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無處話凄涼(下) (4)
少伴君側的妃嫔,也是安靜度日,幾乎不去應酬她。
後宮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維持着面子已經極為辛苦。芙芷更是數度叫嬿婉下不來顏面。幾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說,她含淚絮絮半曰,皇帝停筆只是茫然問:“什麽? ”嬿婉便再也說不下去。
偶然太後聽聞,還要含笑奚落:“說來你當皇貴妃日子也不短,怎還是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這皇貴妃的權位你還不拿得穩?”
嬿婉低着頭,聽着刺心之語,只能低眉順眼地諾諾,含恨吞下屈辱。怎麽能不要權位呢?拼了一切得回來的,就算拿不穩,也不可輕易棄了。
好歹,好歹還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聖心的。
一開始,總還是有盼頭的。便是聖寵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貴妃,攝六宮事。這五年來順應帝心,絕無錯漏。而離那個名分尴尬的皇後如懿去世,已然滿了三年。三年喪期己過,再度立後也順理成章。這幾乎就是封後的前兆,當年的烏拉那拉如懿,何嘗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後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會了。除非,除非有一曰母憑子貴,她才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歲的永琰什麽都懂,在來請安的間隙輕聲問:“額娘就這麽盼着封後麽?”
嬿婉撫一撫鬓發上累垂的九鳳金絲轉珠步搖,柔聲道:“額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氣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輕輕搖了搖頭,“額娘這些年人前風光,可人後的酸楚,兒子也知道些許。譬如七姐姐一直養在穎貴妃膝下,連她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瑪只和穎貴妃商議,将七姐姐嫁到蒙古。至于九姐姐,在擷芳殿這些年,也不能與您親近。"
嬿婉被兒子說中刺心事,心底酸澀。這些年,縱然有寵,可皇帝偶爾看向她的目光,卻讓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寵遇有加麽?可皇帝的心思,她也從未真正明白過。
這樣想着,她的語調不覺冷然,“不過是女兒罷了,不在身邊也無妨。她們的婚姻,只要對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争氣,你皇阿瑪喜歡你.額娘就有問鼎後位的指望。”
永琰輕聲道:“那皇額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己經不是你皇額娘了,你這一聲若被外人聽見,不知又要多幾多麻煩。”嬿婉忽然有些傷感,低聲說,“額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處後位,難免有一日要步烏拉那拉氏的後塵,可是如果額娘真有那一日,或許她的處境也會好過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瑪不是那樣可以輕易轉圜的人,尤其是皇……烏拉那拉娘娘……”
他并未再說下去,因為進保己經過來,匆匆告訴她皇帝風寒發熱的消息。
皇帝素來最重養生,很少風寒,至于發熱難受,更是難得了。嬿婉擔着皇貴妃的職責,不能不去看望。
進了養心殿,轉過暖閣,皇帝卻不在寝殿,而是在殿後的梅塢,那是一個小小閣子,一色的冰裂紋棂格窗,房內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紋飾。夏日納涼,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只是,嬿婉并不喜歡去。每到此處,她便會想起,想起那個喜愛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己然身死魂消,哪怕勝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還是恨意橫生。
當下她便對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風寒,怎還在梅塢歇着,不挪去寝殿?”
李玉諾諾,只道皇上乏累不願挪動,嬿婉也不好發作,立対般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适,側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藥物的苦澀中有一縷淸香溢出,那是一種難得的湯飲,幾近失傳,唯宮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飲。每至桑落時,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釀制而成,香醑淸甜,又有微酸,別調氛氲,真是淸香四溢,聞之心悅。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飲藥後嘴裏發苦,喝了這個,于是問道:“太醫來過了?”
果然李玉道: “是。己經喝了藥,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問:“何不早來禀告本宮?”
