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沒有。”安折小聲道。

他把工作手冊遞給陸沨, 陸沨微挑眉, 接下了。

“還有衣服。”他将大衣脫下來, 也遞給陸沨,道:“謝謝您。”

陸沨将衣服搭在手肘上,低頭看安折。

“不用等我。”他道:“直接放在城門就行。”

安折沒回答。他和陸沨對視了幾秒, 小心翼翼道:“您……還好嗎?”

陸沨轉開目光:“還好。”

他語氣淡淡,仿佛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

安折:“……哦。”

他繼續問:“您要去哪?”

陸沨看向了他,那雙帶着審視的冷綠眼睛總讓安折想到一些寒冷的東西, 再加上夜晚城市裏浩蕩的涼風, 剛剛離開溫暖大衣的他微微瑟縮了一下。

陸沨伸手,把大衣丢回安折懷裏。

“不知道。”他道:“先送你回去。”

安折抱起衣服, 重新給自己披上。穿好後,陸沨擡腿往前方走去, 他跟上。

兩側是游行的人群分開的道路,他們神情嚴肅, 嘴角繃緊下垂,手中的标語和傳單還沒有放下,紙張被夜風吹動, 唰啦啦作響。

每一個人都沉默注視着他們, 一個緊繃的姿态,綠、紫和橙色的極光照在他們臉上,與皮膚混合成一種奇異的金屬色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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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些眼睛裏,安折看見鮮明的仇恨和警惕的戒備——如果不是顧忌陸沨随身的槍和随時殺人的特權,他們好像什麽都能做出來。

同樣的目光也落在了安折身上, 甚至可以說他們中的一大部分都在看他,安折不由自主往陸沨身邊靠了靠——他知道陸沨為什麽要送自己回去了。

所幸人群的規模雖然不小,但比起整座城市來又不能算大,不出五分鐘,他們穿過了示威區域,踏上了居住區的道路。

居住區林立的建築物被極光在地上照出黑沉沉的影子,灰白色的水泥道路被光和影子分割成黑與灰的斑塊,他和陸沨的影子也長長投在地面上,與那些無規律的斑塊層層堆疊。

安折不知道該和陸沨說些什麽,陸沨也沒有主動開口。

雖然是夜裏,但這地方也并不寧靜。一輛軍方的大卡車轟隆隆從他們身側駛過,停在道路的分叉口,車門打開,城門進來避難的居民被放出,由一隊士兵和一位穿白襯衫、拿記錄本的城務所工作人員領着進入建築物內安置。

一個男人問士兵:“得避難多久?”

士兵道:“看情況。”

又有一位居民問:“我聽說就6區沒事,能保證6區一直安全嗎?”

士兵道:“沒有确切消息,等燈塔出研究報告。”

“那……”有人還想問些什麽,但立即被士兵打斷:“都跟我走,快。”

雜沓腳步聲響起,他們進入了建築物裏。

安折擡頭看向樓體右上方的标號,這是55號樓。

陸沨腳步沒停,他也沒停,再往前走三十米,就來到了56號建築前。

56號——

安折心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一下,擡頭望着标號,又望向樓中央黑洞洞的單元門。

這片區域離隔離門口很近,軍方已經開始在55號建築安置人員了,那麽很快也會輪到56號。

陸沨的聲音響起:“想去?”

安折搖頭。

陸沨語氣平鋪直敘:“想去就去。”

安折:“。”

他懷疑審判者和審判官們受過讀心術的訓練。

他說:“那走吧。”

陸沨轉了方向,朝56號建築走去,安折和他并肩走着,邊走,邊從衣服口袋裏取出一枚ID卡。卡面上印着一串數字:3260563209,代表56號建築3單元2樓09號房間。

