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噩夢

門鈴聲突然炸響。

情人節後的第二天,印桐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他躺在床上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意識仿佛還停留在剛才的夢魇裏。

這不是他第一次夢到那個教室,也不是他第一次從睡夢中驚醒。這兩年來他做夢幾乎做成了習慣,要是哪天沒夢到什麽東西,恐怕自己都會覺得不習慣。

然而享受是不可能的,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享受恐懼帶來的心悸和腿抽筋,更別提這種一覺醒來滿身臭汗的狀态。

再多來幾次,他估計就被腌成鹹魚了。

清晨7:49,印桐翻了個身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自己還在抽痛的小腿肚子,趿着拖鞋一瘸一拐地進了衛生間。

他把自己扔進浴缸裏,大腦放空哈出一口冷氣,望着頭頂挂滿水珠的天花板,試圖回想起夢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兩年前最開始做噩夢的時候,他的夢境裏只有一副孤零零的桌椅,他站在上帝視角看着自己坐在椅子上,枕着桌面睡得正沉。後來夢境裏多了一間空蕩蕩的教室,再後來教室裏多了些翻倒的書桌和散落的雜志,再後來殷紅的夕陽灌進冰冷的玻璃窗,走廊外突然多了一些奇怪的腳步聲。

他用了将近兩個月的時間打開了教室的後門,用了将近兩周的時間“看清”那條夕陽下的走廊。

用了三天時間,看清了那具躺在走廊裏的屍體。

身臨其境。

血淋淋的倒計時仿佛還黏在他的視網膜上,附着着令人作嘔的腥臭攪動着他的胃袋。印桐閉上眼睛調高了浴缸的溫度,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着吐出去,仿佛這樣就能将所有的恐懼揉成一團,一起趕出身體。

人的記憶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他很難解釋自己的噩夢究竟是怎樣一個運行機制,畢竟他連續夢了兩年多,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玩意起源于什麽。按照搜索引擎上的說法,意識是各種物質的結合體,它只能結合物質,而不能憑空創造物質。

也就意味着這些奇怪的場景勢必和他的經歷有關,他一定是從什麽地方接觸過這些東西,才能讓它們真實地反映在自己的夢境裏。

那間教室,一定是他曾經很熟悉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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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就存在于被他遺忘的過去。

玄關門鈴聲驟然響起,宛若一道驚雷般喚醒了印桐的意識。他猛地扭過頭,茫然地看着緊閉的衛生間門,半透明的磨砂門外傳來震震催命的鈴聲,仿佛仍在堅持不懈地與他僵硬的四肢抗争。

這幅場景有些熟悉,就好像他曾在什麽時候産生過這樣的經歷。無來由的恐懼層層捆縛着他的視線,強行将他的目光固定在門上,印桐聽着玄關的門鈴聲一連響了數十遍,直到對方戰略性撤退,才勉強回過神。

他緩慢地吐出一口氣,洩了力氣滑坐回浴缸裏,揉着太陽穴,覺得自己大概又得去見一下心理醫生。

他實在是有些神經過敏。

然而玄關的騷擾并沒有停,門鈴聲不過暫且休養了片刻,便重整旗鼓轉移了戰地。印桐的手腕突然開始不自覺地震顫,伴随着只有他能聽到的提示音在半空中浮現了一個半透明的虛拟光屏。光屏上一個陌生的來電請求正在不停地閃爍,他眨了下眼睛,擡手接通了電話。

8:32,來的應該是快遞。

通話界面從植入手腕的終端上投影到半空中,光屏帶着數據信號特有的幹擾模糊了片刻,倒映出快遞員的身影。

“印先生您的快件,”對方語速很急,“抱歉打擾您,因為寄件簽署了貴重物品的協議,所以必須由您本人親自簽收,如果您現在不方便的話”

“我在家,”印桐打斷了他的話,“我現在給你開門。”

……

清晨的冷風灌入半開的門扉,印桐趿着拖鞋倚在門邊,正對上快遞小哥赧然的表情。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他戴着一頂紅底黑邊的鴨舌帽,身上套着件同樣配色的棒球衫,整個人站在凜冬的寒風裏哆哆嗦嗦,看上去就像急着要去衛生間,“麻煩您在光屏上簽下字,就是右下角那個地方。這是您的快件。”

