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記得回家

四年前她沒有哭，四年裏她也沒有哭，四年後的今天，聽到徐家人對她的惦記，她再也控制不住，就這樣哭了起來。她竭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不想太過難堪，可淚水止都止不住。枉她為桑赫斯特的高材生，素以自制力著稱，這一刻，淚水泛濫，如長江決堤，前塵往事如彎刀般剮着她的心，她只想這顆心就這麽死了，好去賠了大哥的一條命。

老爺子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她，這個丫頭是那般伶俐，也是那般堅強。她的身世崎岖，是個私生女。老爺子認識她十多年了，任人如何欺辱她，她都淡然處之，從來不往心裏去。他猶記得，她跟李靜說過的話，“小靜，我媽媽肯定是愛極了那個男人，才會和他生下我的，就為這，我心裏是感謝媽媽的，我能來這個世上，多虧了她！”

十多歲的孩子，學會了感恩，這是怎樣得天獨厚的心性？只是，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孩子，會背負上一條人命。老爺子起身走到安九歌的身邊，擡手撫在她的背上，慈祥的聲音像是一劑良藥，撫平了安九歌心頭的痛，“孩子，老将軍已經失去了一個孫子，你還想他失去一個好孫媳婦嗎？”

安九歌的心往下一沉，痛得有些麻木了，她擡起頭，看向老爺子，“李爺爺，我，我……，哥哥他……”她和驚墨之間，還要怎麽繼續？

“別想這些啦，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爺爺以為四年了，你早就想透了，誰知道，你這丫頭還鑽在牛角尖裏。你大哥，他是個軍人，也是個男人，他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

“話雖如此，可大哥，他是為了救我才死的，他擋在了我的前面，我看着他倒下，他一身是血，我永遠忘不了，他還對我說，讓我不要哭……”安九歌搖着頭，失聲痛哭，大哥是那樣好的人，每一次從部隊回來，都會給她帶件禮物，只要他在京都，她的家長會都是大哥去參加，老師若是在會上表揚了她，他高興地給她許下各種獎勵。

“小九這麽乖，大哥都不知道獎勵什麽才好了！”

“小九長成大姑娘了，再過兩年就可以入伍了！”

“小九，大哥回來了，回家吃飯吧！”

……

從此後，從此後，大哥他不在了，他再也不能撫着她的頭用自己的身體比劃，看她有沒有長高；他再也不能惦記着她的學業有沒有長進；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在電話裏說“大哥回來了，小九回家來！”她的大哥，在四年前，死在了玉龍雪山下，一顆飛彈擊中了他的心髒，從此，他去了天國。

“小九，記得回家！”

這是大哥最後跟她說的一句話，他怕自己無臉回家。他曾經是徐家的太子爺，是特種部隊的掌舵人，是京都無數名門淑秀的夢中情人，是她和驚墨心中的神，最敬愛的大哥。有他在，她和驚墨可以肆意地玩，無須顧忌前程，因為徐家有他撐着；有他在，她和驚墨可以做這世間的任何事，因為出了事，有他頂着。

從來沒有想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大哥會走，他才二十八歲啊，連女朋友都沒有，他握着這世間最錦繡的前程，他的青春還沒有來得及燃燒，他把生的機會留給了她，他把他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八歲的年華。

有時候，安九歌會想，心髒被子彈擊穿，那一刻，大哥是不是很痛很痛？

四年了，天上的大哥，是不是都等不及了，當初用槍口對着他們的人，是不是活得都忘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事？那一年，二十歲的自己，雖然也是國防科大的學生，可成日裏頑劣調皮，子彈朝着她打過來時，她連一點警覺都沒有，是大哥撲向了她，為她擋了那顆子彈，丢了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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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遞過來紙盒，安九歌抽出紙，将臉上擦拭幹淨，她仰起頭，臉上已是平靜，如若不是紅紅的眼，沒有人看得出她曾經哭過。她複又執了水壺，灌水燒開，手上有條不紊。

李老爺子看在眼裏，心裏已是贊嘆一聲，“九歌喝什麽茶？”

“李爺爺這裏有什麽好茶？”

換了個話題，安九歌便輕松了許多，她一一拿起茶罐打開來看，各個評點了一番，選了大紅袍，道：“李爺爺，晚上還是少喝點茶，我泡淡一點。”

“無事，無事，老頭子我不忌這些，再晚喝，我也能睡着。”

“紅茶性溫，養生不錯，卻不安眠，晚上盡量不要喝。”安九歌邊說，邊用茶撥把茶撥到一個汝窯茶壺裏，待水開了，便開始沖茶，“李爺爺，紅茶不經沖，水溫不要太高，沖的時候對準壺壁，避開茶葉。”

“好，好！”老爺子看得眼睛都不眨，看着安九歌标準到極致優雅的動作，心想，自家那孫女兒，只怕下輩子重新投胎也學不來這些，“九歌有時間以後要常來啊！”

“好的，李爺爺，您要是想學茶道，我有時間就過來教您，順帶還可以品嘗您這裏的好茶。”安九歌笑着道。

“你要想喝好茶啊，你爺爺那裏多得是呢，我這啊，都是你爺爺淘汰下來不要的，我撿回來喝着玩。”李老爺子笑着道。

安九歌抿嘴一笑，她執了茶壺，沏了兩杯茶，一杯遞給老爺子，自己留了一杯，端起來邀老爺子，“李爺爺嘗嘗，四年沒有玩了，手都生了，也不知能不能喝了。”

自然是能喝的，有些本事是前世帶來的，是骨子裏生就了的，比如茶道于安九歌，比如琴棋書畫于安九歌，比如她的容貌她的氣度她那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清貴芳華。安九歌打從三歲便跟着外公學這些，一代宗師心疼外孫女沒有父母，把對女兒的一腔愛和思念全部都投注到安九歌的身上，前朝皇室綿延傳承的雍容華貴熏陶出了安九歌這樣極致的優雅。

祖孫倆又說了些別的，除了茶道能說的東西很多，比如桑赫斯特和國防大在教學上的差異，現代電子信息對戰争的影響之類的，末了，老爺子還是不放心地問，“九歌，你回來，有什麽打算？”

打算？安九歌眯着眼看了會窗外的漆黑夜幕，一時想不起要做什麽，她收回目光，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老爺子，笑着道：“李爺爺有什麽建議？”

“你是碩士學位，到國防大來教學也是夠資格的，女孩子當老師也挺好的，你要是願意，爺爺來安排。”李老爺子道。

安九歌卻搖了搖頭，她沉吟片刻，低頭道：“李爺爺，我暫時還有點事要做，恐怕去不了國防大。”

“那等你想去的時候再和爺爺說，要不去特種部隊？”不得不說，老爺子年紀大了，還有點惡趣味。

想到特種部隊現在是徐驚墨在掌管，安九歌苦笑一聲，“還是算了吧！”她要做的事，終是不能和組織扯上關系的，她要走的路，與驚墨也是一條相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