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地下城。
空曠的地面上, 矗立着人造磁極的上半部分。在一片黃沙色的土地上, 它像個宏偉的墓碑。
這個地方地理位置絕佳, 四面各有高大的山脈擋住風暴與寒流,中間是一馬平川的原野,地質構造穩定、堅固, 足以支撐不可思議的地下工事的建造。這座地下城市的面積和容量可以媲美人類巅峰時期的大都市。
在最初,人類四基地初具雛形的時候,有人預言, 如果人類有抵擋不住的那天, 那麽地下城基地一定是最後倒下的那個。
然而現在,這片開闊的平原上遍地是血跡。怪物的, 異種的,人類的, 血跡上是殘肢、斷手,與重武器的殘骸。
一架黑色戰機飛快貼地掠過, 投下數顆大當量炸彈,沉悶的爆炸聲響起,怪物的嚎叫聲震耳欲聾, 但很快淹沒在滾滾的煙塵裏。
戰機拔高, 在上空平穩盤旋,陸沨手中拿着一副對講機,道:“地面怪物已肅清。”
他身邊是哈伯德,這位外城的傳奇傭兵隊長看着不遠處地下城的通道入口,道:“裏面很難辦。”
陸沨也望着那裏, 他沒說話,默認了哈伯德的觀點。這幾天來他與這位隊長協同指揮空中作戰,已經建立了足夠的默契——更何況他們原本就是最深入深淵前線的那類人,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那些東西的習性與殺傷力。
地下城易守難攻,是一個足夠安全和強大的堡壘,并且天然具有防止輻射的優勢。然而它的結構也注定了一點,一旦被異種攻破,裏面必然是一片狼藉混亂。
而現在它已經被攻破了。
“他們最缺的是火力,出生率跟不上,兵員不夠,只能加大軍備消耗。提前透支太多,現在就沒辦法有效防守。”哈伯德鷹隼一樣的眼眸微微眯起:“我們帶的東西夠多,來得也及時,還算能有勝算。”
就在這時,對講機裏傳來聲音。
“地下城感謝你們的慷慨支援,”接線員聲音顫抖,“但是,出于人道主義的原則,我們必須告知北方基地的同胞:目前基地內部已經觀察到無接觸感染的情況,随時随地都會有不可預測的感染發生……”
“北方基地收到,”陸沨直接打斷了接線員的話,“請準備地面接應。”
哈伯德蹙緊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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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沨道:“飛行編隊暫時懸停,我帶人下去。”
“我去吧。”哈伯德道:“聽他的話,裏面比我們想得更危險,下去就回不來。
“你沒有這種義務。”
“但我沒什麽牽挂。”
陸沨語調淡淡:“我也沒有。”
哈伯德卻笑了笑,反問:“你沒有麽?”
陸沨和他對視,冷綠色的眼裏看不出任何感情,但這次他沒有說話。
“你有時候會看着舷窗,一看就是很久。”哈伯德道。
“我留了一個人在基地,”陸沨抱臂倚在舷窗前,“他脖子裏挂了一個我殺人用的彈殼。”
“你殺了他什麽人?”
陸沨沒有回答。
“這麽說,他和你有仇。”哈伯德說着,卻仿佛想起了什麽:“我遇見過一個男孩拿了一枚你的彈殼,問我知不知道它的來源。”
陸沨勾了勾唇。
哈伯德道:“那你們的關系很複雜。”
“可能吧。”陸沨向外走去:“我和所有人的關系都很複雜。”
他嗓音冷淡,對領航員道:“準備滑行。”
這次哈伯德沒有阻攔,他望着陸沨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西方天際巨大的、血紅色的夕陽映照下,飛行編隊落地,艙門打開,陸沨走下PL1109,他去往那座綿延在地下的、血泊中的城市。
北方基地。
即将把ID卡貼在感應器上的那一刻,安折聽見了背後的腳步聲,他轉頭,是例行巡邏的士兵,由一位面熟的審判官帶隊。
那審判官看見他,道:“你怎麽在這裏?”
