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相信我嗎?”司铎問。

這名俊秀而年輕的司铎有一頭漆黑柔軟的短發,墨色的眸子仿佛要把人的視線吸進去。他的黑白立領、黑色長袍和玫瑰念珠無不籠罩着聖潔的氣息,即便面孔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也不能将那種神之牧羊人的威嚴神聖減弱一份。

躺在地上的傷員張大眼睛,焦點渙散的眼珠被司铎的語言吸引。他茫然地看着對方,雙手按着腹腔的創口,以免腸子從裏面掉出來。司铎提高了聲音,嚴肅地喝問:“你相信神嗎?”

傷員開始吃力地點頭,亞默南哪有會說自己不信神的人呢。司铎的眼神柔和下來,他的手向前平伸,懸停在傷口上方,微微彎曲手指。那是教會治愈者常用的治療手勢,傷員看着他左手的玫瑰念珠,臉上露出深深的渴望。

“那麽,你将被治療,因為信者必将得救。”司铎輕柔地安慰道,“我主拯救地上一切信徒,使你我不必遭受離別與苦痛。請看好,我的手會開始釋放治愈之光,你的傷口将從內髒到皮膚全部愈合。”

如他所說,他的手掌下出現了柔和的光彩。傷員曾見過治愈者給村長療傷的樣子,碗口大的傷口連一道疤都沒留下,如今司铎掌中的光輝和傷員見過的沒一點不同,他也要得到這奇跡的眷顧了嗎?不用死了嗎?為什麽司铎大人會來治療他這樣的小人物?傷員懷着一肚子疑問和希望,看着異獸留下的致命抓痕一點點變小,直到了無痕跡。

“神啊……”他震驚地拿開手,看着撕裂的衣服下露出光潔的皮膚,狂喜道:“謝謝您!司铎大人!謝謝!”

“這都是因為你虔誠的信仰。”司铎微笑道。他看着傷員一骨碌爬起來,又是蹦又是跳,享受着本以為要失去的生命。他含笑接受了傷員的千恩萬謝,那雙黑眼睛裏卻沒有笑容或感動,評估的目光冷靜地籠罩着那位被治好的傷員,看着他興沖沖向門外跑去。

然後摔倒在地。

傷員喉中發出窒息的嗬嗬聲,迷惑地把手伸向肚子,碰觸到溫熱的鮮血。消失的創口再度出現在原處,因為沒被按着,敞開得仿佛一張大笑的嘴。髒器跌了一路,像蛞蝓爬過留下紅色軌跡,只有一小段還與他的腹腔相連。傷員顫抖着伸手想把它們塞回去,手剛抓住腸子就不動了。

司铎閉上眼睛,深深地嘆息。

“願你我心中沒有憂愁,因為主的國中有許多住處……”他雙手合十,閉目念起悼亡經。念完他睜開雙眼,遺憾地看着屍體,說:“看來你的信仰不過如此。”

一名苦修士走了進來,躬身向司铎行禮。司铎點頭回禮,向後退了幾步,而後,四只狼灌爬了進來。

這些狼灌色彩鮮亮,每一只的爪子都比普通同類碩大,毫無疑問是帶着晶核出生的異獸。奇怪的是,它們并沒像一般的異獸一樣,毫無道理地攻擊人類甚至同類,反而一只只目的鮮明地對着屍體爬去。它們的爪子在屍身上劃出一道道裂口,被抓過的地方很快軟化成一片肉糜。這群狼灌在肉糜上狼吞虎咽,不久,整個小木屋中就只剩下一片暗紅色,當地人一看就能知道發生過什麽。

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被異獸吃掉的村民,在靠近汶伽羅防線的村子裏,每年小獸潮都有人這樣死去。

苦修士喉中發出了野獸般的怪聲,吃飽喝足的狼灌聞聲離開。一頭最大的狼灌走到門邊,似乎被什麽所誘惑,忽地又轉身往屋裏去了。苦修士加大了聲音,狼灌焦躁地搖頭擺尾,就是不肯乖乖出來。

一道電光在空氣中閃過,準确地擊中了狼灌的腦袋。它沒劈爛狼灌的頭顱,卻輕松奪走了它的生命。饒是如此,皮毛烤焦的味道仍讓司铎睜開了眼睛。

從狼灌開始進餐起,司铎就一直在閉目調息,仿佛篤定自己将安然無恙。盡管不害怕鮮血,他也不喜歡看這種血腥污穢的畫面。

“我希望下一次它們死在屋外,伊娃。”他蹙眉道,屋外作苦修士打扮的女人俯身致歉。司铎正要出去,一只烏鴉拍着翅膀飛進屋裏,停在男性苦修士的胳膊上嘎嘎鳴叫。司铎耐心等待,直到苦修士把餌料喂給烏鴉。

