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1)

海蘭跪坐在佛像跟前,久久地,一下,又一下,緩緩撥動着手中的碧玺佛珠。若不是這樣滞緩的動作,提示着她還有一絲活人的氣息,那麽一身暗藍半就宮裝的她,與一株枯朽的草木全無分別。

婉嫔示意宮女退下,緩緩步至海蘭身邊,輕聲道:“愉妃姐姐,我的日子過得和你沒有兩樣,叫我來瞧瞧你,跟瞧我自己有什麽不同呢?”

海蘭慢慢地睜開眼,逆着光吃力地分辨婉嫔昏暗而模糊的容顏,莞爾輕笑:“宮裏的老姐妹沒幾個了,大潛邸裏一起出來的,也唯有我和婉嫔妹妹你了吧?”

這一句,便勾起了婉嫔積郁的傷心,嘆息如秋風,“這麽多年,也就姐姐還肯惦記着我。旁人眼裏,咱們倆喘着氣和不喘氣了是一個樣兒的吧?”

海蘭蓄得長長的指甲剝剝地觸在古舊的青石磚地上,發出枯啞的澀澀聲。那聲音在靜得可怖的殿裏,有着茫遠和細微的回聲,聽得久了,便也沒那麽寂寞了。她淡淡道:“這麽多年,是多少年了?離皇後姐姐杭州斷發之日,已經快十年了吧。”

婉嫔默然垂下花白的首,掰着枯瘦的手指,暗金色的戒指在暗寂的殿內閃着昏而淡的光芒,“是啊。翊坤宮娘娘斷發之日是乾隆三十年閏二月十八,是要十年了呢。”她艱難而苦澀地笑了笑,“翊坤宮娘娘離世多年,如今宮裏敢提起她的,也就只有咱們老姐妹倆了吧。”

海蘭瞥她一眼,笑容幽淡如幽夜的昙花,“你倒不怕?”

婉嫔不自然地笑笑,摸着斑白的鬓發,“一輩子無子無寵,有什麽可怕的?我便是在宮裏說上一日的翊坤宮娘娘,怕也無人會來理會吧?”她側耳,凝視聽着窗外熱鬧的鞭炮聲,已經是正月二十五了,宮裏的熱鬧還沒退呢。那鞭炮聲好聽是好聽,就是聽着鬧心。“咦?誰宮裏唱着昆曲呢,真是好聽。”

海蘭伸出手,緩緩抖落暗藍色繡銀線折枝五瓣梅衣襟上薄薄的塵埃,“是令皇貴妃傳了戲班子,只是除了晉嫔愛應酬,沒去幾個人。”

婉嫔掰着手指頭算日子,“九月初九是她的生辰,今年五十大壽,皇上總會給她熱鬧下。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到底兒女争氣,都有了好出路。”

海蘭懶懶道:“九九重陽,她也真會挑出生的時辰,難怪這麽有福。”

婉嫔有些感傷,“說來愉妃姐姐的生辰是五月初四,我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除了內務府還記得送一卷銀絲面來,怕是誰都記不得了。有一日皇子起了性子,不知怎麽派人送了十卷湖州進貢的絲綢來,喜得我不知怎麽才好。誰知送綢的太監卻說皇上是賀我的生辰。那一日明明才十月十四,與我的生辰風馬牛不相及啊。”她自嘲地拍了拍手,“不過話說回來,我這一輩子都這麽過了,倒也算了。”

海蘭之着地上的軟墊蒲團起身,點燃一束香高舉于額頭前,淡淡道:“自從姐姐過世,我便再沒有過過自己的生辰。烏拉那拉如懿既死,活着的珂裏葉特海蘭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要不是念着翊坤宮曾囑咐我不得輕生,要不是為了永琪留下的遺孤綿億,要不是為了照拂姐姐的永璂,我這把老骨頭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婉嫔羨慕地看着海蘭,扶過她一起在長窗的錦榻邊坐下。那錦榻雖說是錦繡堆砌而成,卻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年了,邊角都起了毛毛的絮兒,映着昏黃的天光,露出白慘慘的模樣。海蘭渾不在意,親自取過一把用舊了的白玉青梅五瓣茶壺斟了一盞清茶遞與婉嫔手中,和聲道:“嘗嘗,是皇上年下新賞的茶,說是給我和綿億嘗嘗新的。”