李玉倒也會說話,“皇上連容妃和惇嫔那兒也未知會,只打算睡會兒就好。但皇貴妃不一樣,您位分尊貴,底下人必要來禀吿。”
這番話聽着舒心,嬿婉也不敢與李玉這個皇帝跟前的紅人多計較。恰見桌子上放了一盞紫銅飛鸾燭臺,雪融紗燈罩上面畫着筆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暈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随手撥了撥,調轉了話頭道:“是暖雪燈,放在這兒倒也別致。”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曰子吩咐的,以後都用這個燈。”
皇帝本就生得白淨,加之風寒體熱,雙頰上泛起酡紅,軒眉漆黑,讓光影映着面頰,越發顯得輪廓有致。
殿中有湯飲的甜香,中人欲醉。
她記得《詩經》裏的句子,皇帝曾經教過她,還是聽翊坤宮中的人念過: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女兮,無與士耽。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記得模糊,她還記得最末的詩句: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隔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仿佛,是一個女子錯付了終身的詩。
嬿婉來不及喟嘆,那是故事裏的事,與她并不相幹。人世花開花落,她顧着自己還來不及。
她想着皇帝這回風寒突如其來,若能悉心照顧左右,說不得會勾起皇帝舊情,緩和她與他實則脆弱無比的關系。于是她上前細看皇帝,輕輕喚了皇帝幾聲,見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喚。
嬿婉松一口氣,“皇上忙于國事,偶感風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點着,別讓皇上傷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勸不住。”
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發孤行,嬿婉當然知道。當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着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只覺得心裏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只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競是空的,并無他物。
哦,這麽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于肯撂下她了麽?
嬿婉心頭一松,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豔。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繡着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落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只是弘歷。
嬿婉怔在那裏,仿佛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剌進心裏,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沓至,他最喜歡的那出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嫔,也是與那人有着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只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洩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将頭埋于他胸前。這樣斜着的姿勢并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着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并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 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于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着那枚紅寶石粉的戒 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随着淩雲徹,一起堕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恸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後的寶座那麽近,卻那麽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裏,不曾離開。
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仆仆落下,再也擡不起眉眼。不為別的,只為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己然晉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個女兒,序列為十,人稱十公主。
皇帝聽得喜訊時,正在梅塢聽着戲子們唱《牆頭馬上》。音韻袅袅,挑動前塵往事裏的桃紅心事,倒叫這日漸老去的天子動了溫柔心腸。
