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克裏斯停下腳步,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魯莽。
每年七月一日是聖塞西爾節,節前節後半個月是提比斯防線的軍隊一年一度的暑假。許多人會來到距離防線最近的大城市艾博裏,艾博裏能得到豐富的收入和一大堆沖突。這個月是艾博裏巡警隊最忙碌的日子,因此等軍隊們的假期結束後,巡警隊也有一個月的休假。
加入巡警隊以來的第一個休假,克裏斯謝絕了同事們的邀請,孤身一人北行。他将一個月的薪水花在了傳送陣上,在假期開始的第三天抵達亞默南最北端的阿鈴古。
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鈴古是亞默南國宗教氣氛最濃厚的地方,這兒不僅是“牧羊人搖籃”聖安德魯神學院所在之處,還是教皇陛下的住所。城裏所有人都是非常虔誠的信徒,他們很樂意告訴旅人如何朝聖。
但打聽神學院裏發生了什麽,那又是另一回事。神學院伫立在山頂,與世隔絕,對市民而言完全是雲端上的存在。這些虔誠的信徒對“未來的教士大人”懷着深深的敬意,覺得那是不可談論之人。克裏斯的詢問四處碰壁,根本沒人知道神學院中發生了什麽,更別說知道安娜。蘇利文被如何處理。
在艾博裏轟動一時、至今還有種種傳言在流傳的蘇利文慘案,在這裏居然沒一個人知道。說起蘇利文,信徒們所知的只有那位聖蘇利文。
“整個蘇利文的人幾乎都被殺死了。”克裏斯告訴他們。
“天主保佑!”老板娘嘀嘀咕咕祈禱了一陣,安慰道:“一定是天主把他們召去了,他們從此再不必受苦,聖蘇利文閣下一定會保佑他的子孫!”
克裏斯熱血上頭,自己爬上了雪山。他來到聖安德魯神學院恢弘的大門前,卻被告知沒有許可不得入內,打聽也不行。門衛是個油鹽不進的苦修士,克裏斯眼見着再要求下去他就要叫人,只好匆匆離開。
唯一可知的是安娜。蘇利文就在學院裏,聽到這個名字,門衛臉色都不好看了。看起來那個愉快殺人犯在進入神學院後并沒有悔改,她現在怎麽樣了?她到底做了什麽?私下審判中她為什麽會被赦免?她因為什麽犯下弑親之罪?這些疑問已經困擾克裏斯多時,讓他至今放心不下。
下一日他依然來到了神學院,帶好了一天的幹糧,繞着神學院轉圈,企圖找到突破口。下下日亦然。神學院占據了整個山頂,不少地方有看守,好幾次克裏斯都險些被巡林人發現。山上冷得不正常,七月份居然和艾博裏的冬天溫度仿佛,克裏斯險些在大夏天被凍出毛病。這些都不算大問題,讓他沮喪的是一無所獲,苦修士緘默不語,神學院學生根本不出門,克裏斯荒廢了半個假期,別說替天行道,連安娜。蘇利文這個名字都沒聽到過。
或許我太想當然了。克裏斯苦笑道,我只不過是巡警隊的一員小兵,在這裏無權無勢也沒有人脈,難道能指望安娜。蘇利文從天而降嗎?
砰!
有只動物從樹上掉了下來,砸到灌木上,發出“卧槽”的一聲……咦?
克裏斯急忙沖過去,把本以為是動物的那個人翻過來。這人黑色的袍子被樹枝勾得破破爛爛,臉上也髒兮兮一片,但克裏斯一見之下立刻呆住。他擦掉對方臉上的污漬,失聲驚叫道:“安娜。蘇利文?!”
從天而降的可不就是學院的魔女嘛。
安敘從洞裏爬出去,出去了才發現自己到了學院外部。面前是郁郁蒼蒼的樹林,沒有可以打劫食物的同學,也沒有能混進去的食堂。
今天的飯要到傍晚才發,安敘覺得自己一秒都等不了。她決定去叢林裏覓食。樹林好啊,樹林裏面都是寶,有菌菇啦,鳥蛋啦,兔子什麽的,講真的她覺得現在自己可以一口氣吃十只兔子,生吃都行。再不濟,這兒能吃的草種類還多點呢。
但是有鳥蛋吃當然還是吃鳥蛋為好,安敘發自真心想吃番茄炒蛋,糖氽蛋,茶葉蛋,皮蛋,鹹鴨蛋,啊,讓她淡口吃鹹鴨蛋都行。對着光一照,看到空的那頭敲開,把殼和外面的那層膜剝掉,露出裏面滑嫩潔白的蛋白。拿起筷子戳一戳,外婆做的鹹鴨蛋蛋白柔軟,筷子一下子就陷了進去,在凹陷處湧出了金黃色的蛋油……再想下去豈止要流口水,都要饞哭了。安敘頓時變得心無旁骛,一門心思擡頭尋找鳥巢,一雙眼睛兇光閃爍。
這就是為什麽她不記得找漿果先墊一點肚子,也是為什麽她拼了老命爬上找到的第一棵有鳥巢的樹,在發現那個鳥巢裏空無一物後力氣盡失,直直跌了下去。
“安娜。蘇利文?”