婉嫔啜了一口,打量着殿中的器具,嘆道:“茶是上好的,可見皇上還是記挂着姐姐和綿億,年下的賞賜也是不少。說起來,皇孫輩裏,皇上最疼的也是綿億了。”她柔緩道,“既然如此,姐姐何必這麽苦了自己?這些東西用着,也太寒碜。”

海蘭愛惜地撫摸着那白玉青梅五瓣茶壺,“我宮裏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是姐姐在時賞賜下來的。人啊,用着用着生了感情,怎麽也舍不得丢了。左右都是老婆子了,還講究什麽。”

婉嫔懂得地搖頭,“滿宮裏,也唯有姐姐還念着翊坤宮娘娘的好兒,初三那一惇妃生下了十公主,皇上可歡喜得不得了呢。我去瞧過,十公主長得真是可愛,和多年前的五公主,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她言畢,似乎意識自己說錯了什麽,慣性地受驚似的低下頭,戚戚地拿絹子抵在鼻首,道:“如今,翊坤宮可是一點兒連皇後活過的影子也沒有了。新的寵妃,新的孩子,全落在了那裏。人人都高高興興的。令皇貴妃也會高興,最兒女雙全的可不就是她了麽?這個五十大壽,她可真有福。”

海蘭把玩着手中得茶盞,指間枯深得紋理如同她的聲音一般沉而暗,“婉嫔妹妹,你可說錯了。惇妃的性子是像足了年輕時潛邸裏的翊坤宮娘娘,十公主更是長得如五公主再生。有她們在,翊坤宮少不了姐姐的影子。從惇妃一進宮,那便是定了的事兒。那都是皇上的意思。可令皇貴妃能不能慶她的五十大壽,那可都是你的意思。”

婉嫔下了一跳,睜大眼睛盯着海蘭,詫異道:“愉妃姐姐,你說什麽呢?這樣的話可不吉利,若是落在皇貴妃耳中,得生出多大的風波來。”

海蘭笑得溫婉而賢淑,卻看得婉嫔渾身發毛,情不自禁地向裏縮了縮身子。海蘭柔柔地道:“我說什麽?婉嫔妹妹若是不明白,又躲什麽呢?”她氣定神閑地抿了一口茶,“今日與妹妹一席話,才知妹妹多年在宮中不言不語,卻也裝了滿腔心事的。”她摸着花白的鬓角,輕聲道,“賞賜歸賞賜,供養歸供養。皇上顧着顏面,咱們哪一日也沒有被慢待。可是,生了皺紋,白了青絲,有誰正眼看過一眼呢?活在這兒的每一日,又有哪一刻是為自己活的?生辰可以被記錯,容顏可以被忘記,但是這口氣,這條命呢?都是白白來這世間走了一遭麽?”

婉嫔似乎有些害怕,發出嘤嘤的細小聲音,像是牆角茍且偷生的蝼蟻一般,“愉妃姐姐,我活着唯唯諾諾了一輩子,那怕慧賢皇貴妃在的時候,孝賢皇後皇着的時候,還有翊坤宮娘娘,我什麽人也不得罪,什麽話也沒亂說,我已經平平安安活了半輩子了。我什麽也不求了。”

“人活着沒有一點兒聲響,人死了更沒半分動靜。這樣活着,和蝼蟻有什麽區別?做了幾十年的婉嫔,最後一次待寝還是乾隆二十五年吧。那時候,若不是魏嬿婉利用你集齊皇上悼亡孝賢皇後的詩文,利用你動搖姐姐的地位,你又如何能有那幾日的恩寵?可是呢,到頭來也是徒勞。”海蘭慢悠悠道,“将來死後,你會怎麽被記下來。婉嫔陳氏,事乾隆潛邸。乾隆間,自答應累進婉嫔。這幾個字,費不了史官多少事兒,連哪年死的都未必會寫下來。嗯,來日葬在哪裏呢?咱們倒是能就一輩子的伴兒,皇上在乾隆十七就為自己建好了裕陵,二十七年妃園寝也已建成,總有咱們的一席之地,冷冰冰地就個伴兒。”

婉嫔畏懼地打量着笑容平靜的海蘭,怯生生地伸長了脖子,有些按捺不住了好奇,“你想我說些什麽話?”

