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橫穿被黃沙覆蓋的馬路, 它來到小區近前, 還差幾百米, 軟體的足與路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在那光滑的,灰白的膜狀外表上, 看不見眼睛,看不見耳朵,看不見觸角或呼吸孔, 它用什麽方式來感知這個世界?聽覺、視覺, 還是聲波?這決定了他們該用什麽辦法逃離。

西貝道:“怎……怎麽辦?”

陸沨沒說話,他往窗邊走去, 伸手推窗——窗戶卻好像凍住或鏽住了一樣,在第一下推動的時候, 竟然紋絲不動。手臂繃緊,再使力, 窗戶這才發出一聲難聽至極的金屬斷裂摩擦的吱嘎聲,勉強被斜着推開了一道三角形的小縫隙。

漆黑槍口從這個縫隙裏伸了出去,但上校瞄準的不是怪物, 而是對面的街道。

一聲輕微的“砰”響——是裝了消音器的槍聲, 十米開外聽不到。

子彈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轉瞬即逝的剪影,下一刻正中在街道旁邊建築物的窗戶上。

他出野外時用的子彈和審判人類時用的普通子彈不同,貧鈾合金的彈頭,穿甲級別的穿透和粉碎強度。

一聲巨大的聲響,一整張玻璃“嘩啦”一聲碎裂了, 向下掉落在地面上。

怪物的動作明顯頓了頓。

陸沨又擡槍連點幾下,碎玻璃在那個方向嘩啦啦落了一地。

它果然聽到了,那蠕動的足轉換方向,似乎游移不定地停了一下,然後緩緩向發聲處挪動——三分鐘後,卻又停下,放棄原來的方向,繼續向他們所在的小區走來。

西貝下意識後退幾步,臉色煞白:“它……它……能打它嗎?”

陸沨薄唇微抿,他看着那裏,目光凜凜,神情冷靜得可怕。

下一刻,只見他伸手,咔噠一聲,卸下了消音器。

他連續按動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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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一連串爆破聲在怪物周邊的街區劇烈炸出!在過于寂靜的城市,這聲音無異于震耳驚雷。

怪物再次停留在原地躊躇不定,然而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鳴叫忽然在城市的另一端響起。

随即,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那個方向騰空而起,一個巨大的鷹隼一樣的鳥類橫空飛來,它伸展足有幾十米長的翼翅,滑翔的速度比子彈還要快——徑直朝着那團與它體型類似的白色怪物俯沖而來!

怪物發出一聲高頻的尖叫,白膜裂開,伸出無數軟體荊棘般的觸手潮湧一般纏上飛鷹的喙。

一聲沉悶的“噗”聲,飛鷹鋼甲一樣的翅膀刺破了它的身體,怪物吃痛,觸手觸電一樣回縮。飛鷹趁機抽身,一擊之後,立刻振翅向上飛起。遠離那些密密麻麻的灰黑色觸手攻擊範圍後,它在天上盤旋一圈,下一刻,裹挾着刺耳的風聲猛地向下再次俯沖,尖銳的鳥喙直直插入白色怪物身體的中央。

剎那間白色與肉粉色的液體四濺開來,它尖喙裏的利齒咬住了什麽東西。白色怪物瘋狂扭動掙紮間,它軀體過于龐大,周圍房屋震顫轟塌,地面嗡嗡作響。灰色的人類城市裏,兩個難以想象的巨大怪物就這樣撕咬纏鬥——

方圓數百米的地面都沾上了深色的粘液,這場戰鬥以白色怪物面目全非,內髒淌了一地告終。飛鷹将它的一串牽牽連連汁水淋漓的髒器叼在口中,并不留戀,轉身飛向遠處。

安折輕輕舒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理解了陸沨方才頻繁開槍的用意。這座城市裏不一定只有這樣一個怪物,他用槍聲暴露了它的位置,引來別的怪物。

就聽西貝道:“您……您怎麽知道有那個鳥?”

陸沨收槍,安回消音器,轉身,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又幹淨利落。

“不知道,”他道,“賭一把。”

安折望着飛鷹消失的方向,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飛行類怪物好像展現出了無可比拟的優勢。

死裏逃生,他們都沒再說話,寂靜裏,忽然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時候快到了。”爺爺聲音嘶啞:“我活了六十歲,足夠了。”

陸沨看向老人的方向。

他問:“什麽時候?”

