焰瑟瑟跳動。皇帝着一襲家常暗青團紋長袍,明黃帶子一系,衣挾當風,風骨閑适。香見容顏無瑕,如芝蘭玉樹,令人難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從來寬忍之至。當着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長妹妹短,無比客氣。香見對誰都淡淡的,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着。

遠處幾個小宮女踢着繡球,笑聲郎朗傳來,如銀鈴铛般清脆。香見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覺,示意她一同上前觀賞。

那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宮女,五彩的繡球在她們纖細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輕巧地飛來飛去。為首的紫衣宮女最是靈巧,踢起繡球時發髻上的粉色花朵嬌柔顫動,襯得她清秀的容顏也似雲霞一般絢麗動人。

皇帝一時看住了,頗有幾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臉,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兒的宮女那麽沒眼色,沒見皇上和娘娘來了麽?”

宮女們吓得停住,慌不疊跪下請安:“奴婢給皇上、皇貴妃娘娘、容妃娘娘請安。”

嬿婉吩咐了衆人起身,香見便撇嘴:“狐假虎威,她們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斷!”

皇帝看香見很喜歡那繡球游戲,便溫言道:“你喜歡,等下朕叫她們踢給你看。”

香見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兒,等要踢給我們看,多少膽戰心驚的,哪裏還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多麽吓人似的。”

香見美眸微轉,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蠍心腸的人。哎,那小宮女不就被吓着了麽?畏畏縮縮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宮女,笑言道:“容妃說你呢,別吓着了。”

那紫衣宮女立即上前,語意玲珑:“多謝皇上關懷。奴婢等自己踢繡球玩兒,不想打擾了皇上和娘娘,但請恕罪。”

她這一番話既撇清了香見和嬿婉的言辭交鋒,又謝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圓滑不過,連皇帝也矚目于她,“口齒好伶俐,擡起頭給朕瞧瞧。”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水波潋滟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兩丸烏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攝人的光芒,讓人心神搖曳,不可寧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宮女,笑容有些勉強,“這丫頭倒有幾分像臣妾年 輕的時候。”

那宮女無比乖覺:“能有幾分像皇貴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氣了。”

皇帝再問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禦花園當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幾株老梅樹,就是奴婢專司照料的。可惜,現下不是開花的時候。”

長得有幾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宮女,嬿婉猜到了幾分,一顆心便直直地往下墜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幾株尚未開花的老梅,頗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開的時候才最美。早早移個适合它的地兒,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覺得臉頰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個小宮女,在禦花園照顧花草挺好的。”

香見的話便不肯饒人了,“哦,皇貴妃不喜歡有人長得像你?那翊坤宮娘娘那時候別也不喜歡你的容貌與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見,好好兒地提她做什麽?”說罷,又笑着看嬿婉,“皇貴妃,朕記得當年你也是宮人出身啊。”

嬿婉只覺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穩了。誰不知道她是宮女出身,一路艱辛才走到這皇貴妃之位。這份身世來歷,素來為嬿婉所忌憚。只為宮裏的妃嫔,幾乎每一個都在家世上勝她許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後。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于如此辛苦,失去那麽多,才踩到這萬人之上的地位。

于是嬿婉便低了頭,溫言婉順:“皇上好記性。臣妾記得永和宮還有屋子空着。”

皇帝并不接她的話茬兒,只是望着西六宮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劇烈一跳,正要說什麽,皇帝己經吩咐道:“汪氏封為惇常在,挪去承乾宮吧。”

香見似笑非笑,“除了寶月樓,承乾宮我也偶爾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兒常空着地兒。”

芙芷忙忙謝恩,“容妃娘娘不嫌棄嫔妾,嫔妾謝過大恩,必不敢給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連忙答應:“臣妾明白,會将承乾宮打掃一新,再讓惇常在住進去。”

皇帝點點頭,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宮之事,便攜了香見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聰慧,不消皇帝囑咐,便跟在了身後。