她被人翻了過來,聽見有人在叫她。安敘氣息奄奄地睜開眼睛,也不管對方是誰,伸手抓住對方的褲腿,慘兮兮地說:“有沒有吃的啊?我好餓……”
跌份?丢臉?尊嚴是什麽,可以吃嗎?她都餓得快說不出話了!
克裏斯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重逢見到的竟是這樣的畫面。
蘇利文小姐小姐手上戴着鐐铐,那種苦修士和犯了罪的異能者戴的神罰之鎖。她那頭最好的金羊毛一樣的頭發仿佛被人随意絞掉了,剩下短短一茬,胡亂支棱成一片,污濁地黏在一起。曾穿着最上等衣料的身軀被髒兮兮的土布黑袍裹着,袖口和領口都大出一截,露出裏面瘦骨嶙峋的身軀。她看起來完全沒長大,反而更瘦弱了,簡直皮包骨頭。
那個殺戮後大笑的魔鬼似乎已經消失,這裏只剩下一個柔弱的少女,低聲下氣地央求他給點吃的。
克裏斯混亂了片刻,掏出懷裏吃剩下的午餐,把那一小塊黑面包遞給對方。少女眼睛一亮,一口咬了上去,很快開始狼吞虎咽,險些把自己噎住。還好克裏斯準備充分,把水囊也遞了過去。安娜躺在地上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一臉幸福,像只倉鼠。
克裏斯抓住袍子想扶起她,卻嗤的一聲把袍子撕破了。黑袍撕開的地方露出少女的脊背,能看見突出的脊柱,還有蒼白皮膚上遍布的青紫傷痕、已經愈合成疤痕的鞭傷。克裏斯冷不丁想到小時候喂養過的流浪貓,毛皮上都是傷疤,瘦得能看到骨頭,後來被堂弟取樂鎖進櫃子,活活餓死了。克裏斯覺得胃都不舒服起來。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把安嚴嚴實實裹住。少女依然專心致志吃個不停,對袍子被撕破或披上外套沒有一旦反應。克裏斯感到心中一痛,倒不是他對這個人突然有了什麽感情,那只是人類最普通的同情和惋惜,像看天鵝落難。
——要是安敘知道對方在想什麽的話,大概會破壞氣氛地笑噴吧。“天鵝?你早幾天來就能看到下水道味兒的天鵝了。哇,幾個月不洗澡的主角口味太重口了點。”她會這樣說。對,忏悔室有盥洗間,夠上個廁所和洗個臉,洗澡什麽的就別妄想了,設計的人也沒指望把人關裏頭幾個月。三天前她被帶出來,那個氣味簡直……戒律堂的人法外開恩容她洗個澡,大概怕她把苦修士都熏昏過去。
安敘挨餓的時間其實不長,會這麽瘦巴巴主要得怪精神力太強,身體過載。至于身上的傷口,新鮮淤青看起來可怕,但她又不痛,不如說不痛才是罪魁禍首。人類的痛覺是為了自我保護,蘇利文小姐不會疼痛,沒輕沒重,至今也只能勉強做到別弄出骨折。磕磕碰碰嘛,真的沒辦法。
克裏斯深吸一口氣,警告自己別被同情心弄昏頭。他依然沒搞清各種真相,難道要為罪人看起來很可憐就放松了警惕嗎?但這沖擊性的重逢讓他的滿腔戒備和敵意無處着落,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蘇利文慘案和後續處置中疑點重重,不該一開始就帶上偏見給嫌疑人定罪。
他東想西想這會兒,蘇利文小姐已經吃光了他的午餐。“謝謝!”她輕輕說,舔了舔嘴唇,把嘴邊的面包屑都舔了個幹淨。做完這一切少女期待地看着克裏斯,一雙閃閃發光的淺金眸子像望着你口袋的流浪貓一樣難以招架,克裏斯不知怎麽的就把手又伸進懷裏去了。他摸索着身上的口袋,掏了半天都沒掏出什麽,慚愧地把空着的手拿出來,對方的眼睛立刻黯淡下去。
“你知道哪裏有鳥窩嗎?”她細聲細氣地問,“我可以爬上去,分你一半。”
“這個季節的雛鳥都已經孵化了。”克裏斯提醒道。
“小鳥也行啊,烤小鳥……”少女吸溜了一下口水,憧憬地說,“我就想吃個蛋,或者肉,我剛才還看見兔子來着,跑那麽快,抓不到,啊,烤兔子,一口都行,要烤得焦紅往下滴油……”
說到這裏她的肚子又咕嚕一聲叫了起來,這副受虐兒似的樣子實在叫克裏斯看得難受。他抿了抿嘴,問:“你在哪裏看見過兔子?”