真的,聲音是不會老去的,就像曲子裏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挂着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繡樣,就算愛護己極,都有了微微泛黃的痕跡。更別說繡這幅畫的女子,早己過世許多年了。
自永璘出生,紫禁城九年間未曾聞兒啼,皇帝六十五歲上又得了這個公主,且是盛寵不衰的翊坤宮惇妃所生,真是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幾日幾夜逗留在翊坤宮內, 抱着不肯放手,一切封賞都按皇後所生的固倫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穎貴妃感嘆不已,這情狀倒是像極了當年翊坤宮皇後生五公主時的盛況。
嬿婉是且喜且憂。喜的是惇妃這一胎是女兒,絕不會危及親生子永琰的地位。憂的是皇帝愛寵幼女,總讓她想起昔年五公主慘死之狀,夢魇心悸之症又重了幾分。
自從恩寵漸薄,嬿婉便添上了這個心悸的症候,常年延醫問藥。好好的人,幾年的湯藥伺候着,沒病也成了大症候。皇帝倒是來看了她幾次,總叮囑她好好保養,日常宮中瑣事,交給慶貴妃、穎貴妃都好。偏偏嬿婉要強,太醫說她有病,她也不肯承認,更不肯分權于穎貴妃,死命掙紮着,越發疲憊不堪。于是再有宮務,皇帝也少與她說了,就是七公主的婚事,更是一言不與嬿婉商議,徑自與穎貴妃定了,将七公主許配蒙古,定下了終身之約。
這一喜于穎貴妃是非同小可。她本出身蒙古,膝下并未有親生兒女。得以養育七公主,乃是皇帝深恩,如今皇帝将七公主許嫁蒙古穎貴妃母家,從此滿蒙聯姻更深,穎貴妃在宮中的地位更是穩若泰山。
宮中聞此喜事,都向穎貴妃道喜,似乎忘卻了嬿婉才是七公主生母。七公主眼裏從未有這個親娘,自然不來問候,便是擷芳殿養大的九公主,也不過循例來道喜了一回,稍稍問候便起身走了。
母女情分,不過如此。嬿婉添了一重傷心,終日輾轉反側,更是夜不能寐,虛弱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春婵竭力安慰:“小主一切只看着幾位阿哥吧。他們才是您的指望呢。”
嬿婉也想安慰自己,可心裏酸得言語不得,只得一壁咳嗽,一壁叮囑春婵:“賀禮再添上三倍。這幾年來惇妃得寵,一路從常在升到了妃位,又讓皇上老來添女,皇上一定很高興。”
生個公主而己,也能算福分!春婵心裏嘀咕着,卻不敢說出口。若是數年前的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吐出這句譏諷之語。然而這些年,她所侍奉的皇貴妃不過維持着一個空架子,聖眷,早就不在永壽宮停駐了。皇貴妃一言一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不說,還要受着底下嫔妃們的冷眼閑氣,長久的夜不能寐之後,心悸之症更重。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是熬油般度曰罷了。可皇帝好像還是不滿意,七公主的婚事只和穎貴妃商議,九公主和永琰的婚事,那是聖意裁定,一句也未問過生母的意思。情勢如此,便是她這個心腹,也得學着低頭安分。
但是說來,皇帝對嬿婉的兒女們還是很不錯的。七公主成婚前封為和碩和靜公主,嫁了蒙古親王拉旺多爾濟。然而這份體面,足足是給了穎貴妃的,既是全了她養育七公主多年的情分,又全了蒙古的面子。滿蒙聯姻,是穎貴妃聖寵十數年不衰的維系,皇帝這番安排,是要将七公主與養母的恩情更重幾分,也是對蒙古諸部的看重。
為了這份恩典,聽聞穎貴妃私下數度垂淚,感激皇恩深重。便是七公主,也因為嫁的是蒙古親王,皇帝特意恩許七公主可以随時進宮看望養母穎貴妃。
自然,這些恩典裏,皇帝對生母魏嬿婉,是只字未提。然而七公主嫁得好,嬿婉怎敢去添這份不痛快。轉眼九公主和恪出嫁,嫁的是兆惠将軍的兒子劄蘭泰。兆惠是朝廷裏舉足輕重的臣子,武功昭昭。雖然是聖心獨定,嬿婉也是滿心歡喜。而這位少年皇子,如同冉冉而生的朝陽,贏得了皇帝的注目與關愛。兩位姐姐的好姻緣,是給十五阿哥鋪好了太子之路。也足見皇帝對永琰的看重與疼愛。
是呢,前頭的皇子們死的死,出嗣的出嗣。十五歲的永琰,怎麽看都是皇子裏最出色的選擇。去歲永琰也有了許婚的指望,未來的福晉喜塔臘氏也是皇帝親定,只不過并非名門大族,嬿婉便有幾分不悅,深覺配不上足以令自己驕做的兒子。但無論如何,成婚後便有加封親王的指望,那麽他朝成為太子,也更有希望了吧。
嬿婉這麽想着,連入口的湯藥也不覺得難以下咽了。何況今日,又有另一重期盼。自從病後,皇帝對她見子女的次數也沒那麽限制了。至少永琰,可以在告知皇帝後過來永壽宮問安。
嬿婉念着兒子,更是強打了幾分精神,笑道:“今兒永琰來,可得好好跟他說說話。”
永琰從養心殿請安出來,并不急着去永壽宮,難得見到九姐和恪,便多說幾句話。自從姐弟二人被送到擷芳殿居住,不許生母常常探視,便多了幾分相依為命之感,況且他們又是自小一起長大,不比七公主那般疏遠。九公主和恪自從出嫁,見到弟弟的機會便少,這一日同來為父皇請安,倒能閑談幾句。提起剛走的七公主,九公主便有些埋怨,“晌午我去看了額娘,略坐了坐就出來了,總比七姐姐好,每回進宮都不去拜見額娘,只當自己是穎貴妃生的。”
永琰很能體諒七公主的難處,溫言分辯道:“也難怪七姐姐,自幼不在額娘身邊。便是我們,後來在擷芳殿長大,見得額娘少了,也是生疏。”
和恪略略點頭,算是能接受這一說法。當日七公主大鬧永壽宮,她是記得淸楚分明的。甚至許多年後,她都記得七公主對生母的評價——她是個壞女人,她與皇額娘的死有扯不清的幹系。
幼年的她,并未将這話放在心裏,甚至深為抵觸。可是這些年,生母在宮裏左右為難,父皇對生母的冷淡疏離,使她不得不去揣想,那背後真正的原因。那些晦暗的念頭如蛛網蒙上心頭,叫她煩惱,只得換了話頭,挑些喜事來說:“等你有了福晉,讓你的福晉多陪陪額娘。喜塔臘氏也算大族,會是個明理賢惠的福晉。”
永談卻苦笑:“額娘未必喜歡這門婚事。”
和恪有些吃驚,永琰會意,解釋道:“你還不知道額娘的脾氣?什麽都想要最好。喜塔臘氏并非如富察氏、鈕祜祿氏一般乃名門望族。額娘終究抱憾。”
和恪這般韶齡女子的心境,并不如嫔妃一般輾轉求存,一心博寵,何況她天性溫和,自以為天之驕女,自然不喜那些陰暗心思。聽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搖頭, “難怪嫔妃不服,內外命婦笑話,額娘确是貪心不足了些,還背着殺害皇額娘的嫌疑。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厭惡額娘。”