海蘭從袖中慢慢抖出一卷薄薄布帛,扔在她跟前,“這些年令皇妃做過的事,都在這兒了。你照着說就是。”

那布帛仿似斷了翅的鳥兒,輕悄悄撲在婉嫔身前,濺起蓬勃的淺金色的塵灰,旋在低低的空中,自由地揚起。海蘭盯着她,徐徐地帶着蠱惑的意味,“看一眼吧,很多事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那就看看,看一眼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婉嫔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牢牢縛着,僵直地縮着身體,一動也不敢動,一雙眼珠子瞪着老大,仿佛要将那布帛給瞪化了似的。海蘭渾不理會,只是揀了串碧玺佛珠在手,一下一下緩慢地撥動着,以指尖與佛珠冰涼的相觸聲,來抵禦此時此刻呼吸的綿遠悠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婉嫔終于忍不住伸出手,抖索地抖開了布帛,一字一字看下去。她的鼻息越來越重,嘴唇無聲地張開,如同瀕死的茍延殘喘的涸轍之鲋。她陡然揚起手中的布帛,壓抑着尖聲道:“皇貴妃做的下作事再多,幹我什麽事呢!我才不去!”

海蘭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嬈柔笑意,伸手親昵地撫了撫婉嫔身上的藕荷色繭綢繡米珠團福繡球的錦袍,那領口出着細細風毛,如它的主人一般經不得半點驚吓似的,“就算你活膩了,我還沒有呢。皇後姐姐死了,永琪死了,我還活着。不只為了永琪留下的這一點骨血綿億。還有一件更重要緊的事。那便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要是死了,誰還能記得皇後姐姐活在這塵世上的一點一滴呢。皇後姐姐人不在了,可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一天天都在我腦子過一遍,我什麽都記得。”

婉嫔一臉震驚與不可置信,一只手将那布帛團抓在手心,雙眼怔怔地盯着海蘭灰敗而憔悴的面容,癡癡道:“你便這樣,這樣惦記着翊坤宮娘娘?”

海蘭凝視着佛像前冰紋青瓷瓶裏供着一束綠梅,那雪白如繭絲般的冰裂細紋,如同敲碎在她心上,清晰地蔓延。她甚至能聽到那紋裂時刺耳的聲音,綿延不斷、痛徹心扉。無數的往事夾着如懿清澈德笑容紛紛揚揚如雪花落下,晶瑩而冷徹骨髓。

眼底有溫熱的濕潤,陰影裏佛祖寬憫慈悲的臉容晦暗得毫不分明。她只覺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世間的混沌翻覆裏,唯有如懿記得她,可是偏偏連如懿,也再不能在身邊。她嘶啞着喉嚨,任憑淚水潸潸而落,“我不惦記着皇後,我怎能不惦記着皇後?這一生一世,除了我的孩子,唯一惦記着我念着我的人只有皇後姐姐。婉嫔,你是最清楚的,人活一世,不過是圖一個記得。有人記得你,牽挂你,念着你,才不是孤零零地來世間走了一遭,不是麽?”

婉嫔的眼底閃着晶瑩的淚水,那淚光裏燃着陰陰的火。她身子扭曲着,幾乎要奪門出去,可她的腳卻定定地長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她低低地壓抑地叫着,“你要記得,就自己說去便是!扯上我做什麽!”