皇帝走了幾步,回首見芙芷跟随,有些好笑,“你怎麽跟着朕來?”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邊伴随,才算遵從了聖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點了點芙芷的額頭,“不錯,不錯。”

如此這般,連香見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難得見香見高興,益發開懷,如此,芙芷的青雲之路,便更順暢了。

待得芙芷從惇常在晉封為惇貴人時,已然是深寒天氣。宮中的日子過得輕忽,春夏秋冬的流轉也格外迅疾。海蘭久駐深宮,除了必不可少的節慶宴飲,從來都是足不出戶。這一日大雪将至,香見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宮本就偏僻,除了香見和婉茵,極少有人來往。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幽靜,幾可将人沉溺其中。海蘭閑來無事,仔細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歡的一個擺設,香見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貴人很得皇上喜歡。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錯。”

海蘭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沒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難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見不假思索,“有了惇貴人,皇上連到寶月樓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靜。”

海蘭颔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也很像姐姐年輕的時候。而且一得寵就住進承乾宮,可見前途無量。”

“我不知道翊坤宮娘娘年輕時是什麽樣子,我只知道,她後來的樣子,皇上己經不喜歡了。”

“無論姐姐犯下什麽大錯,她年輕時的樣子,是皇上最留戀最喜歡的。”她注目于香見,“你知道麽?賢良淑德、循規蹈矩的女人固然适合這宮闱生活,可皇上最喜歡的,是跳脫于規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這是你得寵的原因,也是姐姐讓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見沉默片刻,看着海蘭的動作,“你把翊坤宮娘娘的遺物都挪來延禧宮了?翊坤宮還空着呢。”

海蘭輕輕搖頭,“我看翊坤宮很快就會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宮與我同住,我這兒一直保持着姐姐還在時的樣子。就好像,她還活着。”

心底難過洶湧而至,香見濕了眼眶,“她真的己經死了。”

海蘭微微一笑,恬靜如一枝靜靜綻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禦花園賞花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香見喉頭哽咽,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微微點頭。

海蘭看着她,似乎想起什麽事,便問:“這個時辰是去給皇貴妃請安的時候了,你自然是不會去的吧。”

香見頗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會去。不過惇貴人,也不會去吧。”

合宮嫔妃請安是宮中對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後,享受這份尊榮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貴妃嬿婉。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緒頗不寧靜。一衆嫔妃行禮之後便默然無言,令得氣氛馗尬而無趣,而更馗尬的,是長久以來空着的兩個座位,那是屬于惇貴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見的。

晉嫔是嬿婉的親信,最是不滿:“都這個時辰了,惇貴人還沒來。咱們合宮向皇貴妃請安,容妃是得了皇上準許不用致禮的,怎麽惇貴人也得了旨意嗎?”

穎妃笑道:“惇貴人起初還是遲來,如今索性不來了。這個脾氣,定是皇上縱出來的。”

穎妃嘴上似是責怪惇貴人的恃寵生驕,可那背後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無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動皇恩深厚的惇貴人罷了。

果然跟着穎妃的禧貴人便道:“惇貴人最得皇上寵愛,就算不來皇貴妃也不會說什麽吧。”

嬿婉只得息事寧人,免得她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悴貴人得寵未久,難免不懂規矩,以後慢慢教導吧。”

恭貴人便笑:“那也要惇貴人受皇貴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聽勸呢。”

嬿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另起了話頭,“眼下就快臘八了,宮中自然是要過臘八節的,不知諸位姐妹覺得如何辦好?本宮雖然受命掌六宮事,也要聽聽姐妹們的意思。”

衆人默不作聲,都各自看着別處。或是撥弄手絹,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嫔妃們倒是一致,都看着穎妃以她馬首是瞻。

既然無人答話,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說:“既然諸位姐妹都無想頭,那本宮以為……”

