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樓梯間幾乎沒有人, 又或者只是行色匆匆的幾個人——比平時要少一些。上下樓梯是一件消耗體力的事情, 安折深呼吸了一下, 仍然有點吃力。當太陽風直接侵襲地球,大氣層會以一種恐怖的速度被吹散,消散在宇宙間。盡管現在僅僅過了幾天, 通風口供給的空氣中,氧氣含量已經明顯不夠了,軍方的廣播也每天提醒人們減少外出與不必要的體力消耗。

來到一樓走廊, 這裏氣氛更是凝重, 見不到人影。安折記得巡邏審判官對他說的一句“早點回去”,于是加快腳步, 回到了審判庭的地盤。博士在大廳裏敲電腦,見他來, 道:“終于回來了,去哪了?”

安折:“出去走走。”

他坐到了博士身邊, 紀博士是個很溫和的人,這幾天下來他們關系很好。

“別亂跑。”博士道:“至少今天不行。”

安折:“發生什麽了麽?”

博士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向他, 他面容微帶疲憊, 嘴唇蒼白,湛藍的眼睛裏似乎有望不見盡頭的,深濃的情緒,這情緒并不積極。他将一瓶水推到安折面前:“渴了麽?”

安折搖搖頭,他還好——雖然蘑菇是一種很需要水的生物, 但今天孢子回到了他的身體裏,他感覺很安定,對水的需求似乎也不是那麽迫切。

“各方面的供應都在告急,不說食物和水,連氧氣都不夠。”只聽博士輕聲道:“最遲今天,軍方要轉移人員。你如果回來晚了,趕不上轉移,只能留在這裏了。”

安折微微疑惑。

“轉移去哪兒?”他道。他以為燈塔已經是最後的避難處。

博士目光定定看着前方空白的牆壁,道:“伊甸園。”

“那裏是作物繁育中心,有穩定的食物供應,也有大量純淨水儲備,基地的資源都在那裏。”博士道。

說完,他笑了笑:“伊甸園的名字取得很好,現在真的成了最後的伊甸園。”

“最初伊甸園建造的時候,就有反對的聲音。作物的繁育、培植,飲用水供應,孩子們的培養……将這麽多人類生存必備的資源核心集中設置在一個地方,就算對伊甸園極其有利,但會不會帶來更大的風險。”博士的聲音放低了:“但事實總是證明,基地的能力有限,面臨巨大災難的時候,人類所有的資源也只能集中供應給伊甸園一個地方。我們犧牲一切都要保住它,如果伊甸園不存在,那人類也不複存在了。”

安折明白博士的意思。伊甸園是母親和孩子們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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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博士,問:“所有人都去嗎?”

博士看了他一眼,安折很難形容那個眼神的含義,像伊甸園管理孩子的生活老師看向任性不懂事的學生,可是除此之外,還有淡淡的悵惘和悲傷。

于是安折知道那個答案了,他沒說話。

一個上午就這樣在沉默中度過,瑟蘭回來了一次,但行色匆匆,他的工作很忙。

“我要在這裏待到晚上。”他看向安折:“應急反應部不認得你,你跟着我吧。”

博士道:“交給我就好了,不會把他丢下的。”

瑟蘭思索片刻,道:“好。”

外面,巨大的風聲沒有一刻停止,這來自宇宙、無法抗衡的力量撼動着整個人類的城市,太陽風暴在地球上卷起的飓風勝過歷史上有記錄的所有災難。将手指貼在牆壁上,安折能感受到它輕微的震顫,像一只瀕死的動物最後的掙紮喘息。其實,人類的造物能在這樣巨大的風暴中堅持存在這麽久,安折已經覺得是個奇跡。

下午一點的時候,有人敲開了這裏的大門——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軍官,為首是三位文職軍官,胸前別着代表“應急反應部”的徽章,見到紀博士,站在最前面的軍官微微颔首:“博士,請跟我們來。”

博士道:“開始轉移了麽”

“開始了,預計轉移五百人。”軍官道:“軍方會竭盡全力保證您的安全,我們已經為您在伊甸園安排了住處。”

“謝謝。”博士道。

但下一刻,他看向安折:“但他得跟着我。”

“按照轉移方案,您可以帶一名助手。”軍官對安折道:“請出示ID卡,以便我們核實身份。”

“我的助手已經不在了。”博士手臂搭着安折的肩膀,笑了笑,對安折道:“你的ID卡好像不在身邊。”

安折道:“我只有上校的。”

博士道:“給他們。”