安折微垂下眼:“幫紀博士拿東西。”
“博士還在做研究麽?”審判官道。
安折輕輕“嗯”了一聲,沒再說話,那位審判官并沒有問別的,而是道:“早點回去,今天軍方有事。”
安折道:“謝謝您。”
他們走過去了,安折深吸一口氣,将ID卡貼在了感應器上,所幸門禁系統還沒關閉,咔噠一聲,門鎖打開。
安折推門進去,門軸因摩擦發出吱呀聲,他走進去後就立即把門關上了。昏暗的燈光裏,巨大的儀器黑影幢幢,而在房間最中央,圓柱形的玻璃箱靜靜伫立着。玻璃箱下方的一縷幽光照亮了它,一簇小氣泡正從地下冒出來,浮到上面去。
安折屏住了呼吸,在打開門之前他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被抓住,孢子已經被轉移,實驗室裏有別人……在這一刻,他心髒都完全停跳了。
——直到他的目光穿過玻璃水箱,穿過淡綠色的培養液,看見中央孤孤單單懸浮着的白色的一小團。
安折的呼吸顫了顫,他的嘴唇翹了起來,心髒重重跳了幾下,他想立刻撲過去,卻因為情緒的過度波動,幾乎不能動彈。
那雪白的一個小東西,在暗淡燈光下的液體裏,仿佛在深海底游蕩。安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就在這時,他看見孢子原本靜靜懸浮的姿态頓了頓,然後菌絲猛地舒展開了,或者用炸開來形容比較恰當。
然後——它用一種絕對算不上慢的速度向自己的方向飄過來,然後突然頓在玻璃牆那邊,像是撞到了。
安折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玻璃水箱前,手掌貼上去,整個人都貼了上去。
他的孢子也緊緊貼在玻璃壁上,菌絲不安地隔着一層玻璃觸碰着他,那動作明顯是想要離他更近一點。
安折忍不住笑了笑,陸沨在旁邊的時候,這團孢子好像沒看到他一樣,現在這個時候,倒是認出他了。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看孢子把纖細脆弱的菌絲朝自己這邊伸過來,卻又礙于玻璃的阻擋,只能更加努力地貼過來,幾乎在水箱內側貼成了一張白色的小薄餅,每一根菌絲都在強調它有多麽想靠近安折。
安折靠着它,一種久違的安逸将他包圍了,但又隔着一層打不破的膜。
他得把它從水箱裏救出來。安折艱難地把自己從水箱上撕下來,來到側面,那裏是一個操作臺。根據人類機器的普遍規則,他試着按下了最大的那個圓鈕,操作臺的屏幕果然亮了亮,一旁的卡槽處亮起指示燈,他再次刷了陸沨的卡,指示燈變綠,這人的權限在整個基地裏簡直暢通無阻。
但緊接着,面對那些形狀一模一樣,上面只标着一些複雜符號的按鈕,安折陷入了茫然。
怎樣才能把水箱打開?
他手指在操作臺上游移不定,終于橫下心來,按下最中央一個按鈕。
三秒鐘後,水箱裏的水波動起來,孢子無助地被水流沖到這裏,又沖到那裏,最後在水箱中央打着旋兒。看着那無助轉圈的一小團,安折感到自己的腦袋也天旋地轉,他揪着心按下第一個按鈕。
下一刻,紅色的激光在水箱最頂端亮了起來,連站在旁邊的安折都感受到了熱度,孢子的菌絲炸了一下,然後無力地垂落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烤幹,過一會兒,再炸一下。
安折懷疑它正在無聲尖叫。他難過得蹙起了眉——孢子在人類實驗室每天受到的就是這種折磨麽?但他來不及思考別的,又按了一個按鈕。
紅光變成了一下又一下的脈沖光,孢子無助地炸了一次又一次。
安折迅速按了遠處一個按鈕,這次紅光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滋——”的嗡鳴聲響起,藍色的離子火花在水箱裏猛地亮了,随後,水面開始微微震顫——孢子也像發瘋一樣在水裏顫動着。
安折:“!”