話未說完,倒是香見的聲音朗朗潑進來,她自顧自道:“我倒以為,一切節慶都有先頭翊坤宮娘娘掌管後宮時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斷話頭,心中大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見,少不得忍耐。她低頭抿了抿茶,不動聲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憤慨之意,聽着春婵替她發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見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歡我來,大可去吿訴皇上。”

香見的唇角微微一揚,笑意明媚,卻也有那麽一絲顯而易見的輕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來還來不及呢。容妃方才說要援引翊坤宮娘娘昔日舊例,只怕皇上會介懷。”

香見滿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貴妃自己滿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貴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歡麽?”

慶妃的性子謹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舊也并非不好,至少當年翊坤宮娘娘主持節慶,皇上和太後都很滿意。”

婉嫔便點頭:“慶妃所言極是。”

穎妃也是推波助瀾,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貴妃大可推陳出新,只是萬一太後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麽說?”

嬿婉深吸一口氣,将那笑容撐得更加飽滿,“年節下的安排,正月裏的賞賜,本宮都想添一倍……”

香見照舊打斷她,“翊坤宮娘娘從前怎麽做,皇貴妃最好也怎麽做。”

那語氣裏毫無尊重之意,晉嫔實在氣不過:“怎麽皇貴妃娘娘還拿不得自己的主意麽?烏拉那拉氏早已為皇上厭棄,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舊例?”

穎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晉嫔,諷刺道:“晉嫔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宮娘娘的舊例多是遵循從前孝賢皇後所留下的規矩。孝賢皇後與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豈不是駁了同族的顏面?”

這一來慶妃更是憂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賢皇後,這些規矩改不得。還是翊坤宮娘娘那時候怎麽辦,咱麽也怎麽辦吧。”

慶妃雖然無寵無子,但是太後一手提拔,皇帝對她也十分客氣。她這般言語,衆人更不會有異議。嬿婉一肚子氣發作不得,只得看着其餘人等,再三追問意見。

穎妃見衆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貴妃此刻得太後萬分鐘愛,順太後心意略作更改也無妨。但若失了太後歡心,一做即錯,那就不好了。”

誰不知自從七公主被送回穎妃身邊,嬿婉便徹底失了太後的歡心。慈寧宮請安觐見,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後也總有理由推說不見,或是與命婦福晉們聊天,将她撂在外頭,一候就是一兩個時辰。想到此節,蒙古嫔妃們都低頭暗笑。

嬿婉滿腹氣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這麽看,那就一切遵循舊例吧。”

這一仗鋒羽而歸,嫔妃們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願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于人後更是氣不過,“你瞧瞧這些人,變着法子給本宮添堵,從未真心順從本宮!”

春婵替她捶着肩,好言勸慰道:“小主別急,憑她們怎樣,您都是六宮第一人, 地位最尊的皇貴妃。”

嬿婉撫着心口,将一陣抽痛忍下,緩過一口氣道:“就因為本宮只是皇貴妃,也是嫔妃,穎妃、容妃她們眼裏才沒有本宮,就連小小一個惇貴人都敢藐視本宮。若本宮是皇後……”

這念頭不過一轉,想想也無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婵想着要哄她高興,便絮叨着該去擷芳殿看幾個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見,永琰看嫵婉的眼神己經有些拘謹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們教導不善,讓母子之間失了親熱,便哄着抱着永琰。

因着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這個懵懂年紀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為珍貴。且十七阿哥雖好,到底還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愛。這一來,更讓嬿婉看到了未來光明的希冀。

嬿婉将愛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詳。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額娘,我都讀書開蒙了,不可這般親昵,師傅教誨過的。”

嬿婉笑着輕斥,吻着兒子光潔的額頭,“胡說!你是額娘的孩子,額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談一臉天真:“可皇阿瑪說,我得聽師傅的。”

童言無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記下親近之人的教誨。嬿婉順勢屏退了仆婦宮人,一一叮囑:“你在尚書房可以聽師傅的,但你心裏得明白,你什麽都得聽額娘的。”嬿婉鄭重了神色,緊握住兒子的雙手,“永談,額娘不在你和永璘身邊,但你要記着,我們是母子,血濃于水,你們的心只可以向着額娘。将來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得向着額娘。知道麽?”