十五分鐘後克裏斯架起了烤架,用匕首剝下兔子的皮毛,把它穿上樹枝烘烤。這附近早被教士們清理過,有威脅的大型異獸早被清理掉,只剩下小型品種,比如難以根除的疾風兔。兔子基數巨大,遍布整個亞默南,亞種衆多,其中難免誕生不少異獸,好在異能基本只是跑得快。克裏斯熟練地将烤熟的兔子肢解,可食用部分放到一片摘下的大葉子上。最後切割到頭顱,他發現裏面并沒有晶核。
看來是種晶核不在腦袋裏的亞種,克裏斯轉頭去看已切分出去的部分,驚覺葉子上的肉早就消失了大半。蘇利文小姐無聲無息地狼吞虎咽,被他吃驚地一看,對着最後一條腿張開的嘴巴沒咬下去,有些羞赧地把它放回了葉片上。衣食足而知榮辱,此話不虛。
克裏斯切開最後一條腿,裏面沒有晶核。他連忙擡頭去看對方,蘇利文小姐幸福地打着嗝兒,看不出有什麽不對。
“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他小心翼翼地問。
異獸都有晶核,但晶核可不是用來吃的。它更像施法材料,異能者臨時抽取其中的能量補充異能,不同人不同晶核有個飽和值,到一定程度就無法再使用。黑市中流傳着異獸晶核的淬煉物,被稱為“魔鬼之血”,這個倒是用來喝,有一定幾率能讓人獲得異能,但藥性暴烈,致死率很高。晶核的毒性可見一斑。
“沒,特別舒服,謝謝你!”安敘口齒不清地說,“你真是個好人!”
這大概只是跑得有點快的普通兔子吧?克裏斯不确定地想,鑒于剛才他在兔子冒頭沒多久就一飛石砸死了它,這玩意有異能沒異能很難看出來。
“不客氣。你……”克裏斯動了動嘴唇,把原有的疑問咽了下去,“你是聖安德魯神學院的學生嗎?”
“是啊。我是安。”安敘點點頭,一邊控制不住地舔手指,被久違的飽腹感治愈。要是有尾巴,她現在肯定搖晃個不停,都要從喉嚨裏發出惬意的咕嚕聲了。她這才擡頭看向救命恩人,哎喲,這位天使長得不錯啊?
不能怪她,剛才她被餓得眼冒金星,後來又被英俊的烤兔子奪去了視線,這會兒才飽食思……咳,這會兒才有力氣注意誰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是位個子挺高的年輕人,面龐還有種青澀的柔和感,一頭燦爛的金色短發,藍眼睛,和蘭斯那種灰蒙蒙的藍色不同,蔚藍得像海面一樣。我剛才應該擡頭的,安敘懊惱地想,這張臉多下飯啊。
簡而言之,是個帥哥。安敘已經開始思考自己帶入了哪個明星的臉了,想了一圈都沒想出來。
“我是克裏斯。菲爾德。”他說。
話音剛落,遠遠的傳來了悠揚的鐘聲。安敘“啊”了一聲,急忙站起來,說:“我得先回去啦!他們發現我跑出來就不妙了。”
更重要的理由是晚上發食物她就領不到了,挨過餓,安敘完全成了倉鼠病患者,巴不得把所有能得到的食物儲備下來。不過這種理由嘛,說給帥哥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克裏斯愣怔了一下,問:“你準備回去?”
“是啊。”安敘不假思索道,“我太餓了才偷溜出來的,還是得回去。我們明天見好不好?我一有機會一定會報答你的!”
克裏斯看着她,的确聽到了與所說的語言相通的心音。他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說:“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我們相同時間見。”
事情就這麽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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