海蘭不疾不徐地迫近她,任由淚水肆意,口氣溫柔得幾乎要化了,“我去?我去皇上會信麽?這輩子,我就是和姐姐最要好了,任誰都知道。皇上不會信我的話,他不會信任何一個與人結黨交好的人的話。前朝是這樣,後宮也是。”

“可那是不成的!”婉嫔幾欲泫然,緊緊地攥着海蘭的袖子,靠近着她,“令皇貴妃有兒有女,每次失寵都有本事翻身。翊坤宮娘娘死後她更獨攬六宮大權!我算什麽,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嫔位,連大聲說話都沒有聽見的小小嫔位。”

“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海蘭意味深長地凝視着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這樣的事,只有你能試一試。”她輕輕一嗤,伸手抹去腮邊的淚痕,端然收回身體坐直,“旁人聽不見不要緊,只要皇上聽見。別以為皇貴妃有多麽大的萬千榮寵,這些年熬下來,她早已不堪一擊。只要,出拳的那個人,是皇上。那便是誰也抗不過的。”

婉嫔仍是抗拒,“不!為什麽不讓惇妃去?她那麽得寵,皇上會聽她的!”

海蘭微笑,那笑意輕飄飄的,“惇妃?她不過就是姐姐的一個影子。她的存在,是時時刻刻提醒着皇貴妃,姐姐并無離開這裏,她依舊在皇上心上。”

婉嫔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呆了片刻,沉聲道:“可是,我會死的。”

海蘭屏聲靜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陰影裏,酸枝木榻上鋪着一色半舊的灰綠茵絨褥子,越發映得她像長在潮濕牆角裏的青苔,陰綿綿的沒有生氣。看得久了,仿佛人也成了木頭,呆滞而僵硬。外頭想着連綿的爆竹聲,噼啪,噼啪,是火藥氣息的熱烈與綻放。那熱鬧是屬于別人的,與她們并不相幹。海蘭冷笑了一聲,“你這樣活着,或者死了,在旁人眼裏有區別麽?明明你還在喘氣,多少人眼裏,你就是死的!行屍走肉!和我一樣!你聽外頭的鞭炮,那麽短促還得響一聲,落個動靜呢。你呢,誰記得你?”

婉嫔怔怔地聽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爆竹喧嚣的氣味散得盡了,她軟弱地伏下身體,倚在海蘭膝邊,一下一下,死死絞着手裏素絹巾子。“已經幾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經幾十年了。這幾十年裏,我受過恩寵,掰着手指也數得出來。皇上給了我位分,給了我恩養,他算不得辜負我。可是這一輩子,他有那麽多女人,那麽多寵妃,他從來都不會記得我吧。”她低低呻吟一聲,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戚的哭,“于皇上而言,我和寝殿裏的一個枕頭、一床被子有什麽兩樣?用過便也用過了,抛之腦後。海蘭姐姐,我只想要皇上記得我,我不想成為妃陵小小的墓穴裏一個無聲無息的亡魂。人人都有過恩寵,只有我是撿來的運氣。我只是潛邸裏小小的侍女,偶而被皇上寵幸了,我才能活到這宮裏來,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該受的福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會發夢,也會癡想,我活得能被人記住一次,一次就好。”

海蘭靜靜地坐着,聽着她嗚咽的哭聲,緩緩落下淚來。

那一夜,無人知道青衣簡裝的婉嫔,随着李玉悄然步入養心殿,對皇上說了什麽。

紅蠋長照,明徹一夜。

婉嫔只是在天明時分疲倦地坐上小轎,見到等候在自己宮中的海蘭,輕輕道:“我這一輩子都沒對皇上說過那麽多話。可是皇上,他居然願意聽說了那麽久。”

海蘭攬過她,輕聲笑道:“那是因為妳說的話都很好聽,皇上喜歡聽。”

婉嫔倦倦地将頭底在海蘭肩頭,“這些話都是你逼我說的。可是這樣被你逼迫一次,真是痛快。我從來沒有那麽痛快過,我喜歡誰,讨厭誰,我都說完了。那怕立刻被皇上拖出去砍了腦袋,我也不後悔!”

