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對于人類來說, 說出去的話是很難收回來的。

——于是事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五樓公用的盥洗室裏, 布滿棕色水鏽痕跡的水槽旁, 一排水龍頭前,安折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牙刷, 認真洗漱。人類的起居習慣他是了解的,并且每天都在認真履行,但是今天, 他的态度比平時還要慎重一些, 因為上校就在他身邊。

結束後,他繼續審慎地将東西收好, 看向陸沨。

陸沨剛用冷水洗了把臉,發梢濕漉漉綴了幾顆晶瑩的水滴, 剛融化的雪珠一樣。

安折默默把毛巾遞給了他。

陸沨接過,簡短道:“謝謝。”

“不客氣。”安折道。

他認為自己做的事情符合人類的禮儀, 共享一些東西是人類經常出現的動作。

他把自己的杯子往陸沨那邊一遞。

“你要用嗎?”他道:“但是只有一個。”

基地物資緊張,分配給每一個人的生活用品有限,如果有額外需要的話, 要去黑市自己買。安折只有一個杯子和一支牙刷, 并且,黑市已經不複存在了,沒有地方去買。

陸沨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看了大概五六秒,才有了動作。

安折低頭, 盥洗室昏暗的黃色燈光在杯沿投下淡金的色澤,陸沨修長的手指握住瓷白的杯柄,将杯子從他手裏拿了過去,右手是拿槍的那只手,他指腹有一層薄繭,安折松手時,手指被輕輕擦了一下。

陸沨沒有用他的牙刷,只用杯子接水簡單漱了口。然後收起杯子,兩人朝外面走去。

深夜十一點,如果是在平時,盥洗室和走廊已經按照基地的規則斷水斷電,但今天全6區進入緊急收容狀态,用水用電的限制都取消了。并且,人心惶惶的情況下,不少人都沒有睡着覺。也因為這個,即使是深夜,盥洗室裏也還有別人在——那幾個人一邊洗漱或洗衣服,一邊偷偷用眼睛瞧他們兩個,安折發現了,他知道陸沨肯定也發現了,但是上校好像并不太在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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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折走在前面,盥洗室地板潮濕,地板上有幾灘水漬,他得低頭走路避開那些地方。

走到門口的時候,冷不防,面前轉彎處撞過來一道黑影。安折擡頭。

“你——”是喬西的聲音。

安折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撞上了陸沨的胸膛,他看見喬西望着他,想說些什麽——然而目光一轉,就凝固在了那裏。

安折也處于半凝固的狀态了,喬西正好堵着門,他進也不是,出也不是。

就在這時,他肩膀微微一沉,陸沨的手指搭在了那上面。

喬西眼眶都睜大了,安折幾乎看見他瞳孔的震顫,下一刻喬西閃躲地低下頭,後退一步側過身體,用一個恭敬的姿态讓出了門口。

陸沨搭住安折肩頭的手微微使力,把安折帶出門去才放下。

這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安折的心髒咚咚狂跳,他整個人都繃緊了,生怕喬西當着審判者的面,喊出一聲“安澤”或者說出一些“他不像安澤了”那樣的話。

然而直到他們往外走出十幾步,喬西也沒有說一個字。

安折回頭看的喬西側臉,這人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揪住衣服,嘴角緊繃着。

安折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在這個地方,審判者所掌控的是每個人的生死威權。所以,基地中的絕大部分人,包括喬西在內,是連話都不敢和審判者說一句的。

穿過走廊,他們回到房間。陸沨并沒有問他那到底是什麽人,以及他和喬西間究竟有什麽糾葛。嚴格來講,他和陸沨除了相互借宿的關系外,畢竟還只能算兩個陌生人。

回房後,陸沨坐在了安折書桌前,打開工作手冊開始記錄,他寫得很快,在6.18這一欄上寫下:審判日,擊斃無數。

安折站在旁邊看着,再次思考一個問題——這樣的一本工作手冊,到底有什麽意義?

他道:“你寫得好少。”

陸沨合上手冊:“應付檢查。”

他的語氣很理所當然的樣子。

安折:“哦。”

然後,他道:“我換衣服。”

陸沨淡淡道:“嗯。”

安折就把白天的衣服換下來了,他有一件很軟的白色棉睡衣,換好後,他鑽進被子裏,睡在了床的裏面——基地的房間只有一張制式單人床,但床并不窄,他甚至可以在上面打個滾,安折猜想這可能是因為基地有很多體型魁梧的傭兵。

所以,在他躺下後,這張床容納另一個人也算綽綽有餘。

躺好後,他看向陸沨說:“我好了。”

他發現陸沨在看他桌子上那本供給站考核手冊。

陸沨道:“你想去供給站?”