兒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這番話,其實有些重了。永琰很明了她的處境,和恪以和碩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尊貴無匹。可這些年,誰不在私下說一句,這樣好的女孩兒,若是出自穎貴妃或是慶貴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
和恪說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淺紫雲紋折枝桃花笑春風的錦袍,襯得面容如晨間凝露的青蓮,明媚恬靜,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實他們的生母很少有這般恬和的容顏。太多的欲望,自然讓母親的面龐明豔無匹。可那樣多的欲望,任何人都不會喜歡的吧。[花。霏。雪。整。理]
永琰擡頭望着宮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嘆了口氣,便往永壽宮去。
永琰來時,嬿婉己經打扮停當,看不出常年卧病後那種消沉的氣色。永琰循例問了嬿婉安好,又關心太醫用什麽藥,便道:“額娘若是夜裏能睡得安穩,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閉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雲深重地看着她的眼。那是噩夢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過去,但見兒子只低着頭,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兒,婚事額娘不能置喙也就罷了,可你是額娘的兒子,怎麽不能由額娘說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難得見兒子,私下相處,難免吐露心事。
永琰還是低着頭,好聲好氣地分說:“額娘,喜塔臘氏門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這樁婚事,就頗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鈕祜祿氏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瑪不過是個副都統,實在對你無所助益。”
永琰賠着笑:“姐夫們都是好家世,聖旨已下,任誰也不能變更了。額娘寬心,想想您已經是皇貴妃,還有什麽不足的?”
嬿婉想說什麽,忽然氣息急促,春婵熟練地替嬿婉撫着背心,遞上一粒藥丸,嬿婉才有繼續說話的力氣,“都說母憑子貴。額娘已經是皇貴妃,還能貴到哪個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穩。若真有登上後位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氣了。”
原來病到如此,還有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發不肯擡頭。是了,他不肯擡頭,是有幾分害怕,害怕擡頭看見生母脂粉過于濃重的面孔。為了掩飾病容,雲鬓高髻點滿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飾的容顏用濃膩厚重的脂粉緊緊繃住,不見一絲細紋,卻也讓人看不出本來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着,以掩蓋常年藥草充斥的氣味。那藥氣裹着香氣,直沖得他睜不開眼睛。
還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覺兒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歡額娘己經貴到了極處,這些年外人看來,我順風順水,沒有一樣不如意的。可額娘覺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語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勸慰什麽,許諾什麽,只得道:“額娘素日保重,心思輕些便好了。兒子,兒子改日再來看您。”
嬿婉也知道,兒子不能在永壽宮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這般急促離開,她又怨尤無比。眼看着兒子出去,一顆心空落落的,更沒了依靠。想了半日,恍飽記得今日是什麽日子,偏是記得不清不楚,還是春婵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親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沒有父母垂愛之人,便是親兄弟佐祿,也早不來往了。佐祿并非不清楚母親是為誰而亡,對這個親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躍着,每一下都帶着抽搐的悸痛。這種痛,這些年,她也熟悉了,習慣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兒女不像兒女。便是母親在時,對她又有幾分真心關愛?她這般想着,瑟縮着身體往墨狐大裘裏鑽去,希冀得到一點溫暖。殿內雖然燃着數個炭盆,地龍也傳來融融暖意,或許久病孱弱,她還是覺得冷。窗外己經刮起了朔風,擊打着暗紅的窗格,嘶鳴于幽長複幽長的宮牆。那風聲,和數十年前并未兩樣。那時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憐惜,只是這輩子唯一對自己真心的那個人,己經死了。被自己親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着,兩行淸淚,無聲婉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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