這不是安折的房間,這枚ID卡也不是他的那枚——它屬于範斯,那個将他帶到北方基地的人。

那一天,範斯的屍體被擡走後,士兵将這枚ID卡作為遺物交給了安折,從那以後他一直将它帶在身上。

安折用這枚ID卡刷開了房門——它還沒有失效,說明基地尚未把這間屋子的使用權收回。他走了進去,擰開燈,這是個簡單的房間,被子随意堆在床上,仿佛主人剛剛起床離開。桌面上放着一些生活用品,水杯、煙盒和打火機——這就是範斯的家了。

距離範斯死去已經有一個月,安折有時會想起他,但也僅限于想起。然而就在今天,目睹那麽多人的死亡和恐懼之後,再路過56號建築時,他忽然明白了範斯為什麽說,人們之所以在受傷後仍然抱有僥幸,是因為想回家。

人類想回到一個地方的心情和他們畏懼死亡、想要活着的心情沒有什麽區別,因為他們會有一些留戀的東西。

安折這樣想着,将ID卡輕輕壓在了煙盒下——他記得範斯是愛抽煙的。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離開這裏,陸沨倚在門框旁等着他。

他的目光仿佛一片下墜的雪花,落在安折身上,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安折問:“您怎麽了?”

“我主觀相信你是人類了。”陸沨轉身走出去,道。

安折默默跟上,不想吱聲——審判者果然一直、持續、時時刻刻在懷疑他不是人。

回到路上的時候,陸沨的通訊器響了,裏面傳來博士的聲音。

“檢測儀投入到城門的審判過程了,居民情緒得到一定安撫。明天燈塔還會調來五臺儀器,但速度還是有些跟不上,上校,您可能還是得回來。”

“我知道。”陸沨聲音冷淡:“白天我會回去。”

“謝謝,您今晚好好休息。”博士頓了頓,又道:“霍華德所長死了,接下來怎麽辦?外城只剩下您一位有執行權的上校了。城務所的上校是文職,光是緊急物資調配都夠讓他把頭發掉完了。”

“審判庭會臨時接管城防所,全部兵力暫時投入救援工作。”陸沨道:“審判日結束後,希望燈塔能協助我們制定重啓各處驅散儀的方案。”

博士道:“當然。”

陸沨挂了通訊,開始撥通另外的通訊,向審判庭安排事務,安折悄悄豎起耳朵聽着,審判者的措辭一如既往簡單明了,語氣也一如既往冷淡利落。今晚發生了很多事情,但陸沨好像還是那個陸沨。

安折轉頭看着他的側臉,聽博士的意思,這人明天還是要回到城門,而他本人也默認自己要回去。那位年輕的審判官說,上校對抗着的是一些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或許,陸沨已經習慣了。

他今晚唯一失常的舉動,就是轉身離開了那裏。

等電話打完,117號建築也到了,陸沨好像比他還認得路,他們兩個順利來到了14號門。開燈後,門內一切如常,只是牆邊少了一樣東西。

——但就算給安折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問那個人偶被繳獲後,現在在哪。

安折問門口的陸沨:“您要進來坐嗎?”

“不用了。”陸沨道:“你休息吧。”

安折遲疑了一會兒,問:“那……您去哪?”

陸沨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在思索。

短暫的思索後,他道:“不知道。”

通訊器屏幕上顯示現在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安折數了數時間,得出一個結論,上校可能已經快要四十個小時沒有休息了。

他知道今天事發緊急,很多東西都是陸沨和霍華德的臨時安排,他們盡力把居民安排進入6區,但是其餘的——像士兵、審判庭和城防所的工作人員,可能一時間還沒有辦公室和住所,又或者也只是簡單安排在城門附近的居民區休息過夜。

但他覺得,現在的陸沨,可能并不想回去城門。

安折很糾結。

他手指不自覺的扣緊了,抿了抿嘴唇。

陸沨:“怎麽了?”

他聲音有點低,走廊的燈很暗,或許是光線的作用,他的輪廓也沒有平時那麽淩厲迫人了。

安折橫下心來。

就算只是為了孢子,他也得和上校建立好一點的關系。

“如果……如果您沒地方去的話。”安折仰頭看着陸沨:“也可以住在我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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