嬿婉聲聲逼迫,永玻乖乖地點頭。嬿婉這才放心,将兒子摟在懷裏親個不夠。渾然未察覺窗外牆根下,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聽完來自擷芳殿的禀報,目光沖和,面色平靜,眉頭眼角皆沉靜如水,不着喜怒之态。他只專注在一幅施工草圖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筆。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動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諱母子過分親近,來曰外戚專權。皇貴妃這般教導皇子,實在是其心可誅了。

充當耳目的小太監回禀完畢,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頭也不擡,吩咐李玉,“去告訴皇貴妃,她要料理後宮的事,以後半年去擷芳殿見一回兒女們就可以了。”

李玉應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養心殿裏設一座梅塢,裏頭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圖案,周遭還要遍植梅花,你将這草圖送去內務府,看看何處還需改動。”

皇帝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塢上頭,李玉不敢怠慢,忙接過草圖去了。

殿中靜到了極處,皇帝揉一揉疲倦的雙眼,坐于錦繡軟枕之中,聽着窗外風聲簌簌,如泣如訴。無邊的孤寂如水浸滿,将他沉溺到了底處。偌大一個深宮,竟然無人能解他心底事。這樣的寂寞,幾可噬骨。半晌,他才聽見外頭進保的叫叩門聲。

他忽然想起,半個時辰前,他曾派進保去承乾宮接了惇貴人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珑。可那樣天真無拘無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負着野心與規矩束縛的女子,可愛許多。

皇帝想了想,還是願意見見她,哪怕她渾然未知自己為何驟然得寵。這樣.的無知,讓他覺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轎便被李玉恭敬地攔住了。他三言兩語将皇帝的旨意說得分明,渾然不顧那位尊貴的皇貴妃己然面色慘然。她根本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離愈深的後果。

李玉連喚了幾聲,嬿婉才回過神來,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趕若去內務府交代梅塢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塢?什麽梅塢?”

李玉含笑道:“沒什麽,不過是皇上喜歡梅花,所以打算在養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圖案而己。”

說罷,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馄暧昧的天際,一丸落陽慘淡,帶着昏黃的毛邊,白暈暈一團。風聲凄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幾乎站不住腳。有淚滾燙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漸墜,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龐大而無邊際的暗淡與昏沉中,無聲無息将她沒沒于陰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還念著她,一個惇貴人還不夠,皇上還要建一個梅塢!”

存婢待要勸慰,嬿婉卻是認死了, “皇上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過問,可是他心裏明明就是放不下。烏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讓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還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殺了她。她……她算計得我好苦啊! ”

春婵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複生,活人又怎麽和己逝之人争去。萬般苦楚在心頭,只得勸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傷心的是不能與親生兒女親近,這一悲非同小可,一時間誰也勸不住,便往養心殿去。

養心殿裏正在上燈,燭火通明如流水傾瀉,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燦。

芙芷抹着皇帝喜愛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彎累絲鳳的金珠顫顫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邊,軟語低聲:“皇上不是剛畫了一幅梅塢的單圖送去內務府了麽?怎的又畫了?”

皇帝左看右看還是不滿意,繼續專注于此。

芙芷略感無趣.還是盡量尋了話頭來說::“皇上很喜歡梅花麽?所以要建梅塢?臣妾曾在禦花園種植梅花,來日梅塢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颔首道:“你若願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纖細柔荑,“等聯改好這個再說,咱們先去漱芳齋聽戲。”

二人正說笑着出了養心殿,卻見嬿婉撲上臺階,滿面是淚。皇帝笑吟吟關懷備至,“咦?京城風沙這麽大麽?皇貴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淚凄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聽聞裏皇貴妃料理後宮事務十分妥當,處處循照舊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來的規矩!