海蘭沉靜地撫摸着她的臉龐,神色從容,“你說話的聲音真好聽。滿宮裏只有你能對皇上說出那樣好聽的話來。皇上喜歡聽你說。”

婉嫔閉着眼睛,眼皮有輕微的顫抖,扇起睫毛如将欲飛翔的翅膀。她的妝容在晨光裏有些許模糊地融化了,她的容顏卻異常寧和,“我知道,因為我無争無鬥活了半輩子,我誰也不依附,誰也不得罪,我活得連一粒塵芥都不如。可是,我說了那麽久,連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海蘭溫柔地微笑着,“嗯。人活一口氣,那話便是随着氣兒就散了的。你不記得也好。只是皇上呢,皇上記得什麽?”

婉嫔的眼皮倏地一跳,“你教的我說過便都忘記了,自己的那句,卻記得牢牢的。”

海蘭蒼老的眉心有不安的褶皺,“你自己?你自己說了什麽?”

婉嫔郁郁嘆息,“話再多,皇上難免信。他問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問我。這些事,我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我便說,皇上,您不在意我,旁人也小瞧我,卻不知越是如此,越多是我便悄悄地看得更清楚。皇上半信半疑,便問我,那你為什麽偏要到了這時候才來告訴朕?”

海蘭的語氣溫柔得如三月檐下細軟夾着花雨的風,眼神卻死死地盯着婉嫔的頸,如銳利的針,幾乎要穿透她疲倦的身驅,“你說什麽了呢?你的委屈別藏在心裏,都丢給皇上去。叫他好好看看,他冷落了數十年的女人,留的都是血淚。”

暫時的靜默,幾乎逼仄得人透不過氣來。她覺察到那液體的灼熱,心底驀然勾起了幾絲震顫。許多年前,她也是這樣依靠着另一個人,以為這樣彼此扶持着,便能度完這喧嚣而無趣的一生。卻原來,她們連一生的收梢都不知零落何處,望也望不見。

婉嫔閉着眼,像是怕到了極處,蜷縮在她懷裏,驀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着海蘭,硬聲道:“是。我告訴皇上,可是我曉得,我的委屈不重要。皇上聽了一時憐憫,過去便過去了。我知道皇上最怕什麽,我知道。”她壓低了嗓子,如吐着芯子的蛇,嘶嘶地道,“我看着皇上,我說,皇上,臣妾從前不敢說,可如今十五阿哥大了,出落得俊秀勇毅,是咱們大清未來的棟梁。臣妾拼死,也不敢不說了。”她咬了咬牙,下了死勁一般,“我說,皇上,若來日十五阿哥成了大器,有皇貴妃這樣得額娘在,來日我們大清江山,便要落入誰家了?”

海蘭震驚到了極處,“你說了這樣的話?”

婉嫔重重地點了點頭,有着難掩得惶惑,牽着她的衣袖依依道:“我知道的,今日我既開口說了這些,若不能将皇貴妃置于死地,來日還有我的活路麽?與江山相比,數十年載恩情算得什麽?雖然這些年我從未贏過,但事已至此,我也絕不能輸了。”

海蘭極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亂的鼻息,驟然松了口氣,輕輕撫着婉嫔花白蓬松的的鬓發,了然笑道:“怎麽?你也恨毒了皇貴妃麽?”

“我原本,只是為了争一口氣,才說出你教我的那些話,也當是為我,為你,為仙逝了的翊坤宮娘娘出一口惡氣。因為這麽多年,我做什麽像什麽樣子,做底下的侍女有侍女的樣子,做格格有格格的樣子,做嫔妃有嫔妃的樣子,可渾不像個人的樣子,不敢說,不敢做,不敢動。如今我說得越多,才越知道,這數十年來,我心裏的恨原來那麽多,因為我最寂寞的年歲裏,是她在皇上的溫柔與纏綿裏綻放得如火如荼。”

海蘭的聲線柔和得幾欲叫人沉醉,“皇上最忌諱的,哪裏是她害了多少人,而是如何專權恣肆,目無君上。當年她害皇後姐姐的,不也是如此麽?”