安折乖乖把陸沨的ID卡拿出來,那名軍官接下了,在便攜機器上刷了一下——然後他明顯愣了愣。

“陸沨為了基地去往地下城,現在還沒有消息。”博士挑了挑眉,慢條斯理道:“他家的小朋友還得不到避難權的話……我認為不太合适。”

軍官蹙了蹙眉,走到一旁撥了一個通訊,才回到這裏,道:“他可以破例轉移,身份認定為您的助手。”

博士道:“謝謝。”

“你看。”走在走廊裏,博士對安折道:“如果你早上亂跑,回來晚了——”

安折抿了抿唇,他看見了大廳的情形。

幾十個穿白大褂的研究員簡單排隊,旁邊有軍方士兵看守。一位女士正激動道:“我的助手必須跟着我,我不接受這樣的轉移方案。”

那位軍官道:“轉移方案裏,您沒有助手配額,陳博士。”

“我的研究離不開助手,單獨一個人無法完成那些工作,何況他的造詣并不低于我,也能獨立主持大型項目。”被稱為“陳博士”的女士高聲道:“麻煩請您向上請示。”

“如果您認定失去助手後無法繼續您的研究。”軍官的聲音冰冷無情:“您可能得留在這裏了。”

短暫的愣怔後,她沉默了。

安折跟着紀博士走向另一個方向,樓上似乎也有争執在發生,他聽到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統戰大樓的一層開放了一個出口,安折在那裏上了軍方的重型裝甲車。上車時他短暫地看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陽光刺眼到幾乎能灼傷視網膜,幹燥滾燙的空氣在肺裏橫沖直闖,沙礫落了他一身——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到處是深深的溝壑,像是被巨型怪物的爪子狂亂地撕撓過。

周圍是人們的呼吸聲,這輛車帶了三十個人離開。聽旁邊的人議論,此次轉移,燈塔總共只有五百人的名額,不足全部工作人員的十分之一。

又有人問,那我們的設備和材料呢?

“我們離開後,燈塔整體斷電,實驗室根據重要程度進行評級,重要樣本會轉移到伊甸園繼續保存。”有人回答道。

“哐”一聲,車門落下,裝甲車啓動,車廂內一片黑暗和沉默,博士抓住了他的手。

安折忽然感到這場景無比熟悉。在一個月前,鋪天蓋地的蟲潮裏,他也是這樣登上軍方的卡車,來到第六區,接受審判日的審判。只是那時在黑暗的車廂中抓住他的手的是詩人,現在換成了博士。而那時人們能否進入第六區的标準是沒有被感染,這次人們能否進入伊甸園的标準是過去、現在、未來對基地能否有足夠的貢獻。

無論是外城還是主城,審判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路程很短,很巧,他和博士被安排在了六樓的盡頭,他曾經教孩子們念詩的地方。在伊甸園他吃到了這幾天來第一頓正式的午飯,一碗土豆湯,即使沒有他自己煮的美味,但在吃了幾天的壓縮餅幹和營養沖劑後,這已經算是難得一見的美食了。

博士似乎心事重重,晚上的時候,安折出去替他接水。

茶水間裏有人,白天與軍官發生沖突的那位女士正面對着牆壁啜泣,旁邊是另一位研究員,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許燈塔能撐過去。”

“不可能了。”她聲音沙啞:“地球空氣含氧量已經不足原來的一半了,啓動空氣過濾系統後,新鮮氧氣只會優先供給伊甸園。居民區、軍隊基地,就算是雙子塔,都是氧氣供應的第二序列,撐不過去的。”

這時她擡頭,看到安折,輕聲問:“這是誰?也是我們的人嗎?”

她旁邊的研究員道:“據說是檢測中心紀博士的助手。”

“紀博士能帶助手進來……”她喃喃道:“因為他的成果比我們強。”

“事實就是這樣,”研究員說,“不要為他傷心了,假如能度過這次災難,我們還能夠培養新的助手。”

她鼻尖發紅,眼眶裏全是淚水,聽了這話,卻“哈”地笑了一聲,随即伸手掩住整個臉龐,渾身顫抖。

“你以為……”她道:“我僅僅是……僅僅是因為我的助手才傷心嗎?”

“主城的居民,在外城被炸毀的時候都慶幸自己不是被放棄的那部分,”她聲音斷續:“但他們還是被放棄了。我們今天能站在這裏,是用燈塔其它所有人犧牲換來的……但或許明天就會失去資格,海水淹沒一座島嶼,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只會越來越少,時候快到了。我們……我們到底在堅持什麽?為了整體人類的利益嗎?”