原來,後官的一切,他部了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難堪,她的委屈,她的勞心勞力卻無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湊厲地喊道:“皇上!”

皇帝并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徑自說道:“你既為聯的皇貴妃,一切要以後宮諸事為要,旁事切勿挂懷,免得分心勞神,如慧賢皇貴紀、淑嘉皇貴妃那般憔悴傷身。 ”

語氣是關切的,仿佛他在意着絕她。可強烈的恐懼緊緊撰住了她的心聲聲。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是怎麽死的,她再清楚不過。

芙芷還在那兒火上澆油,“慧賢皇貴妃、淑嘉皇貴妃都頗有家世,還有親人廂顧探望,送來名貨藥材,令皇貴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溫和地扶住嬿婉, “所以皇貴妃,你更得善自保養,無須為兒女事勞心了。好了,別跪着了,起來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觸碰着,無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顫抖,可始沒有辦法,再恐懼,她也不得逃離。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關,才能使出最後的力氣,強撐着道:“臣妾聞得皇上口谕,特來……特來謝恩。”

皇帝微笑,眼裏閃過一絲冷意,攜着惇貴人離去了。嬿婉身子一軟,坐在玉階上,聽着風聲嗚咽如泣,再無半分掙紮的力氣。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己是過了二月。身為皇貴妃,年下自然有無數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們辦享并不利索,乎日頻出,幾乎讓她焦頭爛額。好容易應付了過去緩過神來,人卻憔悴了許多。白日裏辛苦操勞,夜裏思子情切,連心口的疼痛也日複一日加劇了。

春來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龍,宮裏還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來無聊,嬿婉正無趣地悶坐着,想着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哀傷,卻是敬事房的徐安來傳旨宣她侍寝。

嬿婉頗有些意外,自從汪氏得寵,皇帝幾乎只召幸她與香見,偶爾想起旁人,也不過是穎妃、誠貴人之流。細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寵了。

春禪喜不自勝,一壁替她上妝更衣,一壁嘟嚷:“裏上傳召總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歡心,說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邊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這個麽?

于是強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間百般迎合讨好,可皇帝并無那樣的心思,只是囑咐她睡下,便側身熟睡了過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這一夜自然睡不安穩。到了三更時分,窗外風聲更重,猶如在耳畔嗚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這心痛症該傳太醫來瞧瞧了。這樣蒙昧間睜開眼來,正對上烏沉沉一對眼珠,吓得她“呀” 一聲驚呼,倏然縮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發,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亂了半晌,才發覺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縮起身體,“皇上怎麽這樣看着臣妾?”

燭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燭淚,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龐陰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沒什麽。只是想起了舊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貴妃,今兒是二月十八。”

嫌婉只覺得腦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麽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種思緒中難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龍舟與朕争執,一氣之下斷發。”

恐懼的情緒狼奔豕突,占據了她的心與身。嬿婉口幹舌燥,言語連自己聽了都覺乏力,“這麽久的事了,皇上別再為此生氣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氣,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貴妃,你在做什麽呢?”

嬿婉張口結舌:“臣妾……臣妾不記得了。 ”

那聲音比哭還難聽。皇帝根本毫無興趣,他翻身躺下,恍若無事人一般,“哦,不記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麽敢睡,她害怕地睜大了眼睛,強自鎮定着。四下阒然,有臘梅的花味入夜彌香。她痛恨這種氣味,深入骨髄。她知道,他是故意将這花供在殿內。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韻,那是懷疑、冷漠和疏離。

而她,無計可施,只能活在他的這種情緒之中。因為她太過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脫不得,翻轉不得。任誰都是。

皇帝閉着眼睛,卻知曉她的木然與慌張,慢悠悠道:“怎麽?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讓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簡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牢籠般的養心殿。