“有好消息嗎,以撒?”司铎問。

苦修士開始對他打出修士們的手語,名為以撒之人因為口不能言被父母舍給苦修院,長大後卻覺醒了獸語異能。待他“說”完,司铎笑了起來。“阿鈴古的蠢貨。”他說,“他們把自己都騙過了,真以為自己是神靈的守門人了嗎?還真是和教皇陛下一樣自相矛盾。”

司铎有一個接近神靈,至少最接近“衆仆之仆”的出身,他在光明教氣氛最濃厚的阿鈴古長大,飽讀經文,從小聰敏,可以說是亞默南最傑出的司铎之一。但當他談起阿鈴古、神靈和教皇,他的語氣中卻沒有多少敬重。他毫不客氣地嘲諷着,臉上依然帶着溫柔慈悲的淺笑。

“‘神眷之人’可不能荒廢在那裏。”他摸着下巴,思索着,“苦修士小院是最糟糕的選擇,哪怕禁閉室都比它好。但光關在禁閉室對我們來說毫無用處,她必須出來。”

以撒和伊娃站在原處沉默不語,仿佛對司铎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這樣很好,司铎本來就不是在讨論。

“我得寫一封信。”他自語道,“就這麽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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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铎的傳信鳥飛向阿鈴古的時候,克裏斯與安的每日聚餐還在繼續。巡林客先生愁苦地托腮,看安心滿意足地吸溜着湯。

套話進行到今天,克裏斯覺得已經沒法得到進展了。不是說安思維缜密嘴巴很嚴,她從來一問就說,特別是忙着進餐的時候,嘴巴和腦子中間簡直只有一條直線,讓巡警隊的套話技巧無用武之地。但她配合歸配合,那些提供的答案卻毫無參考價值。

“你沒見過巡警隊員?”

“嗯,這個名詞還是你告訴我的呢。”

“所以蘇利文慘案那天晚上,出現的人不是你?你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在蘇利文莊園醒的。”

“等等,那你怎麽會沒見過巡警隊?你醒來時看見了屍體,又失去意識了嗎?”

“沒啊,我白天醒的,女仆帶我去見一群人來着。”

“呃,所以你‘醒來’時蘇利文家的人都還活着?”

“是啊。”

“你把他們殺死了嗎?”

“沒啊。”(我只是想讓他們消失,心想事成的夢真棒,安敘想。)

克裏斯萬萬沒想到,全是實話的回答能造成這種鬼打牆。他目前只能确定,名為“安”的靈魂在蘇利文慘案那天首次出現,或許是被當做廢物alpha的壓力所致。

慘案後克裏斯曾到處打聽搜尋過安娜。蘇利文的資料,得知這個貴族少女天生身體不好,被關在家裏,缺乏朋友和游戲。聽說那是個非常膽小的女孩,安靜而怕生。越是這樣自閉壓抑的人,爆發起來越可怕。

她可能在壓抑中産生了巨大的異能,能力失控殺死了所有人,此後陷入自我逃避的沉睡,把身體留給新生的靈魂“安”;又或許她的爆發制造出了新生的靈魂“安”,把一切都交給她,讓安一無所知地殺死了“并不認識”的親屬們。

無論哪種可能性,克裏斯都覺得很難給安定罪。

“殺人是不好的。”他幹巴巴地說。

安從熱乎乎的菌菇湯裏擡起臉來,好像覺得他的糾結十分好笑。“你還在想那件事呀?”她說,“你說自己是執法者,難道沒見過死人?我們這邊處刑這麽嚴重,還以為這個世界處處嚴刑峻法,死刑不會少呢。”

克裏斯為她所說的話嘆氣。套話中他知道了安在學院裏的遭遇,覺得神學院遠沒有山下市民的幻想那樣美好。牧羊人的後花園是這樣的地方嗎?難道神和祂的仆人不是溫柔又慈悲的嗎?讓一個幾乎還是孩子的病弱年輕人受笞刑,被孤立,餓到去吃草,有些過分了。

如果說與安的交談讓克裏斯對神學院的幻想破滅,在巡警隊的生活就是曾經夢想的幻滅。巡警隊的确保護民衆,但更保護有錢有勢的人,在灰色地帶牟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是正義的維護者。克裏斯為了保護貴族在戰鬥中殺死了一個農夫,為此得到了表彰,但後來他發現,農夫攻擊貴族是因為對方為一己私欲逼死了他的孩子,一名新生的omega。

“死刑和謀殺又不一樣!”他像要說服自己,堅定地回答。

“死的不是好人,那就沒差啦。”安敘嘀咕道,“他們說起話來可草菅人命了,我打賭,這種大家族的自大狂肯定手上都不幹淨,弄死誰都不冤枉。”

克裏斯不贊同地看着她,安敘坦然看回來。一個聲音在克裏斯心中低語,說安很可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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