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林靜宜忘情獻策

林靜宜整晚都沒有睡,觀察着李重俊,他在床上整夜翻轉,發出難受的低吟,侍女們還要跪在床邊,用銅盆接着他不時嘔吐出的污物,直到他再沒力氣吐出任何東西。

林靜宜本來可以離開,她最厭惡看別人醉酒後的醜态,但奇怪的是,她就是想待着,看這個傷心欲絕的男人無助掙紮,讓她覺得有時候成年人還不如小孩子,沒有他們誠實、沒有他們直接、沒有他們那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勇氣。

“唉—”她重重地嘆氣,現在屋裏就只有他們兩個,她走過去,坐在床邊,靜靜打量還在沉睡中的李重俊。

他眉心明明沒有痣啊,林靜宜想起蘇蘇的那封信,她伸手去撥弄他的眉毛,想有所發現。她慢慢低頭,甚至聽到了李重俊呼吸的聲音,他皮膚如此細嫩,比女兒家的還柔滑。

李重俊感覺到了林靜宜的碰觸,輕輕地睜開眼睛,林靜宜吓了一跳,但她像被施了魔法,沒有離開,沒有擡頭,兩人目光相接,李重俊翹起一邊嘴角,轉過身,說話,“哼,我可不是李思沖。”

林靜宜立刻被尴尬的氣氛包圍,這才直起身,不安地擺弄手指,“我,我想看你醒了沒有?”她吞吞吐吐地說。

“渾身沒力氣,啊,不該喝酒,拉我起來。”李重俊命令她。

林靜宜聽話地伸手拉他,一邊說,“你殺人了,還記得嗎?”

李重俊坐起來,冷着臉,“後花園的湖景,喜歡嗎?”他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嗯,匠工布置得很巧妙。”林靜宜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

“那就是個抛屍湖,我故意讓他們建造得很大。”他硬硬地瞪了林靜宜一眼。

林靜宜倒吸一口涼氣,忙站起身,遠離這個天使面孔魔鬼靈魂的男人。

“哼,現在怕我了。”李重俊起身想淨手,林靜宜嘟嘴出門找人來伺候他。

“怎樣?”幾天後,李重俊特意從宮裏請來幾名太醫給林靜宜把脈。

“胎兒一切安好,卑職會再開些養身的補藥,這位,有些貧血。”為首的太醫一時不知怎麽稱呼林靜宜,以前也沒在東宮見過她啊。

“好,好,把她養好了,有賞。”李重俊露出笑容,他轉頭看了看林靜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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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很快就會瘋傳,我馬上要有子嗣了。”太醫們走後,李重俊解釋他剛才微笑的原因。

“對你有什麽好處?只能加快他們除掉你的步伐。”林靜宜平靜地說。

“因為,那就是我想要的。”李重俊背過身,冷冷地說。“我要去洛陽幾日,我不在時,你不準回去。”

“洛陽?為何?”

“父皇安排我代他巡視。”

林靜宜聽了,感覺有些不妥,“不行,你不能去。”

“哦?”李重俊轉過來看她。

“洛陽本就是武則天的神都,那是武氏家族的老巢,這就是為什麽連皇上都不敢貿貿然去親查,現在要你去,我覺得又是武崇訓的主意,一來可以在洛陽輕松取你性命,二來,即便殺不了你,也可以短暫切斷你對皇城禁軍的控制,安插自己的親信,迅速擴充他們在軍中的勢力。”

“當初,武則天集天下之銅,在洛陽中軸線上建造永久性的銅柱天樞,天樞本是北鬥七星中鬥身第一星,‘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它不光是政治建築物,更是神意的象征。若在洛陽殺了你,武家完全可以說這是天意讓你拱手把太子之位讓給安樂公主,好讓她步武則天的女帝之路。這樣一來,倒是一石二鳥,你也死了,也借機施壓給當今皇上,讓他傳位給自己溺愛的女兒。”

李重俊愣愣地注視着林靜宜,慢慢綻放了誘人的微笑,“你難道不想我死嗎?”他走近,“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回到李思沖的懷抱,有可能他就不用死了,不是嗎?”

林靜宜也愣住了,對啊,她不應該幫他才對,她低頭想了想說:“若你能放我回去,我就告訴你如何應付?”

她正說着,李重俊猛地把她拎起來,近乎瘋狂地開始吻她,炙熱地、貪婪地、冷酷地、迫切地,他舉高她的雙臂,把她壓在床欄上,林靜宜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迷惑不安又加深深的內疚和負罪感,因為,她的身體很享受李重俊給的強烈愉悅。

他在她耳邊急速喘氣,“啊,我是不是說過喜歡聽你講話,怎麽可能放你回去。”林靜宜渾身發燙,她竟然悄悄向着李重俊靠攏,伸出舌尖去舔舐嘴唇上留下的味道。

“說啊,繼續,我想聽你說話。”他輕輕咬她的耳垂,林靜宜喘息着側頭與他脖頸交集。

“回皇上說,因為公主大肆吞并官家屬地,導致軍中六品以下武官們至今沒有宅院安排家眷,這已經嚴重地動搖了軍心,你正在全力調用西市富賈的閑置土地,這個當口,絕對不能離開長安。如是,你也可一箭雙雕。”林靜宜乖乖把腦中的對策合盤托出。

“哈哈哈,哈哈哈,既不用去洛陽,又把矛頭對準了安樂。”李重俊放開她,仰頭大笑,“有趣,有趣,留着你,真有趣。”他又壓過來,身體貼着林靜宜,用拇指緩緩地在她唇上打圈,然後,把手指伸進她口中,“想要,就閉上眼睛。”他的聲音近乎鬼魅,眼睛裏的光芒讓人整個癱瘓,林靜宜真的閉上眼睛,微微擡起下巴,把所有的感覺都給了嘴唇,她從沒有如此強烈地渴望一個吻。