——遞過來的快遞是一封厚厚的信,用着博物館才能看到的老古董信封,還裝模作樣地貼了郵票,活像一份價格不菲的收藏品。

快遞小哥點開終端的雙面共享,細碎的光點伴随着信號的傳輸,漸次聚合成漂浮在空中的透明光屏。印桐望着簽字的空白處擡起手,由同種光粒凝成的電子筆便憑空出現在他手中,在光屏的界面上留下了他的簽名。

這是他收到的第二封信。

拜情人節大清早的第一封信所賜,他這兩個晚上噩夢的血腥程度簡直突飛猛進。興許是節日裏特殊的虐狗氣息集合了單身狗們濃濃的怨氣,印桐總覺得自己這些天無論做什麽,都能感覺到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就好像有人在看着他,一遍遍用視線描摹着他的軀體。

這種惡心感不僅存在于他的生活,還堅持不懈地灌進了他的夢境。要說這感覺和眼前的信沒什麽關系,印桐自己都難以相信。

畢竟這也太巧了。

可能有什麽關系呢?寄信人還能在信封上抹了病毒不成?

他捏着信封的一角來回翻看了一遍,只覺得這東西太過特殊,實在沒什麽能令人放心的地方。新紀元94年,由中央端腦控制的個人移動終端已經成為了通訊的主流。植入手腕皮膚下的微型芯片代替了老式電話等電子設備,在開源節流的大政策下,早就将紙制品驅逐出了平民市場。

印桐實在想不通,連馬桶都改成自動噴水的了,一封郵件不過瞬息就可以到達收件人信箱,誰會那麽無聊寫信浪費時間?

“您愛人可真有情調。”

快遞小哥關了移動終端投影出的虛拟光屏,頗為感慨地贊嘆道。印桐擡頭看見他促狹的眼神,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笑。

是了,紙制品早就成了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工藝品,在正常人看來,這玩意除了用來談情說愛外,實在沒什麽別的意義。然而唯一的答案在印桐眼裏卻顯得尤為可笑,他這人日常生活單調乏味,上下班接觸的人屈指可數,通訊列表一滑到底有一半都是供貨商,哪見過這種閑的沒事還要飛信傳情的土豪?

他離群索居得宛若一個空巢老人,脫離開小金主的掌控後更是巴不得孤獨終老。談戀愛在他這裏可是個相當奢侈的行為,風險與危機并存,沒有實際的報酬不說,搞不好還會命喪當場。

所以“愛人”?開什麽玩笑。

然而排除愛人的選項,剩下的答案更令人匪夷所思。在印桐的印象裏,通過信件開場的六成是懸疑小說,三成是恐怖游戲,剩下的一成戀愛文學和紀實文學對半分,基本不具有什麽參考價值。

然而前兩者無論哪個都令人頭疼。印桐覺得自己當前的生活狀态已經夠跌宕起伏的了,實在不需要什麽特殊的惡作劇來陶冶情操,所以前天收到那封信的時候,他本來是想退回寄件地的。

“抱歉抱歉,這封,也沒有寄件地址。”快遞小哥看着印桐翻找信封的動作,塌着眉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前天回去問上一位派件員了,他說他也不知道,這信挺奇怪的,我們實在沒有地方可退。而且它還簽了貴重物品的協議,您要是實在不想要,回去燒了毀了都行,就是,”

快遞小哥向後退了半步:“就是,您可千萬別再說要還給我了。”

他一邊收了漂浮在半空中的光屏,一邊揮手笑着告別。印桐從他的背影中莫名讀出了一股落荒而逃的意味,心想這事态發展越來越奇怪,還真像什麽懸疑小說的開場。

他關上門,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拎着新收到的那封信回到卧室裏。床頭櫃上前天收的那封才拆了一半,正露着半邊毛躁的封口彰顯着自身的存在感。

秉着先來後到的原則,印桐還是丢開手裏那封,先拆了前天收到的第一封信。

信封裏裝着一篇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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