婉嫔微微出神,眯了雙眼,“可是哪怕我這般說了,皇上也未必會信。”

海蘭輕輕一笑,“不要緊。我從來不是要皇上深信不疑,我只要皇上疑心。疑心生暗鬼,皇上性子最多疑不過。多少人便死在了‘疑心’二字上,我便不信她能逃脫得了。”

婉嫔攥着海蘭的青筋凸起的枯瘦的手“海蘭姐姐,如今我知道翊坤宮娘娘為什麽喜歡和你一塊兒了。你的手真暖和,你的話讓人聽着舒服。你別走,你在這兒陪陪我,咱們姐妹,就個伴兒。”

海蘭看着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好像一張女人塗得粉白的絕望的面孔,流下赤紅色的眼淚。這樣一日日孤獨地看着日出日落,真是寂寞。

寂寞徹骨。

可是身邊的半老女子,何嘗不是如此?自己,至少曾經有過如懿,有過永琪,有過永琪的血脈而延續的子孫代代,有過皇帝短暫卻遠比婉嫔長久得多的恩寵。所以她有念想,有回憶,支撐着度過每一個相似又乏味的日子。所以,她懂得婉嫔的寂寞,那種無聲的寂寞,會把人慢慢地腐蝕,腐蝕成一個個蛀洞,然後風化成幽幽深宮裏一縷被風吹過的塵沙。

皇帝再度見到海蘭的時候,是在梅塢。這些年皇帝雖然關心永琪遺子綿億的起居,也對海蘭頗為厚待,但二人這般面對面說話,已經十數年都不曾有了。梅塢建成多年,海蘭還是頭一回來,她細細打量着梅塢的每一樣布置,已然淚盈雙睫。

皇帝拍拍她的肩,很是看重她的意見,“看看,喜歡這兒麽?”

海蘭舍不得移開目光,“梅塢,都是梅花。臣妾很喜歡。”

皇上聽完這一句,很是心滿意足,然而他談論更多的,是甫出生的皇十女和孝公主。這位皇十女自在翊坤宮中出生,便得到了皇帝的無上鐘愛。這樣深切的慈父之情,讓人恍然想起許多年前,那位同樣在翊坤宮中出生,卻早夭的五公主和宜。

皇帝又提起永琪遺子綿億的近況,唏噓不已。末了,皇帝忽來興致,取出一斛南洋明珠賜予海蘭,那明珠顆顆有鴿子蛋大小,華澤瑩然。縱然海蘭曾經跟着如懿見過色色真奇,亦是暗暗驚嘆。

皇帝示意李玉将拿一斛明珠捧至海蘭跟前,海蘭只淡淡掃了一眼,含笑謝恩,不驚不喜。

皇帝道:“聽說你成日吃齋念佛,閉門不出。延禧宮原本寒濕,不宜幽居,不如常來與朕閑話。算來潛邸裏過來的人,也唯有你和婉嫔了。”

海蘭笑着辭過,“臣妾年老遲鈍,怕答不上皇上的話。這一斛明珠……”她若有所思,“姐姐在時,喜愛珍珠。可惜在名貴的珍珠也珠黃之時。”

皇帝了然,“你想說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海蘭淺淺微笑,“不,皇上恩澤六宮,臣妾感激不盡。聽聞皇上新賜了皇貴妃一方西瓜碧玺,大若手掌。”

皇帝笑笑:“朕已命人雕琢成皇貴妃喜歡的水蓮,讓她拿在手中把玩。”

海蘭想笑,還是矜持地抿住了嘴唇,皇帝久不曾有如此厚賞,那位皇貴妃一定很感動吧。

然而皇帝并無興致繼續關于皇貴妃的話題,這個時節禦花園的梅花更得他的好感,海蘭會意,便陪着皇帝出去。

皇帝溫和的眼眸掃卻了正月寒朔的冷意,将一襲紫貂大氅親手披在她肩上。海蘭并未有任何受寵若驚的表示。皇帝對她的平靜在意料之中,輕輕挽過她的手,“愉妃,陪朕往禦花園走一走。”李玉明白,忙帶着宮人們退後十步,遠遠跟着。