李思沖猛地驚醒,一身冷汗,他揉着額頭坐起來,下床披衣出門,他來到歡喜的房門口,輕輕地叩了兩下門,不一會,歡喜也披衣出來。

“要不要喝一杯?”李思沖面無表情。

“好。”歡喜答應。

李思沖遂叫醒下人,讓他們準備酒菜。

淩晨三四點,兩個男人,頂着濃重的涼意,在撫琴亭坐了,兩人連側影都顯得沉重,“哦,你不擅飲酒,不該讓你喝。”李思沖想移走歡喜的酒杯。

“不礙事,我不多喝。”歡喜上手攔住。

“你姐姐在庵裏過得如何?”李思沖開問。

“本來要削發,但那兒的法師說她六根未斷,讓她先帶發修行。”

“若我求你勸她回太子身邊,你,會去嗎?”李思沖仰頭喝幹一杯。

“靜兒說,出家對姐姐來說是好事,能救她性命。”歡喜沒有正答,“但太子若再不放人,我會去告知姐姐。”

“唉,”李思沖嘆了口氣,“太子連玉娘去看靜兒都不允許,我真有點怕了,朝中傳出一些奇怪的言論,說太子好像有後了。”他又喝一杯,“是跟一個陌生女人。”

“其實,軍中也有這種傳聞。”歡喜這才說出他早就聽到的閑話。

“太子的意圖是什麽?”李思沖不解地搖頭,“其實,我更怕靜兒留在太子身邊。”他擡頭看了歡喜一眼,“上次的事,她沒有詳說,但我感覺不止武崇訓一人參與,我怕她在東宮也有危險。”

“上次,為何你和太子不要求皇上徹查,只是草草了事。”

“皇上早就知道實情,只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着自己的兒女們胡鬧,即便我和太子讓靜兒到聖前控訴武崇訓,也不過給皇上難堪,令他下不了臺階而已。”

“那,唉,”歡喜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總覺得靜兒心底對太子有一種說不出的關心,”李思沖給歡喜倒了一杯,自己又幹一杯,“從上次幫太子戒毒開始。”

“我是不是很小氣的人?”李思沖對着歡喜笑笑。

歡喜也笑了,他自己喝了一杯,苦辣辣的,“還記得,她陪我去送姐姐,第一次見太子打馬球,從她的眼神中我覺得,她認為太子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男人,只是後來,太子的殘暴吓壞她了。”

李思沖一下擡頭看着歡喜,手中的酒杯晃了一晃。“哈,果真?”李思沖苦笑。“我曾經偷聽過她和綠翹說話,那時我剛對她認真,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對一個婢女如此牽挂。你知道,她說什麽?”李思沖又給歡喜倒了一杯酒,自己拿着滿酒的杯子說話。

“她說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改變的,就是任何事情都會改變,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變。所以,她說她不擔心我能不能娶她,因為有可能她會找到自己更愛的人也說不定。”李思沖把酒灌進口中,就好像喝白開水一樣。

“她是個奇特的人,有自己的想法,獨立、堅強,即便害怕也能讓自己勇敢地面對。她很能吸引人,你說呢?”他問歡喜。

“嗯。”歡喜猛地飲了杯中酒,他當然知道她很吸引人。

“但我好像不能掌控她,這點讓我害怕,但想想,若她現在能像蘇蘇離開太子一樣離開我,我是不是也應該放手讓她走?”李思沖眼神憂郁。

“她有自己的選擇,我記得她提過,她死都不想離開你。”

“一時的感情沖動下,特別是熱戀中的人,最容易說出這樣不理智的話。”李思沖搖頭。“有時候恨也是一種愛的表現,或者說是愛的陰影或附屬物,在特定的時間就會出現。我怕她恨太子的同時,也會表達自己的愛意。”李思沖咬着嘴唇點頭,好像在跟自己說話。

“将軍,你為何有這種想法?”歡喜不解。

“因為我出的主意,使公主想方設法讓太子去洛陽,以便刺殺他,皇上都答應并安排下去了,太子卻好像看透了我們的計謀,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讓皇上收回了皇命。我覺得,是靜兒在幫他。”李思沖用力攥緊酒杯,看着杯中的酒出神。

“哦?”

“因為剛開始,太子明明一口就答應了,第二日,卻又反悔了。”李思沖及其緩慢地吐出“反悔了”三個字。

“将軍,這也不一定就是靜兒幫他。”歡喜忙安慰,

“他的理由是因為公主大肆吞并官家屬地而導致已經無地分配給像你這樣的武官們,導致軍心動搖,需要留在長安處理緊急狀況。”

歡喜聽了,不再說話。

李思沖過了很久,才噗嗤一笑,“哼,我一向自诩清高,不屬于自己的,自認絕不強求,但現在我真的害怕失去她。你知道,并不只是她懷了孩子,我真的不想失去她,她的心,你明白嗎?”李思沖說完,覺得幾杯酒下肚後,自己怎麽像個女人家一樣唠叨自己的心事,便有些不自在地向歡喜擺擺手,“罷!罷!讓你取笑了。”

“我也怕失去她,她對我來說,也極為重要。”歡喜認真地看着李思沖,“即便是她心裏想着将軍你,我也一樣認為,靜兒很關心我,她在我心裏也永遠有屬于她的位置,這是玉娘很懼怕的,将軍你現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将軍,你應該給靜兒最基本的信任。”

李思沖愣住了,他久久地看歡喜,慢慢放松面部肌肉,朝他點頭微笑,也許歡喜才是真正愛林靜宜的,李思沖突然有了這種念頭。

天邊出現了紅色的朝霞,像是昨日殘留的絲絲血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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