安折:“嗯。”

可惜好像永遠都去不了了——如果外城一直被蟲子占領的話。

“明天下午去城務所。”陸沨道:“最近幾年新生兒很多,主城人手不夠,委托城防所在外城招人。”

說着,他從椅子上起身,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朝安折走過來,安折知道那雙綠色的眼睛在打量着他。

就聽陸沨繼續道:“你雖然沒什麽用,但可以去照顧孩子。”

安折想反駁他的前一句話,但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他感到很丢臉,拿被子把自己蒙住了。

就聽陸沨笑了一聲,床側一沉,陸沨躺進來了。

冷冷氣息離得很近,他能聽見陸沨的呼吸聲。今天發生的事情像做夢一樣,他身為一個異種,要和審判者一起度過一個晚上了。

“所以,”安折從被子裏露出眼睛來,小聲道:“您現在還在懷疑我客觀上不是人嗎?”

“基因檢測通過,三十天觀察期通過。”陸沨面無表情:“你客觀上也是一個人類了。”

“觀察期是什麽?”

“被感染後,三十天之內,被感染者一定會失去人類神智,沒有例外。”陸沨道。

“那……會不會有異種沒有喪失理智?”安折試探問:“雖然是異種,但還有人類的樣子和思想。它只是多了一種能力,能變成其它生物。”

他知道自己是個異種,但也知道自己還挺清醒。

“你覺得人類的意志很強大麽?”陸沨道。

安折不知道怎麽回答,但陸沨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

“其實不值一提,燈塔做過很多實驗。”陸沨淡淡道:“人類的意志克服不了異種的生存本能。反而是異種逐漸消化人的思維能力,用于自己生存。比如今天的蟲子,燈塔的調查報告還沒出來,但我單方面認為它們是蓄謀進攻。”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這是陸沨第一次說那麽長的話,而他話裏的分量也很重。

他說,人類作為人類特有的那種意志,在基因融合面前不值一提,人類就是這樣一種孱弱的生物。

“我覺得不對,”被審判者認為主觀客觀都是人類後,安折安心了很多,至少他敢和陸沨多說幾句話了:“如果意志力很強的話……”

陸沨:“沒有如果。”

安折蹙眉,認真想了想:“比如,如果是您被感染的話——”

——他直接被陸沨用被子蓋在最裏面了。

“我會立刻自殺。”陸沨冷淡道:“睡覺。”

安折覺得上校可能是困了,不願意和他廢話——其實他自己也困了,算起來,陸沨有四十小時沒有休息,而他也只是昨天淩晨在陸沨房間裏多睡了兩三個小時而已,幾乎是閉上眼的一瞬間,他就昏睡過去了。

安折醒來的時候,一時間不知道是幾點。他從床上坐起來,整個房間仍然像晚上一樣,只有一線微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透出來,像微弱的陽光透過深淵裏層層堆疊的植物枝幹和樹葉。拉開窗簾後,房間依然很暗,外面陰天了。

他拿出通訊器看了一眼,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鐘。

忽然,安折覺得自己忘了什麽事情,他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先是望向床上——什麽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房間也是。

随即,他發現桌面上平鋪了一張紙,紙的旁邊放了一只圓珠筆。

安折下床來到桌邊,将它拿起來——是那張“反對審判者暴行”的傳單,被翻了一個面,在背面用黑色的筆跡寫了幾個字。

走了。

有事打電話。

不知道為什麽,安折笑了笑,他覺得陸沨的留言和這人的工作手冊一樣措辭簡單。

放下留言紙,他來到衣櫃旁,開始選去城務所的衣服——他思考了很久,最後從裏面拿出一件灰毛衣換上。

灰色——安折擡頭望向外面。

天空和天空的光都是灰白的,很低,堪堪懸在建築群的頂端,濃灰的雲一團團擁簇着,蔓延到城市和地平線盡頭,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

安折感到很快樂,蘑菇喜歡下雨天,更何況,陸沨昨天告訴了他那個消息,假如能通過城防所的招人,他就能去主城——而燈塔就在主城。他好像又離找回孢子近了一步。

他決定不計較陸沨挖走他孢子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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