冬日晴寒,天色湛藍一碧。皇帝微微嘆息,“已經有數十年了吧,你沒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

海蘭淺淺笑,簡短道:“是。”

皇帝略有歉意,“永琪英年早逝,你膝下寂寞,朕沒有能多陪陪你。”

海蘭恭敬而自然,“皇上為天下人操心,不必挂懷臣妾區區之身。”

皇帝駐足,靜靜凝視,“你仿佛從不為得寵失寵而在意。”海蘭的眼睛望着地下,那連理并蒂的青石板镂刻溝壑處,積着意痕痕寒冰。天長地久,花開并蒂,也不過是僵死的凍痕,沒有活氣的期許。

皇帝見她只是無言,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朕知道,你不喜歡珍珠。喜歡珍珠的人,是如懿。”

他這般猝然提起這個名字,讓海蘭有些意外。她陡然擡起臉,牽動鬓邊燒藍晶石珠瀝瀝顫動。她很快鎮定下來,“因為所以的珠寶之中,唯有珍珠和生命有關,讓人覺得軟弱。所以,皇上也不喜歡珍珠。”

皇帝颌首,“人老珠黃,有生命的東西,總是容易消逝萎敗。朕也會老,所以海蘭,朕喜歡長久的光耀的東西。可以提醒着,至少有不變的東西。”他停一停,“朕賞賜珍珠給你,是覺得,如懿喜歡的東西,你總該會喜歡。”

海蘭無所謂地笑了笑,“也不一定。比如姐姐喜歡皇上,臣妾卻不是。”

這樣大膽而無謂的言語,連皇帝也不覺變了變色,頗不自在。海蘭溫然欠身,眸色澄淨,“臣妾敬慕皇上,姐姐喜歡皇上。這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凝神須臾,輕輕一嗤,嘆然道:“是。如懿如果懂得自下而上的敬慕,而不只是喜歡,或許她與朕也不致如此。”

長街的風吹得海蘭半邊臉發僵,她緊了緊身上軟糯溫實的大氅,紫貂的毛尖上出着銀毫,軟軟地拂在面上,像曾經,她溫柔地扶持着自己的手。

那一刻,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驚詫地發現,她原來并不慣于在這男人面前落淚。她微微哽咽,“臣妾以為皇上永遠不會想起姐姐,永遠那麽憎惡她。可皇上卻沒想過,當年您喜歡姐姐,也是因為姐姐喜歡您。”

“朕,并不憎惡如懿。”他的聲音極輕,在自由穿越的風聲裏些模糊難辨,“朕只是不能接受,到了最末,朕與如懿,都改變了最初的模樣。”他撫一撫她的肩膀,“海蘭,謝謝你一直為她。所以那斛珍珠,你便留着,就當為她。”

海蘭輕聲謝恩,從懷中取出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低柔道:“這枚戒指是姐姐當年命臣妾去賜死淩雲徹時,淩雲徹握在手裏不肯放的。姐姐從沒有這樣不精致名貴的東西,臣妾很想知道,當年皇帝認定姐姐與淩雲徹有私,是否是因為這枚戒指?臣妾不敢問姐姐,只得自己藏了。如今,只當還給皇上吧。”

“是有些眼熟。”皇帝接過,托在掌心。他盯了片刻,似乎在極力思索着什麽。有眸中片段的記憶加深了他已有的疑心。這枚戒指,曾經長久地出現在一個女中手上。而似乎淩雲徹死後,那雙手上再沒有了這枚戒指。

呵,他深切地記得,昨夜婉嫔的期期艾艾裏,有那麽一句,皇貴妃與淩雲徹有私,卻嫁禍烏拉那拉氏。而之後到來的那人,也并未否認。

那麽這枚戒指,算不算一個鐵證。

皇帝翻過來,看見戒指背面的痕跡,心下一陣冷然,口角卻是微笑:“呵,是嬿婉。嬿舞雲間。愉妃,你早就知道了,所以給朕看這麽個鐵證,是麽?”