老人張了張嘴,他凝望遠方天際,神情有一絲失去理智的瘋狂:“到來……到來的時候。”

“什麽東西到來?”

“說不出的,想象不到的……”他聲音充滿垂死的沙啞:“比所有東西都大的,看不到的,在這個世界上……快要來了。”

陸沨聲音很低:“您是怎麽知道的?”

“我快死了……我感覺得到,我聽得到。”他的聲音緩慢得像拉長了無數倍的呓語。

說這話時,老人擡頭看着城市上方灰暗的天穹,它那麽低,低得駭人,沉沉壓在了視野的正上方。極光那麽亮,那綠色的光芒也變低了,和灰黑的雲層混雜在一起。陸沨說極光這麽亮的原因是基地将人造磁場的頻率調得更強了。

“人長在地上,死在地上。天空……”老人神情安寧,聲音越來越輕:“天空只會越發低沉。”

——最後一個字從口中吐出後,他緩緩将雙手交疊。

雙眼緩緩、緩緩閉上。

西貝雙膝一軟,跪在了老人面前,雙手放在他枯瘦的膝蓋上:“爺爺?爺爺?”

沒有回答。

老人的胸脯停止起伏,他已經離開了。

死亡只在頃刻間。

西貝眼裏怔怔流下兩行眼淚,将臉埋在老人的膝蓋上。

等他終于再次擡起頭來,安折輕聲道:“你還好嗎?”

“我……還好。”西貝呆呆望着爺爺的面龐,喃喃道:“爺爺以前說,他不怕死。他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護礦洞裏的大家。能看着礦洞活到今天,他已經……已經可以了。”

他擡頭望向老人的臉龐,枯槁、布滿灰塵的臉。白發淩亂,某些地方纏作糾結的一團,在昏暗的地下,沒有人能體面地活着。

他說:“我……我去找個梳子。”

他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向其它的房間。

一個遲暮的生命死去了。

在這個房間裏,還有另一個死去已久的生命。安折轉頭看向客廳的沙發,沙發上有一具骷髅。

它的血肉應該是自然腐爛的,因為整個沙發以它為中心,布滿了綠色、黃色或褐色的斑駁痕跡,是黴菌從層生長過的痕跡。

“一開始是超級細菌和真菌、病毒,它們就在人類城市裏繁殖,無差別感染所有人,城市裏全是屍體,去過野外廢墟的人都知道這件事。”詩人曾經說過的話在安折耳邊響起。

他擡頭望向窗外,這是一幢死去的樓廈,一座死去的城市,建築裏滿是骷髅,每一個骷髅都是一個死去的生命。

陸沨看見了安折的目光,還是那樣平靜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目光。但在灰暗天穹的映照下,他那張安靜漂亮的面孔上細微的動作組合在一起,卻又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輕煙一樣的悲傷。

移開目光,看着這座城市,他道:“人類基地建成,全面搜救的時候,基地的力量不夠,很多小型城市沒有得到及時救援。”

安折望着那些綿延不絕無邊無際一片汪洋一樣的建築,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至少要好幾個小時。他輕輕道:“這是小型城市嗎?”

陸沨說:“是。”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在他看來無比寬廣的一座城市,對于曾經繁盛輝煌的人類來說,竟然只是一座來不及救援的小城。

那麽在災難時代到來之前,人類的世界到底有多麽宏偉?他不知道。

而這樣一個宏大的整體漸漸淪陷的過程——想象這一幕,他好像看見黃昏時分巨大的夕陽漸漸漸漸沉入黑色的地平線,一場曠日持久的死亡。

“哐當——”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隔壁卧室裏,忽然傳來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響。

陸沨問了一句:“怎麽了?”

沒有回答,只有西貝顫抖的呼氣聲傳來。

陸沨蹙眉,拿着槍,轉身走了過去,安折跟上。

房間空空蕩蕩,沒有怪物或敵人,但西貝背對着他們,後背正劇烈顫抖着。起先安折以為他在哭,接着,走到他身旁後,安折看見他死死注視着手裏的一把梳子。

安折一時間難以形容那是怎樣的一把木梳,因為它并不是一把,而是由兩把融合而成。那是最普通的一種褐色木梳子,有十厘米長的手柄和細密的梳齒,兩把同樣普通的木梳的手柄嚴絲合縫地長在了一起,像是由同一塊木頭雕琢而成。梳齒傾斜45度,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像一條雙頭蛇吐出了它的信子。

可它們如果一開始只是兩個普通的梳子,怎麽會長在一起呢?