窗外風雪蒙蒙,那雪朵夾着檐下吹落的冰喳兒,沙沙地飛舞,天空和大地是融為一體的昏黑與茫然,只有遠遠近近幾盞昏黃的燈籠,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幾點冰喳兒飛落在嬿婉臉上,粗粝的冰冷讓剛從溫暧中出來的她凜然一顫,剛想将那冰冷撣去時,那冰碴兒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涼意。

嬿婉再淸楚不過,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這冰涼凄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麽?璟妧的厭惡,永琰、永璘和璟婳的離開。那個汪氏,簡直就是烏拉那拉如懿的陰魂,穎妃、容妃、愉妃,她們個個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後,太後也不是善碴兒!還有皇帝,他的疑心永遠不會散去。而她所餘的,居然只有一個皇貴妃的頭銜,虛空的名位。

嬿婉虛弱到了極處,一口氣上不來,那種絞痛再度襲上心頭。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婵懷中,倉皇離開。

皇帝閉着眼,卻無法沉睡。殿內火燭燃到了盡處,搖搖晃晃,終于熄滅。.外頭風雪漸歇,檐下燈籠晃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只讓人愈覺清冷。皇帝輕輕嘆息,想起白日裏尚書房師傅禀報永琰素日的功課,那可算是一個争氣的孩子。暫且留着嬿婉,也不過是看在她還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廢棄,若再想看重永琰,這孩子只怕終身都要背負着生母帶來的屈辱,沒有任何登上大寶的機會了。

細想來,他似乎也沒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兒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終于平伏下氣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絹子,輕輕擓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診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順理成章地晉封了穎紀為穎貴妃,慶妃為慶貴妃,為嬿婉協理六宮事。而容妃雖然名位未升,卻是車着皇貴妃的分例,超然于衆人。這般相安無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滿三歲,合宮大慶。此時距嬿婉晉令皇貴妃,攝六宮事己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實足是皇帝的老來幼子,疼愛逾常。按理說,皇帝這般疼愛幼子,自然也是愛屋及烏,寵愛皇貴妃魏氏。

然而這些年,皇帝只與她維持着面子上的客氣。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誰都清楚。皇帝專寵的,唯有容妃寒香見與惇嫔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寵之後的第二年,皇帝的萬壽節後,她很快搬出了與容妃同住的承乾宮,成為翔坤宮新主人,獨掌一宮事務。

用皇帝的話說,便是“汪氏細心,由她照顧翔坤宮花草也好"。

當然在後宮諸人看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亊。烏拉那拉如懿己死,荒落的翊坤宮總會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貴妃而己。

再者甚得六宮尊重與皇帝愛寵的,便是穎貴妃。除了養育七公主,聯姻蒙古,穎貴妃所得的尊榮,早己不下于皇貴妃所有,隐隐有奪其鋒芒之意。而于嬿婉,孩子一個個生下,也只能養在擷芳殿,由嬷嬷們悉心照顧。而她,一年中能見孩子的,不過寥寥兩三面。

這般主理六宮的權柄寵眷,反而不能将孩兒留在身邊養育。宮裏自然有頗多閑言閑語。但皇帝與太後的說法卻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宮事務,那自然是要專心專意,不可為旁事分心了去”。

據說那日芙芷在翊坤宮賞花時聞言,對着宮女們便是一聲冷笑:“如此說來,皇貴妃不過是個紫禁城後宮的管家罷了。”

芙芷那時己是惇嫔,這般不将皇貴妃放在眼裏,自然是恩寵深厚的緣故。然而言辭鋒芒銳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對後宮之事的力不從心,便是位同副後又如何?穎貴妃所領的蒙古妃嫔自然是不屑于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穎貴妃馬首是瞻,公然與她冷然相對。容妃獨領盛寵多年,我行我素慣了,便是慶貴妃、愉妃、婉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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