海蘭靜靜道:“皇上認定姐姐與淩雲徹有私,誤會了多年。”

海蘭看了看越色清寒。“正月二十八,還有二十日,就是姐姐與皇上徹底生分的日子了。”

皇帝的眉間有些黯然微微搖首:“是啊。一晃十年了。朕記得如懿去是之時,是四十九歲。”

海蘭走近兩步,輕輕微笑:“皇貴妃過了生辰,也是四十九歲了呢。今年他的五十大壽,不知會如何操辦?”

皇帝微笑,眼底卻有一抹凜冽閃過:“是嗎?皇貴妃的壽數,未必就及得過如懿呢。”他一語如玩笑,倒是展臂替她兜上大氅得風帽,柔和地笑了笑,“回去吧。朕也走了,這兒過去,還能順道看看婉嫔,朕也許久沒見她了。”

這是難得得溫柔,也算某種難以言喻的釋然,她恭謹地目送皇帝離去,左手蜷在袖中,死死抓着一枚金累絲嵌珍珠綠松石蝶舞梅花香囊。許久,她才驟然想起,皇帝忘記從她身上取走那件大氅。

海蘭這般想着,忽而念及婉茵,她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呢。

鐘粹宮自純惠貴妃過身,唯有婉嫔寄身其中。數十載光陰匆匆,她安靜而寂寞地活着,活得長久而不被打擾,如同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塵埃蒼舊的安息。

皇帝緩步走進來時,婉茵正在專心致志地伏案畫畫。直到同樣好邁的侍女順心轉身去添水,才看見了在門邊含笑而立的帝王。順心久未見皇帝來此,一時未曾反應過來,不覺驚惶行禮,“皇上……怎麽是皇上……”

婉茵心無旁骛,細細描摹着筆下男子的側顏,連眉角也未曾擡起,只是輕聲細語,“順心不要胡說,皇上很多年沒來鐘粹宮了。”

順心連忙道:“小主,小主,真是皇上。皇上來看您了。”

婉茵吃驚地擡起頭,手中的畫筆一落,墨汁染花了柔軟的宣紙。婉茵喜極而泣:“皇上,怎麽會是您?”

皇帝含笑踱步而進,溫言道:“朕說了,得空會來瞧你。婉嫔,這麽些年,你就躲在這兒畫畫?”

婉茵大為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掩那畫像,可那厚厚一沓紙張,哪裏掩得去?倒是皇帝手快,已經細細翻閱起來,越是翻看,越是觸動:“畫的都是朕,年輕的,年老的。婉嫔,你畫得真像。”

這一句話,幾乎勾落了婉茵的眼淚。她眼底淚花如雪,輕聲到:“畫了一輩子了,熟能生巧。”

皇帝放下手中畫像,不覺長嘆:“婉嫔啊婉嫔,這麽多年,朕沒有顧及你,實在是有負于你。從今往後,朕會好好待你的。”

婉茵身子一震,不覺熱淚長流,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皇帝笑着撫過她的臉頰,“怎麽?朕吓着你了?”

婉茵自知失禮,連連搖頭,臉上笑意漸濃,淚卻止不住落下,顯得狼狽不已。好容易安靜下來,婉茵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一個請求,您能不能坐在臣妾跟前,讓臣妾畫一畫您?”

皇帝詫異:“朕都來了。你還要畫麽?”

婉茵癡癡地望着皇帝:“皇上,臣妾第一回,離您那麽近地畫您。不是憑自己的印象和記憶來畫……”

一語未完,皇帝亦動容,眼見殿閣內一應樸素,便往那榻上端坐,牽過婉茵的手,沉沉道:“好,朕讓你好好畫。以後都讓你好好畫吧。”

婉茵心頭激動,想要說什麽,卻不自覺地深拜下去,倚靠在皇帝膝上,再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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