木頭,一塊木頭的制品,最尋常最安全的東西,卻因為這詭谲超出常識的外表,帶來了最無與倫比的恐怖。

陸沨大步走向西貝獲得梳子的那張梳妝臺。這顯然是大災難時代前一個女性的房間,象牙白的梳妝臺上擺着無數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用具。

陸沨伸手去擦鏡子上的灰塵,擦掉一層,下面卻還有一層,灰塵像是長在了鏡子裏面,鏡面總是霧蒙蒙的,把他們的身影也扭曲成一團黑色。

安折望着這一切,忽然想起自己攀爬外城的城牆時,沙子落下一層,裏面卻還是沙,仿佛城牆變成了沙與鋼鐵的混合物。

陸沨不再看鏡面,他擰眉,目光掃過那大大小小化妝的用具,最後伸手抽出了一副生了鏽的長鑷子——也不是鑷子,因為這只金屬鑷子已經和一支塑料修眉刀黏在了一起,它們中間“X”形交叉連結的部分融為一體,天衣無縫,說不清是鋼鐵還是塑料,或者說是一種全新的人類不曾知曉的材質。

啪嗒一聲,西貝手指顫抖,梳子掉在了遍是灰塵的地板上。

“這個城市……”他說:“是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嗎?我們……我們快走吧。”

“不是這一個城市。”陸沨道。

他望着那黏連在一起的鑷子和修眉刀,只說了三個字。

“發動機。”

這平平無奇的三個字,在此刻驚雷一樣落下。

如果發動機的內部也産生了這種詭異的融合和改變,那飛機失事就是注定的。

安折俯身撿起了那枚梳子。看不見任何拼接的痕跡,但柄上的雕花是混亂的,混亂又瘋狂,無法想象是用怎樣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就像那本飛行手冊上漆黑的伸出觸手四處擴張的字跡。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突然,陸夫人化身蜂後飛往無邊無際的天空前說的那句話在他耳邊響起。

她說:“人類的基因過于孱弱,感知不到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

“我們都會死。一切工作都是徒勞的,只是證明了人類的渺小和無力。”

一個念頭劃過他的腦海,像閃電劃破天空。

如果,如果說……當人與怪物、怪物與怪物産生空間上的重疊或接近,會發生基因的污染——不,錯了,完全錯了。

“基因……”他喃喃道:“不是基因……”

問題根本不是基因,或者說不完全是基因。污染是一個生物和一個生物之間,血肉之軀的混合與重組,只是這種改變藉由基因的改變來完成。

如果,如果這種事情會發生,如果一個活物的屬性會瞬間改變,為什麽別的東西不能?生物的身體,和那個DNA的螺旋,與世界上其它沒有生命的物質又有什麽區別?

所以紙張和木頭也會相互污染,所以鋼鐵和塑料也會。

——那麽世上一切有形之物都會。

只是這個進程在漸進地發生,這場洪流剛剛開始奔騰,它以生物基因的污染為前兆,剛剛顯露在人類的面前。

地磁消失的這些天,那些混合類怪物瘋狂地進食,瘋狂捕獲別的生物的形态來壯大自身,像人類囤積糧食應對冬天,它們是不是已經感覺到了什麽?

西貝聲音顫抖:“到底……”

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時代?他們面臨着的到底是一場什麽樣的災難?正在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是什麽?是什麽?

一道電光劃破天際。窗戶振振作響,來自曠遠萬古的風哭嚎着發出悠長的響聲,從縫隙裏灌進房間,他們的衣角被刮得飛起來,獵獵鼓動。

安折擡頭,他和陸沨怔然對視,那雙冷綠的眼睛裏晦暗深沉一如外面的天空。

在他們對視的這一瞬間,一聲炸雷在天邊響起。蒼穹更加低沉,茫茫的天地之間,傾盆大雨嘩啦啦傾瀉而下。

雨幕裏,外面所有東西都看不到了,聽不到了——無邊無際的灰暗,無邊無際的虛無,無邊無際的恐怖。

陸夫人溫柔圓潤的聲音,爺爺枯槁嘶啞的嗓音,它們重疊在一起,在安折耳邊突兀地響起來。

——“時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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