“為了整體人類的利益。”

她躬下腰,劇烈地喘息着:“這個時代在殺人,但人類本身也在殺人。”

“但你必須接受,陳清博士。”研究員輕聲道:“作為得利者,我們沒有替他們哀悼的資格。”

“我知道……我只是,作為和他們一樣的人類同胞,情感上難以接受。”她最後抹了一把眼淚,勉強笑了笑:“還是你想說,我們也沒有擁有情感的資格?”

“……我不知道。”

他們不再說話,安折的水也接好了,他抱着杯子走出了茶水間。一擡頭,他看見瑟蘭的身影在走廊一側一閃,開門進到博士和他的房間去了——于是他加快腳步,想去和瑟蘭打招呼。

門沒關,一線微光透了出來,安折右手搭住門把手,剛想推門,卻聽裏面的瑟蘭道:“安折在哪?”

“和我一起轉移了。”博士道:“你找他麽?”

“他一直跟着你?”瑟蘭道:“我剛剛接到應急反應部的電話,D1344實驗室準備轉移的重要樣本消失了。”

“消失?”博士說:“那個和陸沨有關系的樣本?那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如果它先死亡後憑空蒸發,我不會感到驚訝。”

安折心跳猛地加快了,他手指顫了顫,迅速轉身來到走廊另一側。

“并不是,”瑟蘭道:“反應部找我的原因是儀器上記錄了幾條早上六點的操作信息,操作人是上校。安折在哪?我得找他。”

“他去接水了。”博士道。

“謝謝。”一聲門響,瑟蘭走了出去。

安折站在拐角處的牆壁後,他握緊了手中的水杯。

他知道有一天會被發現,但不知道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茶水間裏那兩位研究員見過他,很快,瑟蘭就會往這裏來找——他不能被找到。

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後,安折望向走廊四周,尋找能夠用到的通風口,但他随即意識到,自己一旦變成菌絲——衣服、ID卡都只能留在這裏,作為确鑿的證據。

他胸膛起伏了幾下,短短一秒鐘內做出決斷,轉身朝這條輔助走廊的盡頭雜物間跑去。那裏有個半開的小門,通往應急樓道,那裏不會很快被找到——樓梯在22層有另一個出口,他和莉莉走過一次,只要找到原來那個露臺,就能離開這棟建築——或者,或者找個隐蔽的地方藏起來,但必須離開6層,越遠越好。

安折順利找到了那個小門,他進去,來到那個陰暗的樓梯間,開始向上爬樓。這地方好像離建築的外壁很近,風聲巨大,并蕩起悠長不絕的回音,空氣很熱——是會令人類窒息的濕熱。

黑暗中除了風聲聽不到別的,他撞上了一個矮小的東西。

安折的第一反應是這裏潛藏着非人的怪物,但是下一刻他的手指摸到了光滑的人類的頭發,聽到了小孩子恐懼的劇烈喘息聲。

他遲疑了一下:“莉莉?”

“安折?”莉莉也喊了一聲。

“是我。”安折道。

“你來了!”莉莉道:“我……我聽說雙子塔開始轉移了,我正想去找你,司南呢?司南轉移了嗎?”

“我不知道。”安折說:“他們說重要的樣本也會轉移過來。”

說出這話的下一秒,他忽然想起,現在異種和怪物能夠無接觸感染了,燈塔不一定會讓司南進入伊甸園。

但莉莉好像松了口氣:“司南肯定很重要。”

她驚魂甫定,靠在樓梯上好一會兒,才又道:“你也來找我嗎?”

“沒有,”安折思索措辭,道:“我來這裏躲一下。”

“有人在抓你嗎?”莉莉問,她又道:“這裏很安全的。”

安折知道莉莉是個和其它人類不一樣的孩子。

“我在這裏待幾天,”他摸了摸莉莉的頭發:“可以不要告訴其它人嗎?”

下一刻,樓梯間亮如白晝,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了他和莉莉的身上,莉莉下意識尖叫了一下,往他身上靠,他伸手護住了這個小女孩,然後擡頭。

雪亮的燈光處,站着一襲白色長裙的陸夫人,他們在燈塔有過一面之緣。

陸夫人身邊是兩位打着強光手電的伊甸園工作人員。

“莉莉。”陸夫人溫和的聲音微帶責備,她明明是對莉莉說話,目光卻看向安折,輕輕道:“這個時候了,為什麽還在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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