他給水裏通電了。
他手忙腳亂,按了一個又一個,終于,一聲震響,淡綠培養液緩緩從容器裏排除,安折按下它旁邊的一個按鈕,咔噠,水箱最上方的蓋子打開了。
水箱太高,他搬來椅子,站在上面,終于将手伸進了水箱的頂部。
然而此時培養液已經被排出了一大半,孢子沒辦法浮到這個高度了。
然後安折就看見孢子貼在了玻璃壁上,沿着玻璃慢吞吞往上爬,邊爬邊往下滑,滑一段,繼續再往上。
這團小東西還沒有完全成熟,就繼承了他自由活動的能力,安折伸出手,他的手臂和手指化成漫卷的雪白菌絲,沿着容器內壁向下,與孢子相觸。
那一刻像是電流貫通了他的全身,脫胎換骨一樣,他拿回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有一種奇異的波動包圍了他。
托着那一團,他小心将它撈出來,孢子所有散落在外的菌絲都乖巧地收起來了,在他的菌絲間打了個滾。
安折彎起眼睛笑着看它,他的菌絲接上了它的,小心地将它納入自己的身體中,孢子的身體也徹底舒展開,融入到他的身體中。一種雀躍的情緒傳遞到安折腦海裏,它終于回到了該待的地方,人類的培養液無濟于事,只有在成體的營養下它才會繼續長大,直到成熟。
這次沒有壞東西再把它挖走了,雖然不知道孢子為什麽會主動去靠近那個家夥。
其實那天孢子沒有靠近他,是一件好事,一旦它表現出靠近自己的傾向,立刻就會被研究人員觀察到,繼而他的身份必然被懷疑。于是安折單方面認定自己的孢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聰明才智。
随着孢子的回歸,他身體裏那個空洞終于被重新填滿,所有不安的東西在那一剎那塵埃落地,那是一種沒有辦法形容的感覺,像是重獲新生。安折走到窗前,按下按鈕,升起金屬板。
刺眼的光線照進來,他眯了眯眼睛。
外面,風沙的盡頭,金色的晨曦中,一輪燦爛的紅日噴薄而出。
安折緩緩轉頭,回望這個銀白色的實驗室,機器與機器并排放置,電線與電線根根分明,物品櫃上的試管架擺得格外整齊,從這一個實驗室,他能想象整個基地的樣子。
這是人類的基地,過去,現在,未來都和他沒有關系。
他的手扣在窗沿,指節泛白發力,推開了透明的三層玻璃窗。
窗戶開了條一指寬的縫,灼燙的熱風裹挾着沙礫撲面而來,随之而來的還有手指的刺痛,外面的風和空氣裏遍布來自宇宙的強輻射。那龐大的波動內含無數微小的漣漪,他好像聽見深淵在召喚他回去。
他可以走了,離開這裏,去到外面,回到深淵。外面同樣殘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但他找回了孢子,已經什麽都不怕了。
……他什麽都不怕了。
安折将左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腹部,額頭抵住窗沿,閉上眼睛,整個人忽然微微顫抖。
他扣住窗沿的右手收回,向相反的地方使力,輕輕一下“嘭”聲,窗子再度合上,緊接着合上的是防輻射的金屬層。他喘了幾口氣,額頭貼在金屬板上,手指在身側緩緩收攏,像是做下了什麽難以做出的抉擇。
随着輻射被隔絕在外,他身上的刺痛感也漸漸消退,就像那天晚上陸沨抱着他,用他的身體擋住了他,滾離了那片有輻射的區域。其實換成是別的任何什麽人,陸沨都會那樣做,但正是因為這樣,那一幕才讓他記憶深刻,就像他對陸沨每一次離開的身影都記憶猶新一樣。
安折走出了實驗室門,此時正有兩個士兵從走廊經過,方才巡邏的那一隊士兵已經走遠了,現在是別的人。
安折與他們目光相接,他抿唇笑了一下作為招呼,轉身朝樓梯間走去。
昏暗的樓梯間裏,只能聽見他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鼓蕩着,比平時快一些,人類的心髒在感到恐懼的時候跳動會加快,但到底在恐懼什麽,他也不知道。
瞞不久的,他知道。一旦秩序恢複,研究重新開始,人類重要的實驗室丢了東西,一定能查出來龍去脈。他必須走,越早越好。
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一樣有棱角的溫涼的東西,那是陸沨外套上別着的徽章,被他摘下來了。
他将那東西握在手中,想,等極光亮起,聽到PL1109返航消息的時候,再走——如果有這一天的話。
這座城市沒什麽好的,只有土豆湯還算不錯。
要不是……要不是他的孢子總想靠近陸沨,他早就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菇言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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